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奶奶把粥碗往杨海手里一放,道:“还不快喂你媳妇吃,我看看我的重孙子!”
杨海忙端到琳琅跟前,琳琅就着他的手喝了半碗,见杨奶奶抱着孩子,欢喜得不行,便笑道:“也不知像谁,过两日便好了。”
杨奶奶笑道:“像谁?像大海!我记得大海刚落草时也是这么小小的,一转眼,我都抱上重孙子了!你想什么吃,只管说,我看着叫人给你做。咱们家不耐烦找奶妈子,免得和你不亲,故而你得多吃些下奶的东西。”
琳琅听得飞红了脸,点头道:“知道了。”
又对杨海道:“别忘记打发人去荣国府和玉菡报喜。”
杨海放下碗,给她掖了掖被角儿,道:“一早就打发人去,你且歇一歇。”
琳琅点点头,闭上眼。
略躺了两个时辰,起来解了手,又喝了半碗杂菜汤。
一大清早杨海便磨墨写信,打发人去给蒋玉菡报喜了,自然也要告知王夫人一声。
坐月子十分憋闷,琳琅尽量让自己过得舒适,虽说杨奶奶不断嘱咐不能洗澡,不能洗头,不能刷牙,不能通风等等,可琳琅知道这些并没有科学依据,但又无法反驳,自能尽量更换衣裳,梳头按摩,温水漱口,晾晒被褥等等。
好在杨奶奶倒比一般人有见识些,月子里饮食并非大鱼大肉,鲫鱼汤等等倒还清淡。
洗三时琳琅不能出面,家事自然是杨奶奶接手,早早地安排妥当,收生姥姥便是接生的木大娘,因杨家人少,故场面不大,只是邻里来人,送上诸般油糕红糖鸡蛋等等,先是摆桌吃饭,上了洗三面,木大娘坐首席,杨奶奶相陪,杨海自然是不和女眷们一处吃。
饭后摆了香案,供奉碧霞元君、琼霄娘娘、云霄娘娘、催生娘娘等十三位神像,杨奶奶上香磕头,木大娘随着拜了三拜,一个大铜盆里早放着用槐条和艾叶熬出来的汤,杨奶奶带头往盆里添一勺水,放了一个小金锞子,又添了些红枣桂圆花生栗子,木大娘喜得合不拢嘴,吉利话更是一段一段的,杨海也放了一个略小些的金锞子。
幸亏蒋玉菡囤积砖瓦木石时也加了杨家的几两银子,不然这添盆的金子还不知如何来。
杨奶奶当初听说后,倒是感激非常。
添完盆,木大娘给孩子洗澡,不过略沾了一点水,登时哭得极响亮,重新包在襁褓里,杨奶奶抱在怀里,送到琳琅房里。这边供神的东西焚了,洗三盆里的东西便被木大娘兜走了。
琳琅在屋里听着毛二妞描述洗三情景,忍不住抿嘴一笑。
不说杨奶奶如何心满意足,杨海如何意气风发,琳琅细心调理不提。
王夫人闻得琳琅生子,先念了一声佛,百忙中,打发人送了一份满月礼来,不过是金项圈、长命锁、金手镯、金脚镯等细巧之物,蒋玉菡也送了一整套,不知怎地,仇都尉的夫人竟也打发人送了满月礼,琳琅忙叫赏了上等赏封,回去多谢。
杨奶奶暗暗感激。
杨海拿着几张纸来,道:“我给孩子取了名字,叫杨奎,小名虎哥儿。”
琳琅念了一遍,笑道:“依你。”
自此,这儿子便叫杨奎,小名虎哥儿了。
乡村人家坐月子满月即出,琳琅却足足做了四十余日,养得面色红润,神完气足,方才痛痛快快地洗澡更衣,又避在家中十余日,两个月后方出来见客。
此时已进十月中了,天气渐寒。
因记挂着蒋玉菡赎身一事,琳琅便与杨海商议,何时去拜见仇都尉家。托仇都尉说和,也得先写了信得到确切消息才成,否则贸贸然登门,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仇都尉接到杨海的拜帖和书信后,忖度不语,晚间与庄夫人商议道:“杨千总说有事相求,你想是什么事情?”
庄夫人想了半日不得,纳罕道:“他如今喜得麟儿,想求什么?莫非是前程?”
