待各府的丫头被放进来给各家主子送来食盒,慢慢地楼中便静了下来,只闻用膳发出的各种声音。慧安因惦记着下晌的比试,想着趁中午休息时间独自去琴学院练练手,故而匆匆扒了几口饭,便冲文景心打了个手势,起身独自离开。
各府的婢女小厮送了食盒,皆被安排在东面的小院中等候,待主子用膳离去,放回进去收拾,拿回食盒。
慧安出了楼,再小院外朝里张望,因人太多,倒是没瞧见冬儿几个,于是便独自往琴学院走。琴学院静悄悄的,半个人影都没,慧安入了琴室便在教台上坐下,手指轻轻滑过琴弦,铮铮的琴声传出,她不由吁了口气,目光有些迷离,不由想起前世学琴的事。
她奋发学琴,起源是为一名琴姬。那琴姬乃是淳王送于李云昶的生辰礼,长得非绝美,但是难得弹得一手动听琴音。李云昶本就是爱琴之人,自己的琴艺便就不凡,故儿那琴姬一入府便很得宠爱。
李云昶每日必到她的小院琴瑟相鸣,有一日两人在院中并肩而坐,李云昶搂着那琴姬,他右手按弦,那琴姬左手按弦,两人配合同弹了一曲《凤求凰》,那铮铮的琴音真的很美,美得醉了人的眼,却也碎了慧安的心。
恰那时李云昶奉皇命,整理收集各地民间音乐,编写《永乐大谱》,他见那琴姬颇懂乐理,常有不同见解,便时常带着她在王府外走动,慧安曾多次远远瞧见两人边走边谈的情景,当真羡慕。于是她便发狠的去学弹琴,将十指弹出血泡,便用针挑破继续练习,指尖流血,便涂了药膏,在坐下练,血迹斑斑的白纱布不知扔掉多少条,硬是一个月将十个手指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
慧安不是笨人,她硬是凭着一个月的苦练,学会了弹琴,当她能完整的弹出那首《凤求凰》时却不想遭遇的是那琴姬的讥讽和嘲笑,她说慧安弹的没有灵魂,她说她纵使学会了琴,也不能取代她在李云昶心中的位置。她还伸出她葱嫩的十指在慧安面前晃,讥笑慧安过于急切练习而变得有些扭曲并长满粗茧的手,她说这样的手便是弹得弹得好琴亦不会有半分美感。
琴姬在李云昶面前清丽脱俗,在慧安面前却尖酸刻薄,慧安忍不住便推了她一把,致使她弄伤了手,便在李云昶面前夸大其词,上慧安的眼药,使李云昶大怒,当着下人的面骂慧安粗野、嫉妒,慧安清楚的记得当时他的话:“沈慧安,你既然做了王妃,本王便给你王妃的体面,让人掌管王府内务。但不想你竟因妒嫉而虐待本王的姬妾,你这般心胸狭隘,善妒恶毒,又粗野的女子,又怎能明白对妙真而言,你毁掉她的一双手便等于要了她的姓命?”那时候他定然没有注意到她那双本也葱白娇嫩的手,已是骨节粗大形状扭曲,正紧握在身侧手心淌血。只那时伤心的慧安已不愿再多辩驳一句。慧安对李云昶从来爱得纯粹,从不愿用一丝一毫的心计,而这样的她却在充满算计的后宅中不断的被他厌弃。
想到这些,慧安指尖不由一个用力,耳边铮的一声立马便发出了一声尖锐的琴音,慧安一惊,回过神来。
“练琴时走神,可非喜琴之人该做的事。”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微带笑意的男音,慧安望去,顿时愣住。
只见李云昶就站在洞开的门口,挡住了外面的阳光,他的背影沐在阳光中,整个人都融上了一层暖光,瞧不真切面貌,只能依稀看到温和的眉眼,以及轻勾的唇角。说话间他已迈步进了屋,慧安忙端正的行了一礼。
“坐下,再弹一遍予本王听听,”李云昶含笑说着,在慧安身边坐定。
“王爷,下晌的比试应该快开始了,我……”
“本王说坐下。”
慧安的推脱还未说完,便被李云昶开口打断,慧安无奈只能坐下,依命弹了一小段曲子。因她已久未曾碰琴,故而指法极为生疏。
