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一样。在哪儿见过可想不起来了。也许没放在该放的。地方,所以记不起来了。算了吧。你心里有个数,我烧了很久水,想洗个澡。剩下的水洗洗我和卡佳的衣服。你把你的脏衣服一起都给我。晚上,咱们把该打扫的地方都打扫干净之后,再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不过睡觉前一定得洗上澡。”
“我马上把内衣找出来。谢谢。衣橱和笨重的家具统统照你说的那样从墙边移开了。”
“好极了。我用洗碗碟的大盆当洗衣盆好了。就是太油腻了。得把盆边的油垢刷掉。”
“炉子一点着,我关上炉门就去翻其他抽屉。桌上和五斗橱里到处都能发现新的东西。肥皂、火柴、铅笔、纸和文具。到处都让人感到意外。比如桌上的油灯里装满了煤油。这不是米库利钦的油灯,这我是知道的。肯定有另外的来源。”
“真太幸运了!这都是神秘的住客弄来的。仿佛凡尔纳作品中的人物。唉,你究竟想说什么?你瞧,我们又聊起天来,可水桶烧开了。”
他们忙成一团,在屋子里乱转,两人跑着撞在一起,或者撞在卡坚卡身上。她横挡着他们来回经过的路,在他们脚底下转来转去。小姑娘从这个屋角闪到那个屋角,妨碍他们收拾房间,他们说她时还生了气。她冻坏了,一直喊冷。
“可怜的当代儿童,我们吉卜赛生活的牺牲品,我们流浪生活的顺从的小参加者。”医生想,但却对小姑娘说:“得啦,亲爱的,哆喀个什么劲儿。说谎淘气。炉子都快烧红了。”
“也许炉子暖和,可我冷。”
“那你就忍一忍,卡秋莎。晚上我把炉子烧得旺旺的,再添一次劈柴,妈妈说晚上还要给你洗澡呢,你听见了没有?好了,现在你把这些拿去玩吧。”他把从冰窖似的储藏室里抱出来的利韦里的!日玩具堆成一堆,有的坏了,有的没坏。其中有积木和拼字方块,小火车,一块打了格、涂了彩、标明数字的马粪纸,是玩掷骰子和计算游戏的底盘。
“您怎么啦,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卡坚卡像大人似的感到委屈。“这都是别人的。再说是给小孩玩的,我已经大了。”
可过了一会儿她就在地毯当中坐好,手底下的各种形状的玩具都变成了建筑材料,卡坚卡用它们替从城里带来的洋娃娃宁卡盖住宅。这座住宅盖得很合理,比经常带她住的临时住所强得多。
“这种爱家的本能真了不起,对家庭和秩序的渴望是消灭不了的。”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说,她从厨房里观察女儿搭房子。“孩子们是真诚的,做什么都不拘束,不会为真理感到害羞,可我们怕变成落伍者,准备出卖最珍贵的东西,夸奖令人厌恶的东西,附和无法理解的东西。”
“洗衣盆找着了。”医生打断她的话。从昏暗的过道里拿着木盆走进来。“真没放在应该放的地方。它大概从秋天起就放在漏雨的天花板底下了。”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用刚从城里带来的食物做了一顿足够吃三天的午饭。她端上从未见过的菜,土豆汤和羊r炸土豆。卡坚卡吃了还想吃,没个够,一边吃一边格格地笑,不停地淘气,后来终于吃饱了。屋子里很热,她觉得浑身没劲儿,盖着妈妈的披肩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刚离开厨灶,满脸的汗,像女儿一样,疲倦,昏昏欲睡,对她做的饭菜所产生的印象非常满意,并不忙着收拾盘碟,坐下来喘口气。看到女儿已经睡熟之后,她便趴在桌子上,一只手撑着头说道:
“假如我知道,我做的事没白做,能够达到一定的目的,那我就会拼死拼活地干,并会从中找到幸福。你得时刻提醒我,我们到这儿的目的就是为了在一起。给我打气,别让我回心转意。因为严格地说,如果冷静地看我们在干什么,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那会很可怕的。侵入旁人的住宅,破门而入,擅自当家作主,一进来就拼命收拾,以致看不见这不是生活,而是舞台演出,不是认真过日子,而是像小孩们常说的‘过家家’,是木偶戏,荒唐极了。”