仇都尉摇头道:“此人刚直,勇猛无比,在战场上是一员猛将,却无这些花花肠子,也不屑求亲靠友争前程,必定是别的事情。罢了,我们既欠了他的人情,就想方设法满足他所求的事情罢。”遂叫廖管家回了帖子。
这日一早,琳琅起来打扮一新,将虎哥儿托给杨奶奶照看,又挤下奶水放在炉上热着。
准备好四色拜礼,夫妻两个联袂进城。
琳琅从前在荣国府当差时,随着王夫人出门,远远见过仇都尉的母亲一回,也就是忠顺王妃的母亲,知道这位老人家生平最喜礼佛,便从旧年绣品里挑出一幅观音像,这观音像绣得极为逼真,端庄慈祥,琳琅在面上加了几针,眉眼间赫然便有仇母三分模样。
这个日仇母正在房里看着孙子孙女玩乐,忽见一个丫头进来,悄悄走到庄夫人身边,说了几句话,得知杨海夫妇已在二门下车,庄夫人见仇母玩得欢喜,便道:“去告诉老爷,请杨千总去前厅,我一会子回去,请杨千总的夫人去上房。”
仇母可巧听见,便问杨千总是谁。
仇襄是仇母最疼的孙子,一闻此言,忙道:“就是那位救了我的杨千总。”
仇母忙道:“既是襄儿的救命恩人到了,我很该见见他夫人。”
庄夫人笑道:“既这么着,这就请她来。”
仇母道:“我常说,若不是杨千总,我孙子还不知怎么着呢,总想谢一谢,偏生没机会。他们今儿个既来了,必得待之若上宾。”
仇襄笑道:“这是自然,没他,就没我。我也要去父亲那里见一见才是。”
庄夫人笑道:“你少打两回架,就更好了。快去罢。”
仇襄忙忙走了。
仇母又看着庄夫人道:“这杨千总的夫人是哪家的千金?”
庄夫人忙笑道:“兵士娶妻艰难,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千金,我着人打听后才知道,原是荣国府里出来的执事大丫头,还有一个兄弟在咱们姑太太王府中当差。”
仇母纳罕道:“竟有这样的渊源,我如何不知?”
庄夫人笑道:“老太太不知道的好多着呢!这杨千总夫人可不是寻常人,小小年纪被卖到了荣国府里,不过六七岁,竟极忠心能干可靠,不几年做了大丫头,又找到了也被卖的兄弟。她可做得一手好针线,还替北静王府绣过东西进了主子娘娘。老太太可还记得几个月前姑太太孝敬了皇太后一幅富春山居图,皇太后爱得很,立即便叫人做了大插屏摆在宫里?”
仇母道:“可是忠顺王爷门下戏子孝敬的一件绣品,王妃不知底细,转手孝敬了皇太后,惹得宫里人人称赞不已的富春山居图?竟是她绣的?”
庄夫人笑道:“正是她。皇太后还特地嘱咐再绣一幅万佛图呢!只因那时她将及临盆,不好动针,近日才出了月子,立即便登门来了。”
仇母便道:“他们家上门有什么事?”
庄夫人敛目道:“说是有事相求,老爷和我也都想不通他们想求什么。”
仇母道:“正好我也想见见,你带她进来,我问问。”
庄夫人忙答应了,亲自迎了琳琅进来。
这里诸位姑娘们散了,一群丫头簇拥着仇母吃茶。
少时,便见庄夫人带着一个蜂腰细肩的女子进来。只见她并未穿什么敕命冠服,也不曾浓妆艳抹,穿着大红洋缎窄裉袄,翡翠绫撒花百褶裙,罩着石青缂丝貂皮褂子,髻上盘踞着一支衔珠五尾大凤钗。不过是二十来往年纪,一张鹅蛋脸面,碧水眸顾盼生姿,红菱唇未语先笑,身量苗条,恍若春江绿柳,风姿楚楚,恰似雪地红梅。
仇母见她全然没有奴婢卑微,浑然只剩天生方圆,不禁十分喜欢。
琳琅规规矩矩行了礼,笑道:“今儿个来得唐突,不曾准备什么东西,区区一件薄礼,还请老太太笑纳。”说罢便先取出观音绣像来。
仇母见丫头展开,嗳了一声,道:“这观音好生面善!”
庄夫人看了,不禁对琳琅生出三分赞赏,回头对仇母道:“何止是面善呢?我们可是天天对着这观世音菩萨呢!”
仇母爱不释手地欣赏绣像,抬头问道:“怎么,你竟见过菩萨?”
庄夫人笑道:“眼前可不就是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宝明,你去拿块西洋镜来,让老太太照一照,不用说,也知道了。”
一个穿着红绫袄儿青缎掐牙背心的丫头果然拿了一块西洋镜来。
仇母一看,再细看绣像,顿时笑了,道:“我道是谁,这不是我吗?怎么竟成了菩萨?”
