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又问:“你的记性很坏么?”
他又摇摇头说:“不。我的记性可好哪!”
周杨氏拿指头点了一点他的前额,说:“别吹。老师教的你都听得懂么?”
周炳听见妈妈这样问,倒诧异起来了。他用惊疑不定的眼光打量着周杨氏,说:“全懂得。我又不是傻子,怎么能不懂呢?”
周杨氏笑了。笑了一会儿,就接着问道:“要是这样,为什么老师教的功课你全记不住?”
周炳变得犹豫不安起来,回不上话了。歇了一阵子,他才自言自语地说:“记不住就是记不住。谁还知道为什么记不住呢?”
妈妈突然严肃起来了。她说:“好的孩子什么时候都不扯谎。”
周炳的漂亮的小脸蛋全变红了。眼睛呆呆地望着他娘不动,眼珠子里的光泽都变哑了,变迟滞了。妈妈瞧他这情景,知道他没有扯谎,就开导他道:“你想想看,总有个缘故的。你身上又不是不自在,记性又不是没有,听又不是听不懂,可你功课总是记不住,倒说是没有缘故,人家不把你当傻子看待?”周炳歪倒在娘的怀里,用小手轻轻拍着娘的脊背,好大一阵子没有做声。后来,他突然挣脱了娘的胳膊,跑到神厅外面去。不一会儿又跑回来,在娘的耳朵边悄悄说道:
“老师讲的课不好听!”
周杨氏打算问问他为什么不好听,哪一句不好听,他早就一溜烟跑掉了。她只好一个人坐着叹气。她十分可怜自己的小儿周炳,觉得他这么一副好模样,原不该配上这么一副傻心眼,真是可惜。又想到为了这副傻性子,不知要吃多少的亏。越想越心疼,不知不觉就流下了眼泪来。过了几天,她瞅着旁边没别人,就又问起周炳功课的事。周炳这回胆子大了一点,见娘问,就说了:
“老师说世界上最蠢的东西是梅花鹿跟猪。猪是蠢了。梅花鹿怎么能蠢呢?梅花鹿不是世界上最聪明、最伶俐的么?”
周杨氏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乖儿子呵,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管你念书,管那梅花鹿干什么?它蠢也好,不蠢也好,与你什么相干?你去跟它打抱不平,呆不呆?傻不傻?老师既是这么说了,想必是有点来由的,你只管听着就对了!”
周炳接着又说:“还不光是梅花鹿呢!后来老师又说,世界上不念书的人都是愚蠢的。这越发不像话了!妈你说,爸爸、大哥跟你,你们都是没有念过书的,可怎么能说你们愚蠢呢?”
周杨氏当真恼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嗐,傻小子!你尽管说这些疯话干什么?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明白过来呵!书上说的归书上说的,咱们做人归咱们做人。人家又没有指名道姓,你动不动就东拉西扯地胡缠些什么?就任凭人家骂两句蠢,那又有什么?咱们不是蠢么?不蠢又怎么会穷?”
这几年,铁匠周铁觉着日子挺不好过,柴米油盐,整天把心肝都c烂了,又听说出了这么一个糊涂儿子,一点不通人情,就和周杨氏商量道:“反正两个做工的养不活三个念书的。阿金也大了,还没有置家,老这么下去也不是法子。阿炳看样子也不像个知书识墨的人,索性不念那些屎片子,跟我打铁去吧!”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周炳退了学,每天跟着周铁上那间正岐利剪刀铺子当学徒去了。
三家巷里,住在周家紧隔壁的陈万利家,这二十年来也有了很大的变动。陈万利发了很大的洋财。他本人如今再不是什么摊贩小商,而是堂堂的万利进出口公司总经理。他的公司到底经营一些什么项目,连他的紧隔壁邻居、他的连襟周铁都说不上来。说到他是怎么发起洋财来的,他如今到底有多少家财,那全是永远不会揭开的谜。有人赌咒说他的发财和私运鸦片有关,另外有人甚至有证据可以判断他的发财和一个因为“欧战”回国的“红毛”商人有关。可是陈万利本人根本否认他曾经发过什么财,并且常常嚷着他的进出口公司是一桩赔钱生意。总之,那是一个真正的谜。别人只能私下议论,而哪种议论都有道理,都不能证实。大家亲眼看见的,就是陈家的吃用慢慢讲究起来,穿戴也慢慢讲究起来。后来,用的使妈也加多了。再后来,把他家另一边紧隔壁的房子也买下来了。而最后,把两幢平房都拆掉,在原来的地址上面建筑起一座三层楼、最新式的洋房来。到这时候,人们不再发什么议论了,他们只是拿陈杨氏那“钉子”跟周杨氏那“傻子”两姐妹做比较,感慨不已地说:“当年要论人才,谁能不挑二姐?可是,人都是人,一个就上了天,一个就下了地。这真是同人不同命,同伞不同柄!”