“可是,我的天使,是你自己坚持到这儿来的。你还记得吧,我一直反对,不赞成。”
“是这样。我不辩解。所以这都是我的过错。你可以动摇,犹豫,可我的一切都应是始终如一的,合乎逻辑发展的。我们一进家门,你便看见你儿子的小床,便开始不舒服,差点痛苦得晕倒。你有这种权利,可我就不行。为卡坚卡担心,对未来的考虑,都让位给对你的爱了。”
“拉里莎,我的天使,你清醒清醒。改变主意,放弃决定,永远来得及。我头~个劝你对待科马罗夫斯基的话要认真一些。咱们有马。你要愿意,咱们明天就赶回尤里亚金去。科马罗夫斯基还在那儿,还没走。我们穿过街的时候不是从雪橇上看见他了吗?而他,照我看,并没发现咱们。我们大概还能碰到他。”
“我差不多什么还没说呢,可你说话的声音里已经带着不满意的腔调了。可你说,我的话不对吗?藏得这么不牢靠,这么欠考虑,同待在尤里亚金还不是一样。如果要想解救自己,大概还得制定一个深思熟虑的计划,而其最终结果,还得像那个有阅历并且头脑清醒、尽管令人厌恶的人所提议的那样。因为我们在这儿,我真不知道比在其他任何地方更加危险多少倍。无边无际的原野,随时可以被暴风雪掩埋。我们孤零零三个人,夜里被雪掩埋,早上从雪里也招不出来。要不然光顾过咱们住宅的那位神秘的恩人突然出现,原来却是强盗,会把咱们杀死。你有什么武器?你看没有吧。你那种无忧无虑的态度让我害怕,可又感染了我。所以我的脑子里很乱。”
“在这种情况下你想干什么?要我做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永远支配我吧。不停地提醒我,我永远是盲目爱你、不会同你争辩的奴隶。嗅,我告诉你,咱们的亲人,你的东尼娜和我的帕沙,比咱们好一千倍。但问题在这里吗?爱的才能同其他才能一样。它也许是伟大的,但没有祝福便无法表现出来。咱们好像在天堂上学会了接吻,然后同时降临在大地上,以便相互在对方身上检验这种本领。和谐的顶峰,没有边际,没有等级,没有高尚,没有低贱,整个身心的对等,一切都给予欢乐,一切都是灵魂。但在这种粗野的、时刻戒备的柔情中孕育着某种孩子般不驯服的、不允许的东西。这是一种任性的、毁灭的本能,同家庭的和睦水火不相容。我的天职是惧怕它,不信任它。”
她用两只手搂住他的脖子,尽量不让自己哭出来,接着把话说完:“你明白吗,我们的处境不同。上帝赋予你翅膀,好让你在云端翱翔,可我是个女人。只能紧贴地面,用翅膀遮住推雀,保护它不受伤害。”
她所说的一切他都非常爱听,但他没表露出来,免得甜蜜得腻人。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说出自己的看法:“咱们这种野营式的生活确实是虚假而刺激人的。你说得太对了。但这种生活并不是咱们想出来的。发疯似的东奔西跑是所有人的命运,这是时代的精神。
“我今天从早上起差不多也是这样想的。我想竭尽一切努力在这里呆得时间长一些。我简直说不出我多想干活。我指的不是农活。我们全家已经投身到农活里一次了,也干成功了。我没有精力再干一次。我想的已经不是农活了。
“生活从各方面逐渐就绪。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能出版书了。
“我现在考虑的就是这件事。我们不妨同桑杰维亚托夫谈妥,给予他优厚的条件,请他供养我们半年,用我的劳动成果作抵押。我在这半年期间一定写出一本医学教材,或者,比方说,一本文艺作品,比如一本诗集吧。再不,翻译一本世界名著。我精通几种语言,不久前读过彼得堡一家专门出版翻译作品的大出版社的广告。这类工作具有交换价值,能变成钱。能干点这类的事我是非常快活的。”