李云昶听罢,却点头道:“还不错。”说着朝琴边走了两步,站在慧安身后,微微俯身,慧安的手还未来得及从琴上收回便被他按住。慧安身子一僵,双手迅速地缩了一下,李云昶便收回了手,突然开口道:“你若想下晌丢人现眼,那便如此吧。”他的语气有些清冷,却又不若平时她犯懒贪玩,先生的怒骂,只是平静地与她说明了此刻的情景。
慧安顿时清醒过来,下晌的比试她虽毫无信心,但她却是想要赢得!如果赢了,对她将多有助益!而李云昶是擅琴之人,有他提点多少总会有些用处的,故而慧安便默默地将手又放在琴弦上,道:“请王爷指教。”
李云昶听她声音中透着一股子不屈和倔强的坚定,唇角不由勾了勾,但仍沉着声音道:“你的指法有些生疏,倒似好久没有碰琴了,这不好,但趁着这会多练一会便能熟悉,只你有一个毛病,宫音到角音转的极不自然,很有些拖泥带水,收尾处有显得急躁突兀。对琴音的节奏掌握的不好,乐感不强。”他一面说这话,一面俯下身,拉着慧安的手,在琴弦上走,带着她勾弦滑动,他的声音近的就在耳边,慧安能感受道他面颊传来的热度。心跳开始还有些快,但很快便奇异的平静了下来,她认真的感受着李云昶抬手落手时的流畅节奏感,若有顿悟。
李云昶教了半晌,见慧安已有顿悟便松开了手,令慧安再弹一遍。慧安依命弹罢,这一次果真要好一些,动作优美,音调也婉转悠扬不少。
“还是宫音到角音的转换不自然,其他还不错,继续。”
慧安依言再来,弹着弹着已是投入了进去,她觉着不满意,便就一遍遍的重新来过,到不知第几遍时终于整段音符犹如走珠,清雅动人的滑了出来。
慧安顿时大乐,抬头对着李云昶开心一笑,露出两排漂亮的贝齿,明媚的双眼因喜悦而盛满了光彩,卷卷的睫毛抖动着,铺满了阳光的金辉,整张小脸端的是明艳照人,动人心扉。
李云昶的笑眸中到印出她的脸,他微微眯了下眼睛,靠近慧安,却猛然抬手捏住慧安的下额。
慧安一愣,忙是挣扎。可李云昶竟也加大了力度,两指死死捏着她尖翘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对视着他。慧安恐他捏出靑痕来,便乖乖地不再挣扎,只气氛的瞪着他。
李云昶见她如此,挑眉一笑,张口却道:“你心悦我!”
慧安闻言目光一闪,心跳便有些快。她知道自己重生后遇到李云昶几次的表现都极为糟糕,就她那点道行,被李云昶瞧出端倪也不奇怪。但要她承认,却是不能。一来她今生不想再和他牵扯上,也正试图慢慢忘记他,再来李云昶的态度太过奇怪,慧安完全不知自己真承认了,他会出何反应。
李云昶见慧安不语,便缓缓弯腰靠近她,一瞬不瞬的盯着她,道:“你悦我,却又有心避我,为何?”
慧安在他的盯视下有些心下发毛,李云昶不是个好糊弄的。慧安正绞尽脑汁不知如何作答,却敏锐地察觉另一道犹如实质的眼神。
慧安遁着感觉望去,但见关元鹤也顾妤磬恰好从门口经过,正瞧向这边。
慧安从未发现自己那么乐意瞧见关元鹤,忙身子往后一倾,望着那边笑道:“关将军,顾小姐。”
她一出声,李云昶便回了头,右手却依旧固着慧安的下巴。
慧安甩了下头,李云昶未再使力,她轻易得以脱身,忙站起身来,笑着冲外面二人福了福身,道:“两位怎么也在这里,方才小女被飞蛾撞入眼睛,幸而王爷帮了我。”
外面关元鹤却只是瞧了慧安一眼便对李云昶点了点头,扭头大步而去。而顾妤馨却优雅地冲李云昶福了福身,才笑道:“沈小姐的琴声很美,看来我这次是遇到对手了,恨荣幸。”言罢对慧安点了点头才忙去追关元鹤。
慧安的琴艺也就是那回事,再是怎么美,和顾妤馨这样从小学琴,又有名师指点的没法比,她自己知道顾小姐那是说客气话,便叹了口气。
谁知李云昶却突然扭头瞧着她,沉声道:“笨蛋,这种事越是解释越会显得欲盖弥彰,你就那么想和本王牵扯不休?”他说罢见慧安一愣之下面上立即满是懊恼,不由勾唇一笑,且越笑越是开怀,便那么扬着醇厚好听的笑声转身而去,只留下慧安一人傻傻地站在那里。
