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恩祖父也算是赶上好时候了,为人尚算勤快,几亩田种得不错,被镇上户没儿子的人家看他会侍弄庄稼,又没个根基,就招了他做上门女婿。岳父家与他在衙门里订了契,讲明了做上门女婿,为岳父岳母养老发丧等等条款,流浪汉又有了老婆。
从那次饥荒过后,就少水旱灾害,怀恩祖父种田是把好手,与妻子家生活得倒也不错。虽免不了被镇上人指指点点,略带鄙视。然而自从妻子接二连三生下了儿子之后,这家人家也兴旺了起来,腰杆儿也挺直了。
三个大胖儿子,养个十来年,非但能够帮忙田里,娶妻生子之后,又是个大家庭了,真是做梦都能笑醒。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老岳父年老生病,看病又花去了不少钱,原本小有积蓄的人家变得贫穷了。仅是这样也就罢了,二老去后,三个小子紧巴巴地长大了,娶了媳妇儿了,大家努力努力,勤劳工作,也能再发家。却又遇上了二十几年后的又场天灾。
人家大家族,抗灾能力强,他们小家庭,抢水都抢不过人家。要命的是,家里又添了几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儿,本是盼着他们出生的,现在却恨不得他们没生出来过。女婴是溺了,男婴舍不得。跌跌撞撞长到五六岁上,怀恩祖父祖母又相继过世了,丧事可以不大办,棺材还是要副的,又是笔开销,卖田卖屋,好歹把老人发送了,也欠了屁股债。
这个时候,投到世家名下做个隐户,也算是条出路了——人家又不要,老的老小的小、没田没地,还有病人,这买卖太亏。
不得已,只好卖儿卖女。女是没得卖了,已经溺死了,儿呢?大的舍不得,小的不忍心,怀恩这就被抽中了,买他的是个宦官。理所当然的,怀恩也做了宦官。父母纵是知道,也只能咬牙卖了。
怀恩还记得分开的那天,他娘给了他根麦芽糖,这是过年时才有的好料,晚饭也给他盛了碗白米饭。他很开心,虽然碗饭没能吃饱,却是难得的美味。然后,他娘哭着把脸趴进了打进补丁的被子,他爹青着脸把他拉了出去。他被他爹告知:“跟着中贵人去京里过好日子,不许哭闹,哭了有狼来叼了你去吃。”
怀恩犹自懵懂地被带到了宫里,坐在有顶的马车里,扒着窗户看着外面的风景,特别新奇!切都是那么的漂亮!
路上吃的是比家里好些,份量也不比家里的少,还给换了身儿新衣裳,虽是粗布的,却是没有补丁的新衣!怀恩很满足,在家里他只能穿哥哥的旧衣。小手摸着粗布不舍得放开,眼睛张得大大的,嘴巴挺甜地对带他们进京的人说:“主人家真是好人。”
是啊,是好人。好人想带他进宫,此生最大的场噩梦开始了。
那是个两颊的肉松驰得往下耷拉的没胡子老头儿,怀恩差点儿管他叫老婆,好险有人教过他怎么称呼。老人开口的声音也怪怪的,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蛋儿,从堆几个孩子里,挑出了三两个:“就他们吧,其余的送到外头宅子里做些粗使吧。”
奇了怪了吧?舀去阉了的,是给你面子,不阉你,倒是瞧不上你。
也是,外宅里那就是买了的奴婢,进宫的虽是奴婢,却是皇家的奴婢。都是狗,那也是名贵品种,就是这个逻辑。
对怀恩来说,蚕室就是地狱,疼痛,不敢哭,怕被狼给吃掉,渴饿,不能喝水。努力地忍着。
老宦官却因着他这份忍功,对他另眼相看:“这是个好货,就过来服侍我吧。”
怀恩被收做了义子,怀恩这个名字,也是那位“阿爹”给取的。事后他也自嘲,这位“阿爹”也奇怪,都不是男人了,还要做人爹,还要收个不男不女的做义“子”。
然而跟着老宦官,他的生活待遇是好了不少,乡下孩子,做活是做顺了手的。虽然有些规矩不太明白,但是乐意去干。老宦官对他也颇好,吃的穿的就没有亏待过他。还时不时与他讲解宫中的形势,什么太子和汉王都不能惹类。
怀恩用心学着,虽然呆点,记性倒是好。老宦官也栽培他,在他十二岁那年,把他放到了太子身边做个小宦。与怀恩道的还有两三“兄弟”,大家初时倒是感情不错,却不想老宦官,把他另“弟弟”,放到了汉王那里,还有“哥哥”去了鲁王身边。
前朝的大事,他们这些十来岁的小宦官知道得并不,是传个话类。现在想来,那位阿爹,也是在四处下注。只不幸,他没看到结果,就先死了。他们几个兄弟就老实做人,终于,太子诛了汉王、幽死鲁王,登基了。
————————————————————————————————
怀恩开始并不在太子,哦,现在是新君了,近身侍候的,那位原太子,后来谥为景宗的皇帝,最开始的心腹是个与主子起长大的宦官,比景宗大两岁。有这么个人物在,谁想上前都很难。怀恩最开始最狂野的愿望,不过是能做上某宫的首领,能在宫外置处宅子,存够养老的够,如果能够在家乡找到个半个的侄子、侄孙,人生也就算完满了。
不想那位前辈够忠心,在景宗与兄弟的相争之中,挺身护主,代景宗受了暗算杯毒酒,滴没剩地喝个精光。前辈死了,位置空了出来,怀恩被景宗挑中了。
天上掉了个馅饼下来,怀恩晕晕乎乎的,他不明白,景宗为什么挑中他。
景宗似乎看到了他眼中的疑问,沙哑地开口:“他去了,有人哭,可我听不到伤心。个个非要到我面前来落个泪、摆个脸才好。你不样,你没流泪,你是心里难过。你有良心,就是你了。”
怀恩扑通跪了下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听景宗道:“好好干!”