“谢谢你提醒了我。我今天也想到这类事了。但我没信心在这里坚持住下去。恰恰相反,我预感到我们很快就会被冲到更远的地方去。但我们还居留在这里的时候,我对你有个请求。为我最近几个晚上牺牲几小时,把你在不同时期凭记忆给我朗读过的一切都写出来。有一半遗失了,而另一半又没写出来,我担心你以后会统统忘记的,它们就消失了,用你自己的话说,这种事以前经常发生。”
当晚他们用洗衣服剩下的热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拉拉也给卡坚卡洗了澡。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怀着清爽喜悦的感觉背朝着屋里坐在窗前书桌前面。拉拉浑身散发出清香,披着浴衣,湿头发用一块毛茸茸的毛巾高高挽起来,把卡坚卡放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子,自己也准备就寝。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已经预感到即将聚精会神写作的愉快了。他动情地、恍豫地感受着周围发生的一切。
到了深夜一点钟,一直装着睡着了的拉拉真的睡着了。拉拉身上换的,卡坚卡身上换的,还有放在床上的内衣,光洁耀眼,清洁,平整,镶着花边。拉拉在这种年代仍然平方百计地浆洗内衣。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周围是一片充满幸福、散发出甜蜜的生活气息的宁静。灯光在白纸上投下一片悠闲的黄影,在墨水瓶的瓶口上洒了几滴金点。窗外是微微发蓝的冬天的寒夜。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走进隔壁那间没点灯的冰冷的房间,从那儿看外面的景致看得更清楚。他向窗外望去。满月的清光紧裹着雪地,仿佛在雪地上涂了一层粘乎的j蛋白或白色的r漆。寒冬之夜的华美是无法形容的。医生的心中异常平静。他又回到烧得暖暖的点着灯的房间,坐下来写作。
他的字写得很大,行距也很宽,生怕字迹表现不出奋笔疾书的劲头,失去个性,变得呆板无神。他回想起并用不断完善的措词记下最为定形的和最难忘记的诗句,《圣诞节的星星》和《冬天的夜晚》以及诸如此类的许多短诗,这些诗后来被人遗忘了,失传了,以后也没再被人发现。
然后,他又从这些固定的和先前写好的东西转向曾开过头但又放下的东西,把握住它们的风格,继续写下去,并不抱立刻补写完的任何希望。后来他写顺了手,心向神往,又开始写另一首。
不费劲地写出了两三节诗和他自己感到惊讶的比喻之后,他完全沉浸在工作中,感到所谓的灵感已经来临了。支配创作的力量对比仿佛倒转过来了。第一位的不是人和他寻求表达的精神状态,而是他想借以表达这种精神状态的语言。语言、祖国、美和含义的储藏所,自己开始替人思考和说话了,不是在音响的意义上,而是在其内在的湍急奔流的意义上,完全变成音乐了。那时,有如急流的河水以其自身的流动磨光河底的乱石,转动磨坊的轮盘,从心中流出的语言,以其自身法则的扭力在它流经的路途上,顺便创造出诗格和韵律以及成千上万种形式和构型,但至今仍未被人们认识、注意和定名。
在这种时刻,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觉得,主要的工作不是他自己在完成,而是那个在他之上并支配着他的力量在替他完成,那就是:世界思想界和诗歌的现状,还有诗歌未来所注定的,在其历史发展中它所应做出的下一步。于是,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使它进入这种运动的一个缘由和支点罢了。
他摆脱了对自己的责备和不满,个人渺小的感觉也暂时消除了。他回头张望,又四下环顾。
他看见枕着雪白枕头熟睡的拉拉和卡坚卡两个人的脑袋。洁净的床单,洁净的房间,她们两人洁净的轮廓,同洁净的冬夜、白雪、星星和月牙融合成一股意义相等的热浪。它穿过医生的心底,使他兴高采烈,并由于感到身心洋洋得意的洁净而哭泣。