琳琅笑道:“许是福至心灵,不知不觉就绣了出来,只是再没想到,我竟是来给菩萨请安了。”
仇母听得欢喜,忙命人请她坐下,又叫沏茶捧果。
琳琅再三推辞后,方斜签着身子坐了。
仇母见后,又多了三分满意,笑问些家常话,见她谈吐有致,言语清楚,别说是顶尖儿的丫头了,便是一般官宦富户小姐也不没有她这份气度,不由得也将当初那三分轻视收了回来,笑问道:“这观音绣像是你绣的?”
琳琅笑道:“家常无事,只好做做针线,或绣些佛像观音像,或绣些佛经佛偈。”
仇母又笑道:“我才听说,宫里的富春山居图,也是你绣的。怎么就绣得这样好呢?那么长,那么宽,那么大的一幅山水画儿,又没有个真迹比照,难为你怎么绣出来了。必是费了不少功夫罢?”
琳琅定了定神,答道:“整整绣了七个年头。”
众人闻得她一幅图竟绣了七年,都禁不住吃了一大惊。
仇母一时也呆住了,问道:“才绣的时候你多大呢?怎么就想起来绣它了?”
琳琅不禁眼眶一红,道:“那时候我才见到我兄弟。我们姐弟俩命苦,相继被卖了。也是我们有幸,一个卖进了王府,一个卖进了国公府,上苍怜悯,数年后才又团聚。我也还罢了,只是不忍我那兄弟沦落风尘,便想着绣了富春山居图,卖了银子好给他赎身。”
说到这里,琳琅眼泪滚滚而下,道:“如今我脱了籍,也嫁了好人家,一家和美,又得了六品敕命,生了儿子,也算是不枉此生。只是怜我兄弟尚在风尘之中打滚,备受轻贱,我哪里能安心呢?今儿来,就是求求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看在我一片为兄弟的份上,从中说和,允我为我兄弟赎身回家,也好过个好年。”
第64章064章:得偿所愿琪官从良
似仇都尉这样门第人家身份,琳琅开门见山所求,方是上策。
仇母和庄夫人那都是在官场上见惯了世面的人精子,和她们斗心眼子,那是不可能的,故琳琅今日登门相求,虽觉莽撞唐突,却端的情真意切,即使并不见哭声,但这等无声之悲更胜嚎啕大哭,仇母和庄夫人都听得心肠一软,满目怜惜。
琳琅又泣道:“我也曾想过借旧主子求情,从中周旋,可事后一想,终究没什么来往交情,只得暗暗罢了。好容易听说府上竟是忠顺王爷的岳家,比我那旧主子家自是分外亲近,我便与我们大爷特特登门相求,纵是不成,好歹,好歹……”一时哽咽,竟说不下去了。
若是别的事情,仇母也就答应了,可是事关忠顺王府,她自然不敢做主。仇母只知道琳琅兄弟在忠顺王府里当差,却不知是蒋玉菡,横竖只是个家养的戏子,便是讨要,忠顺王妃也没有不舍得的道理。
倒是庄夫人有些沉吟不定,道:“那琪官随着忠顺王爷,在各府里走动,岂不是比赎了身出去体面?你怎么就想着为他赎身?他可愿意?”
仇母吃惊道:“等等,你兄弟是谁?是那个叫琪官的?”
琳琅点了点头,拭泪道:“他小名儿叫琪官,早就愿意出来了,只是不得其法。”
仇母听了,她原也看过琪官唱戏,还赏过东西,不免有些叹息,道:“那真是天下扬名的了。忠顺王爷素来钟爱,便是我们去说和,也未必能成。”
琳琅心中忐忑,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便道:“便是不成,我们也感激府上费心。”
仇母和庄夫人婆媳两个都是沉吟不语。
琳琅又道:“琪官极喜欢唱戏,便是赎身后,若王爷喜欢,他也可以每日登台串戏,只是终究想着得一良民身份,成家立业,也免了世人诸般作践奚落。”
仇母不由得心中一动,这倒是一个两全其美之策,琪官便是赎身出去,可只要忠顺王爷想听,自当登门串戏,和平素粉墨登场一般无异,不过就是少了一张卖身契,世家子弟倘若爱唱戏,登台串戏也是寻常。
庄夫人在旁边听了,想起自家终究欠了杨海一个天大的人情,趁机还了,免得将来他们求更大的事情,如此忖度,便开口对仇母笑道:“我觉得可行。横竖忠顺王爷照样还能听琪官唱戏,便是叫到跟前,那琪官想必也不敢不去。”
仇母看着媳妇,也知道她想还了杨海的人情,便道:“打发人先去问问你们老爷的意思。”
琳琅面上登时现出三分喜色,知道仇母和庄夫人这边是应了。
却说庄夫人打发人去请仇都尉时,仇都尉刚听完杨海所求,一旁仇襄倒先跳了起来,失声道:“那蒋玉菡,竟是你的小舅子?”