下晌的比试进行的很快,因书艺比试只需写上几个大字,不比画艺和棋艺都是需要时间的,故而很快聂霜霜边不负众望地为国子监赢了漂亮的一场。
待琴艺比试开始,慧安和顾妤馨起身冲观骑楼上鞠了躬,这才一起走向场中制备的两张琴台上落座。
“琴艺比试题目雨夜。”
题目很简单,比试的两人或是选名曲弹奏,也可自行谱曲即兴发挥。因其他比试两人同时进行,互不干扰,但这弹琴却不能同时弹啊。
故而这头前弹奏便有些吃亏了,慧安本还想着也不只是抓阄决定谁先来。却见顾妤馨笑着望过来,道:“沈小姐可选好了弹奏何曲?若尚未想好,我便占个先儿了。”
慧安闻言,那真是巴不得呢,忙颔首抬了抬手。
顾妤馨便起身对着四周看台皆鞠躬行礼,焚香洗手,这才重新落座,动作舒缓而优美地抬了手。然而她指尖落下,铮然一声却犹如闪电划过广场,上来便是一个极高的音,随着她这个起始,接连的几个高音响起,烈烈弦音顿时犹如滚滚而来的浪涛越来越激昂,铿锵有力的节奏犹如天际震怒,闪电交加,却又如扣人心弦的战鼓之音,忽而来的一声声的长音好像震撼山谷的号角声,短而急促的落音却是犹如暴雨激落,马蹄急踏。
她所弹的竟是一曲《关山雨夜》,这首曲子描述的乃是前朝的一段人尽皆知的知名战役,此役中的主角乃是开国皇帝的二皇子,他因父皇受困关山,带着一千亲兵,在已知不敌的情况下千里扑入关山,解救父亲,却终陨落关山。他的壮举虽不曾解救被困的皇帝,但终是为其争取到了等待救援兵的时间。而二皇子虽在此役中丢了命,但却成了天下皆知的至纯至孝之人,这在皇家尤其少见,故而被世人多加赞叹,并为其专门谱曲,因那夜关山遭逢罕见的暴风雨,故而此曲命名为《关山雨夜》。
这首曲子因既要表现天气的恶劣,暴雨雷鸣,又要表现大军进发,战鼓雷鸣,更要表现出二皇子心中的焦虑,和他不畏死亡的至纯至孝之举,故而指法上极为繁杂,要求很高,许多学了一辈子琴的人尤其不能将此曲顺畅的弹出,而顾小姐今年却尚未及笄。
和这首曲子比起来,那日孙心慈在车上所弹,便就成了一般难度的曲子,也因此曲极难,故而弹奏着不多,有幸能听闻已是一种幸事。
故而这曲子一响起,场上便轰动了,一阵喧嚣后众人才慢慢静了下来,凝神去听。
慧安见众人表现,已是有些心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闭上眼睛想一会要弹奏的曲子。她心无杂念,一心地想一会只要将自己的水平表现出来就好,没必要去争抢个输赢,她也没那份能耐,只要叫大家知道她沈慧安也会弹琴的,并不是琴棋书画啥也不会的草包便行,这点她应该还是能够做到的。想开了,心里倒是没了负担,越发心平气和起来。
而那所要弹奏的曲子便犹如泉涌般在她心头过了一遍又一遍,待慧安被人扯了一下,才猛地睁开眼睛回过神来,只见一直站在她身后服侍焚香的小丫鬟正一脸焦急的瞪着她。
慧安这才发现,那边人家顾小姐已经弹完了,正含笑看着她,慧安面上一红,忙在四周的哄笑中站起身,她并不理会四下的嘲笑声,沉静的对着台上及四周都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以她最优雅地动作,最圣洁的神情焚香洗手,缓缓落座。
她这一番举止做的当真是极认真,也令众人都感受到了她的那份从容和认真,顿时四下议论了起来。
“奇怪,这沈小姐怎么倒似真准备和顾小姐一较高低呢,真是不知量力。”
“呵呵,有些人自视太高,只有一头撞到南墙上才知道回头的。”
“我倒是觉得不然,我瞧沈小姐那样也是极懂琴道的,骑马从她的动作上能瞧出她是懂琴,尊琴的,说不定她真能给我们什么意外之喜呢。”
“这位学子,你是太学的吧?无怪乎你不知道,这沈小姐琴艺科上只知道呼呼大睡,她懂琴?真是开玩笑,一会等她碰了琴你……”