不过,倘若说陈万利从此再没有什么烦恼了,那也不是公平之论。他是有美中不足之处的,那就是他夫妻俩养女儿太多,儿子太少。这二十年来,他们养了五个孩子,竟有四个都是女儿。大女儿陈文英,今年二十一岁,已经出嫁给香山县一个地主的儿子,叫张子豪的。大儿子陈文雄,今年十八岁,和他姐夫张子豪,和他隔壁周家的二儿子周榕,都是同一间中学里的同班同学。第三个孩子养下来,父母指望他是个男的,而她自己却长成个女的。陈万利给他二姑娘取了个吉利的名字,叫陈文娣,是要她必须带一个弟弟来的意思。她如今十五岁,也跟她大哥一道上中学。第四个孩子生下来,还是个女的。陈万利很不高兴,就给这位三姑娘取个名字,叫陈文婕,是“截”止再生女孩子的意思,今年也有十三岁。谁知截也截不住,第五个孩子生下来,又赫然是个女的。陈万利生气极了,就给这位四姑娘取个气势汹汹的名字,叫做陈文婷,是命令所有的女儿“停”止前来的意思。但是这么一停,就连什么都停掉,陈杨氏再也没有生养。在这上面,看来他是非输给周铁不可了。也许别人对于有钱的人心存妒忌,也许别人对于有钱的人爱开点玩笑,在陈万利觉着烦恼的问题上,还传出点闲言闲语。人们都爱传陈家的使妈跟主人陈万利的暧昧关系,也有当风流韵事传的,也有当为非作歹传的。还有人言之凿凿地传说某年、某月、某日,陈家的使妈阿发到香港去养孩子,不幸又养了个女的,就立刻送了给育婴堂。要是养下男的,陈万利就要光明正大地收阿发做姨太太云云,简直说得“像煞有介事”。对于这种不负责任的流言飞语,陈万利并不放在心上。他想谁也没有赃证。说说不妨事,也就一笑置之了。
此外,住在三家巷里的,还有一家何家,就是何五爷何应元他家。这二十年,他家也发得很厉害。有人细细给他算过一本家账,算出他比陈家还有钱,不是多一两千、一两万,而是多得多。陈家的发迹是暗的,何家的发迹是明的。何家老太爷在世当狱卒的时候,据说就曾经干过一桩也许跟y骘有关的事情而发了大财。何应元本身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就出来办税务;往后在大灾荒的年头,又出来办赈济。这都是社会公认的肥缺。在这上面得到点好处,任何人都会认为理所当然。不久,他就收买了他旁边的一幢房子。又不久,他又收买了另外一幢。这样,他就和陈万利家变成了紧贴的近邻,而三家巷的六幢房屋,他家独点了三幢,也就是独占了半条三家巷了。除此以外,他又在广州城里和西关的热闹繁盛街道里,添置了许多产业,据说到一千九百一十九年,他拥有的大小房屋店铺一共有三十几幢之多。他曾经请许多风水、y阳先生来仔细商议,都说他的好房子虽多,却没有一处比得上三家巷的祖居,因此他就在三家巷定居下来。他不喜欢洋楼,就把三家巷的三幢平房拆掉了,另外起了一座三边过,三进深,水磨青砖,纯粹官家样式的“古老大屋”,全家居住。其实这城里的房屋,也还算不得什么。据跟他算过细账的人说,何五爷在乡下置下的田地,那才是真正的家财。离城四十里,那儿就是他的乡下震南村。别的地方不算,光震南村的土地,就有一半是归在何福荫堂名下,也就是说,归何应元个人所有的。他娶头一个太太何胡氏的时候,那胡氏也是震南村人,一个十足的村妇,就因为有十二亩田做嫁妆,当初老太爷何小二才做了这门亲的。谁知她的八字生得那么正,竟把半条震南村的田地,不管原来属于哪一姓、哪一房的,一起带进了何应元家。可惜的是,何胡氏虽然能带田地来,却不能带儿女来,过门八年还没生育。到一千九百零一年,何应元娶了一个广西小商人的十六岁的女儿白氏做姨太太,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儿子,叫何守仁,如今十七岁。以后两房又都不生养。到一千九百一十一年,何应元着了急,又娶了一个人家的十六岁的丫头杜氏做三姨太太。说也奇怪,他娶了三姨太太之后的一年,那十八年没生育的正室何胡氏竟然头胎生下个男孩子,叫何守义,今年七岁。距今两年之前,三姨太太何杜氏又生了个女儿,叫何守礼。到这个时候,何应元才算放下一桩心事。因为在少年的时候,他就听到一种轮回报应的迷信传说,按那传说来推测,他们何家是应该断绝后嗣,灭了香灯烟火的。几十年来,他昼夜担心这件事。如今看来,那轮回报应的迷信传说,毕竟是虚妄无稽,不足置信的。他十分得意地自己对自己说道:
“我姓何的比那糊涂人周铁,虽然还比不上,那不过应上了一句古话,叫做庸人多厚福!他三个儿子,我才两个。可是比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陈万利,我却是绰绰有余的。这口气也算争回来了!”