杨海道:“正是。”
仇襄登时笑了起来,道:“这琪官平素别看他笑嘻嘻的跟谁都交好,骨子里可倔强着呢,没一人能得手,他也从来不问别人要什么金银财物,只有唱戏时拿一点子赏赐罢了。竟没想到他居然是杨大哥的亲戚,也是天缘凑巧了。”
杨海淡淡一笑,道:“内子与他自幼相依为命,故而日思夜想为他赎身,他也想出来。”
仇襄笑道:“若是别人,只怕巴不得老死在王府里才好,同一个班子里出来的金官便是如此,老了可开班收徒,他竟想着出来?果然不负他素日为人,出来后,便是良民,可买房种地,于杨大哥将来在官场上走动也有好处,免得为人诟病,如此说来竟是好几样好处。”
又对仇都尉道:“老爷看如何?”
杨海忙看向仇都尉。
仇都尉含笑道:“这么些时候,不管我们怎么谢你,你都不受,今儿个为了你小舅子前来相求,我岂有不允之理?况你已是官身,将来也会高升,虽家境清贫,但有这样一个小舅子,即使自己不在意,外人终究有所为难你。既这么着,你放心,我应了。”
杨海大喜,深深拜谢。
仇都尉叫管家来,拿着帖子去忠顺王府。
少时,仇母和庄夫人打发的人到了,询问后,仇都尉笑道:“回去告诉老太太、太太,和杨千总夫人,叫他们只管放心,我已打发人去问忠顺王爷在没在家。”
来人方回去禀告,琳琅得知,喜极而泣。
仇母笑对庄夫人道:“你也下拜帖去给王妃,问问她可有空,两厢求情,总比一样好。”
庄夫人应了,果然打发人去送帖子。
琳琅感激不已,含泪拜谢。
可巧忠顺王爷徒垣在家,正躺在书房的罗汉榻上,听几个小戏子唱曲儿,又叫蒋玉菡在跟前伺候,偶然兴之所至,也叫蒋玉菡教他唱两句,正兴头时,闻得仇都尉送了帖子,不禁皱眉道:“这老家伙素来不登我门,唯恐落下什么结交的名儿叫皇兄忌讳,今儿怎么来了?”
蒋玉菡月月都与琳琅通信,早知仇都尉一事,心中不觉一动,忙笑道:“仇都尉轻易不登门,偶一登门,许有要事罢!”
徒垣哼了一声,叫人回帖子道:“也不必选日子了,就今儿来罢!”
说着起了身,往蒋玉菡肩头一拍,道:“去换衣裳,和我一起去看看这老小子做什么!”
蒋玉菡忙应了。
因两府距离并不远,达官显贵多在这一带,故等他们换好衣裳去了书房,仇都尉父子和杨海都便已经到了,与此同时,忠顺王妃也迎了庄夫人和琳琅进去。
听完仇都尉来意,徒垣霍然站起,冷笑一声,道:“本王道什么,原来拿本王做人情了?”
仇都尉忙陪笑道:“岂敢,岂敢!不过是怜悯杨千总一点子痴心,才应他为其周旋。”
徒垣转眼看了杨海一眼,见他依旧坦然,半点惊慌都无,心中也生出三分赞许,接着回头看向蒋玉菡,问道:“你想出去?”
一句话吓得蒋玉菡赶紧跪下,纳头哭道:“小人自幼全靠姐姐和师兄带大,万般体贴疼惜,如今姐姐得了良缘,小人心里正欢喜,也不愿影响姐夫的前程,更不想姐姐出来进去应酬时叫人笑话姐姐好容易得了六品敕命,偏生小人还是一介戏子。”
仇襄为之恻然,笑对徒垣道:“姑父见他们姐弟情深,允了又如何?况姑父府上戏子甚多,金官唱得也不差,前儿我还听说受到极大的追捧,得了无数的财物,可见比琪官是强上不少的。再说,姑父若不舍琪官,他出去后,姑父一句话还叫不来他?不过就和柳湘莲那样差不多,并不影响他登台串戏,只是终究比正经戏子好听些。”
徒垣听了,便没言语。
蒋玉菡继续落泪道:“如今姐姐才做完月子便为小人四处奔波,小人心里难过非常,求王爷恩典,许了小人赎身,便?br/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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