这种议论到处都是,大同小异,然而此时场中已是传来一场低沉而绵绵的悠扬琴音。
那琴音落下空灵而高远,犹如出自天际,又宛如来自近前,便若淅淅沥沥的小雨,随着风声洒下,风大时拍响在耳边,顿时绵绵落在窗前,时而的叮当之声犹如雨滴在屋檐凝结,啪啪地坠道屋前芭蕉树上,呜呜咽咽的缠绵之音犹如孤灯相照女子依窗聆听。
随着那琴声响起,场面慢慢地便静了下来,许是人们太过惊诧,惊得连议论都忘了。那静谧来的极为突然,但是却再无喧嚣之声,因为这一静之下,已有不少懂乐之人入了音,而那些实在听不懂的,也不好再此时出声了。
便是在这种静谧声中,慧安轻拨琴弦,用琴声向大家述说着一名女子的凄苦和哀思。随着那琴音,人们面前缓缓展开一幅幅画面。
那是夜来风雨时,醒来的孤灯相伴。那是女子凭窗雨幕,恨光阴虚度,流水落花两无情,是女子空洞的叹息。
是她隔着雨幕细听远处人语欢笑,盼夫君的到来,为这寒冷的雨夜带来一丝暖意,是她等候落空,徒留冷风阵阵,冷雨霏霏!
是那女子无数次夜深人静时的孑然而立,无言无语,但闻夜冷静寂的雨声,刷刷的落下,是她空旷的心和她突然盈满的泪水再也无法承受之轻划过了面颊……当慧安落下最后一个音符,才发现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而双手更是失去了依托颤抖的从琴弦上收回。她只觉得这一曲弹了好长,前世那些无数的期盼和失落,纷乱的在脑海中闪过,一幕幕诉尽指尖,道不尽的哀怨缠绵,说不出的凄苦无助,待琴音落下她才发现一曲弹毕,竟是抽空了她整个身心,疲惫酸软的弯了腰,半晌才站起身低头冲观骑楼上鞠了一躬。
而直至她走下琴台,和顾妤馨并肩等待评判给出这一局的结果时,场面上缓缓有了议论声。
“没想到啊,没想到……”
“这沈小姐怎么回事,既有如此琴技,为何偏要藏拙。”
“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沈小姐年纪轻轻,真真没有想到竟能弹出如此意境。”
“沈小姐这一曲,只怕自此后会成为全京城夫人们的座上宾,被她们誉为知音了。听说沈小姐那父亲孙熙祥是个不检点的,和凤阳女侯感情极为疏淡,只怕沈小姐是自小就深有感触,这才能弹出如此感人的曲子。”
“哼,本公子早闻那孙熙祥是个宠妾灭妻的,早先还觉的他是上门女婿,万不会如此才对,如今一听此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是啊,真是难为了沈小姐,小小年纪竟对母亲的心体会的如此之深,真是个纯孝之人,惭愧惭愧啊。”
“只是这曲子我怎么从未听闻过,你们可知是何曲?”
“不知,我亦不曾听闻。许是沈小姐自创曲目也不一定,我瞧着她方才在台上分明是用心作曲,这才连顾小姐弹毕都没有发觉。”
……公子们这般谈论着,而场上的多数小姐已是泪洒前襟,她们都是贵女,父亲多是三妻四妾的,谁家母亲不曾被薄待过,谁人不曾为今后的婚嫁愁苦过,这一曲她们感受得比公子们要深的多。如何能够不落泪,不怅然,不感同身受。
然而这些慧安已无心去留意了,她只觉随着这一曲自己彻底放了心情,前世的重重也似乎随着这爱爱切切的一曲尽数离她而去,她以袖掩面,正欲去摸帕子,便有一只素手执着一条鹅黄|色绢帕递到眼前。
慧安一愣,抬头时正撞上顾妤馨含笑的明眸,她的眼睛也红红的,执着那帕子,笑道:“沈小姐,方才是我托大了,
侯门嫡女第2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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