证人
周炳跟着爸爸去那间正岐利剪刀铺子当学徒之后,倒也高高兴兴,早出晚归。别人看见他那衣服褴襟、满脸煤灰的样子,就说这蠢才将来大概不是个干文的,却是个干武的。他在铺子里,除了拉风箱之外,只做些零碎小件活儿,只要师傅们一说,他就能做得出来,倒不觉得怎么特别笨钝难教。东家、师傅都喜欢,爸爸高兴,他自己也高兴。周铁摸着他儿子的光脑袋说:“看来你一不当官,二不当商,还是要当祖传的铁匠了!”当铁匠,周炳觉得不坏;如果是祖传的,那就更陡了。只有一桩,当铁匠比不上当学生的,那就是当学生的时候,下课很早,又有星期天,可以到处玩耍,可以上南关珠光里他三姨家里,和表兄弟姐妹们玩儿。他三姨爹是个有名的皮鞋匠,家里好玩的东西多得很。自从当了铁匠学徒,这就不成了。一天亮就起来,回铺子里打开铺门,要到天黑,才上了铺门吃晚饭。吃过饭回家,拿冷水冲个凉,已经累得不行,倒下床就睡了。天天这样,三姨家里,连一回也没去。
看看到了一千九百二十年的二月中旬,残冬将尽,又快要过旧历年了。周炳从前没有那样盼望着过年的,今年才刚到立春,就眼巴巴地盼望得不得了。有一天,年底了,铺子里派他去收一笔账,他走到那家小商店,那个人已经出去了,要晚半天才回来。他往回走,经过将军前大广场,那里正在演木头戏。贴出来的戏招是他从来没有看过的《貂蝉拜月》。他一下子入了迷,只想进去看一看。可是又怕误了正事。后来他一想,不要紧,反正那个人要晚半天才回来,他可以看这么半场,然后中途退出来,再去收账不迟。打算好了之后,他就掏出四个铜板,买了一根竹签,昂然进去看戏。谁知不进去还好,一进去,他就叫那戏文整个儿迷住,再也出不来了。那些木偶又会动手,又会眨眼,一个个全是活的。那貂蝉多么懂事,多么伶俐,又多么大胆,简直看得他津津有味儿。赶散场出来一看,天色已晚。他急忙赶到那家小商店去收账,可是那个人已经回来过,如今又回家去吃晚饭了。他想要是空了手回去,准得捱骂,不如等那个人吃了晚饭回来,把账收起了才回去。那么,现在往哪儿走呢?他自己问,又自己回答:
“对,对。上三姨家里去,上三姨家里去。”
他三姨就是陈杨氏、周杨氏的三妹,也是如今的有名医生杨志朴的妹子。从前杨在春老医生在世的时候,就把这第三女儿嫁了给南关一个叫区华的皮鞋匠,后来这区杨氏自己也学会了这门手艺,成了皮鞋匠了。他们成亲之后,养了两女两男。大女儿叫区苏,今年十五岁,二女儿叫区桃,今年十三岁,都到外面去做工了。大儿子叫区细,今年十一岁,二儿子区卓,今年才六岁,都在家里帮着做些零活,也帮着扫地做饭,接货送货。这区杨氏生来的性情,和大姐、二姐都不一样。她是有名豪爽泼辣的,因此人家给她起个诨名叫“辣子”。她的第二女儿区桃年纪虽然还小,却已经长得顾盼不凡,人才出众,见过她的人都赞不绝口,认为她长大了,必定是个“生观音”。他们和周铁家离得虽然远,一个在南关,一个在西门,但往来却是最密的。周铁和区华不但是两挑担,同时又是很要好的朋友。两家的孩子们也是经常你来我往,玩做一块儿的。从很小的时候起,周炳就喜欢跟他的同年表姐区桃玩耍,区桃也喜欢他。大人们看来是一个聪明,一个笨钝,他们自己,倒也并不觉得。要说区华家里好玩的东西之多,那是哪一家也比不上的。那儿有皮子,有绳子,有锤子,有钉子,还有白布、油彩和黄蜡,什么东西做不出来!