后来怀恩想,那些人未必就是不难过,大家处处了好几年,怎么会不想着好呢?实是他们年纪大些,想得,而自己没靠山没能耐的,事情轮不到自己来想,仅此而已——傻人,有傻福。
从此,怀恩就开始了与景宗数十年的朝夕相伴。他看着景宗忧愁无子,看着景宗疼爱着小妹妹庆林长公主。怀恩心疼得想哭,他看公主的眼神儿啊,那样的慈祥,怀恩知道,他这是想自己的孩子。
终于,长子降生,那个开心得翻筋斗的人,让人忘了他的身份,记得他的喜悦。
景宗也有不开心的时候,比如在朝上总会被些咬文嚼字的老头子们摆谱为难。又比如,婕妤产子晋为昭仪,昭仪的娘家的眼神就有些不对。
怀恩还记得,有天,圣人哭了,躲在卧室里哭得像个孩子,他说:“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庆林有什么不好?太后皇后养大的她,有哪点不如人?陈氏要如此羞辱她?不愿就是不愿,说什么落马受伤?她已经没有父母了!提亲男方就落马!女孩子担了个克人的名头,以后要怎么做人?!我家女儿不怕人挑礼数!不可以被人挑命数!”
怀恩很难过,只能说:“公主会有大好姻缘的。”庆林长公主他常见的,个漂亮的小娘子,略有些傲气,人还算规矩,真是可惜了。
圣人只能苦笑。
那些年,风光的圣人,受了不少委屈。怀恩也看着庆林长公主从个活泼少女,越来越变成了个脾气略有些硬而怪的女人。都不容易啊!
犹记得那天,圣人在看奏疏,他在旁抱着把拂尘着,香炉里冒着袅袅的烟气,午后的大正宫片静谧。忽然,他心头动,看了看圣人。果然,那张熟悉的脸越来越生动,忽然拍案而起:“好!”
怀恩想,他当时定是满眼诧异的,因为圣人说:“嘿,老家伙,我遇到位贤者!”说着扬了扬手里的折子。那时候,他们都已经三十开外了,时间,过得可真快。但是,怀恩日后回忆,他真想时间就停在那个时刻,至少,那时是快乐的。
那时候,他刚刚找到了家人,父母已经死了,弟弟卖身为奴,下落不明。哥哥倒是长大娶了妻子,也病得很重,幸而给他留下了两个侄子,他把侄子们接到京里来,给哥哥看病、送终,给父母修了坟。圣人也为他开心,给了他百贯钱,让他安置家人。
那时候,君臣都是快活的。
————————————————————————————————
圣人说的贤者就是日后大家都讨厌的魏静渊,可是圣人喜欢他,很快就召见了他。
魏静渊长着张国字脸,正义凛然,看着就像好人。怀恩听着他的理想和计划,心里阵猛颤。圣人却很高兴:“这样好,除其世卿世禄,可括出许隐田来。长此以往,国家恒强,我便能够腾出手来平定四夷了。”
魏静渊道:“用臣策,不必二十年,必有成效的。然臣请陛下慎用兵,平四夷可,穷兵黩武则不可。”
“善。”
从那以后,魏静渊就用力干活,圣人比他还努力。而怀恩则发现给他红包的人越来越了,当面给他白眼的人越来越少了。人们喜欢给他塞个大红包,然后问各种问题。怀恩知道,要发生大事了。
又过几年,魏静渊入主户部,清查起国库来,又清理人口、土地。圣人又在他的建议之下,清查了爵位,场大风暴,刮了起来。十年间,国家括出几百万隐户,清出无数土地。国家变强了,可以与狄人作战了,怀恩也很开心。做个明君家的宦官头子,比做个昏君家的宦官头子,听起来也好听许啊!
他伴着景宗出征,那位圣人顶盔贯甲,八面威风地征战的时候,他也穿着皮甲,样子有些可笑着窝在边,随时准备着伺候。有时候想,如果他能为圣人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在这样的战争之中,舍身护主,也是壮烈的笔吧?谁说宦官不可以有热血呢?
最终,他们都没有死,魏静渊的生命却走到了尽头,起死掉的还有名誉。
怀恩奉命去见魏静渊,那位昔日宰相,穿着办服,脸平静地坐在草铺上,语气很平静地道:“我信圣人,愿圣人信我。我早知有今日,生死置之度外,转告圣人,毋以我为念,还请圣人莫废新法,则我虽死不悔。”
怀恩记得自己哭了,他不明白,个要死、要被诛连家族的人,怎么可以这么平静?!他记得这个四方脸在大正宫与圣人起说话的时候的样子,现在,他好像不认识他样。
怀恩记性好,回来把话学给了景宗,惹得景宗大哭。怀恩数着,这是第次,哭得在床上打滚,就连李太后薨逝,圣人都没有哭得这么惨过。
“我的罪过百死莫赎,我害了个忠臣!我知道他不会这样做,却不得不……我死后无颜见魏公啊!”哭完了,抹泪,从床上爬起来,鲜血淋漓地在卧室床头写了“魏静渊”三个大字。
然后,怀恩就认识了郑靖业。
郑靖业是个相貌非常英俊的人,怀恩看到他甚至有丝迷惘——没听说世家里有个郑氏啊,这人是哪里冒出来的?
郑靖业不是
分节阅读233
欲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