当下周炳走到南关珠光里区家,已经是掌灯时分。大厅里三姨爹和二姨还在做皮鞋,里面区家姐妹已经做好了晚饭。周炳开始讲貂蝉怎样在凤仪亭摆弄吕布和董卓,大家都听得出了神,后来索性就扮演起来。区苏演董卓,周炳演吕布,区桃演貂蝉。大家都说吕布演得真像,又说貂蝉太爱笑了,不成功。到了吃晚饭,周炳也就一道吃。吃过了又开场演戏,把什么收账不收账的事情,全忘记得干干净净。那边周铁在剪刀铺子里,看看晌午了,没见周炳回来。直到晚半天了,黄昏了,掌灯了,上铺门了,吃晚饭了,还没见周炳回来,周铁记挂着他身上有账款,放心不下,上了铺门,吃了晚饭,就到欠账的那家小商店去查问。人家说他去过两回,往后就没再去,账款也还没拿走呢。周铁听了,心里明白,就一个劲儿往珠光里走去。到了区华家,那出《貂蝉拜月》还不过演到《吕布窥妆》。周铁一把将那吕布揪了出来,当着众人就把他打了个半死。第二天,那正岐利剪刀铺子的老板对周铁说:“我看令郎那副相貌,谅他将来也不是贫贱队伍当中的人。他既是爱演戏,就打发他去学唱戏好不好?”从周大那一代到周铁这一代,他们已经在这铺子里干了三四十年的活,不管是老东家还是少东家,都没有对他们多说过一句话。当下周铁听了,心里着实不好受,嘴里又不想多说,就一声不响地给周炳辞了工,打发周炳回家。
过了旧历年,那万紫千红的春天就到来了。周炳既没有读书,又没有做工,整天除了到将军前大广场去看戏,听“讲古”,看卖解、耍蛇、卖药、变戏法之外,就是到三姨家去玩儿,去演戏。碰到y天下雨,他就在门外胡乱种花、种树,把一条三家巷的东墙脚下,全种得花枝招展,可是种尽管种,种活了的却不多。别人看见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都替他担忧,他自己却满不在乎。有一天,陈万利家的大姑娘陈文英回外家,在门口碰见了周炳。她这时已经二十二岁,嫁给张子豪之后,也曾生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可是她老觉着自己还是一个小孩子。她蹲在地上和周炳一道种花,和周炳一道扮演戏中的角色,甚至把周炳抱起来亲嘴,使周炳感到十分愕然。她是相信基督教的,后来她就和他讲起“道理”来,讲完就问他道:“阿炳,这回你相信上帝了么?”周炳说:“大表姐,你讲得上帝这么好,我为什么不相信?”陈文英高兴极了,又亲了他两下,才回家去。当天晚上,她就和弟弟、妹妹们谈起周炳这个人物来。她认为周炳如果能够进了基督教,他一定会成一个道德高尚、人人爱慕的传教士。中学生陈文雄却认为周炳如果学会了英文,入了洋务界,他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经理,因为外国人是专门挑选脸孔漂亮的人物当经理的。二姑娘陈文娣一提起周炳的名字,脸就红了。她认为周炳最好还是去学唱戏,她说这样漂亮的戏子,就算是个哑巴,也会颠倒了全广州的人。三姑娘陈文婕是个沉静淡漠的人,光微笑着,拿眼睛望着她的四妹,不说话。她今年就要小学毕业,预备升中学了。四姑娘年纪最小,但是和她三姐刚刚相反,最是热烈不过。她连说带嚷地叫道:“他什么都不该做。他该回咱们学校去念书!那阵子?
第1部分
欲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