“主啊,主啊!”他想低声叫出来。“而这一切都属于我!为什么赏赐我的这么多?你怎么会允许我接近你,怎么会允许我误入你的无限珍贵的土地,在你的星光照耀下,匍匐在这位轻率的、顺从的、薄命的和无比珍贵的女人脚下?”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稿纸上抬起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了。他从与一切隔绝的凝思中苏醒过来,又回到自己身旁,回到现实中来,他是幸福的、强健的和平静的。突然间,他在窗外伸向远方的沉寂的寥廓空间中听到凄凉的声音。
他走进隔壁没点灯的房间,从那里向窗外张望。在他写作的时候,玻璃上已结满窗花,外面什么也看不清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抽出塞在大门下面挡风的地毯卷,披上皮袄,走到台阶上。
一片毫无遮掩的白雪在月光下晶莹耀眼,起初晃得他睁不开眼,什么也看不见。但过了~会儿,他听见从远处传来从胸腔里发出的、模糊的呜咽,并发现峡谷后面的雪地边上有四个不比连字符号长多少的长影子。
四只狼并排站着,嘴脸朝着房子,扬起头,对着月亮或米库利钦住宅窗户反s出的银光降叫。它们一动不动地站了几秒钟,但当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明白它们是狼时,它们便像狗一样夹着尾巴小步从雪地边上跑开,仿佛它们猜到了医生的心思。医生没来得及看清它们是朝哪个方向逃走的。
“倒霉的消息!”他想道,“还有这种倒霉的事儿。难道它们栖息的地方就在附近?也许就在山谷里。多可怕呀!而桑杰维亚托夫的马就在马厩里。它们可能闻到马的气味了。”
他决定暂时什么也不对拉拉说,免得吓着她,便回到屋里,锁上大门,关上通向没生火的那一半房间的过道的门,塞好门缝,走到桌子跟前。
灯还像先前一样明亮而诱人。但他再也写不下去了。他的心平静不下来。脑子里除了狼和其他威胁人的现象外,什么也想不起来。再说他也疲倦了。这时拉拉醒了。
“你还点着灯写呢,我心中的明灯!”她用睡得有点沙哑的嗓子低声说,“到我身边来,挨着我坐一会儿。我告诉你我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
于是他熄了灯。
第二天又像在忧郁性精神病中过去了。住宅里找到一副小雪橇。卡坚卡穿着皮袄,脸冻得通红,大声笑着,从冰堆上沿着花园里没扫过雪的小路往下滑。这个冰难是医生替她做的,他先把雪拍紧,再洒上水,于是冰堆便做成了。她带着稚气的笑容,不停地爬上冰堆,用绳子把雪橇拉上去。
天气变冷,严寒凛冽,但院子里充满阳光。雪在中午的阳光照耀下变成黄色,又在它蜂蜜般的黄色中仿佛甜蜜的沉淀物似的注入了黄昏过早降临的余晖。
昨天拉拉在屋里洗衣服洗澡,弄得屋里一股潮气。窗户上给了松软的窗花,被水蒸气熏潮的壁纸从天花板到地板挂满水珠流淌的痕迹。屋里显得昏暗、憋闷。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打水劈柴,继续察看没有察看过的角落,不停地发现新的东西,一面帮助拉拉做事。拉拉从早晨起一直在忙家务,做完了一件又做一件。
他们俩的手又在干活最紧张的时候碰在了一起,一只手放在另一只举起来搬重东西的手里,那只手没触到目标便把东西放下了,一阵无法控制的、使他们头脑发昏的柔情解除了他们的武装。东西又从他们手里滚落下来,他们把什么都忘了。几分钟过去了,几小时过去了,等他们猛地想起半天没管卡坚卡或者没喂马饮马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于是怀着内疚的心情急忙去干该干的活。
医生由于觉睡得不够而感到头疼。脑袋里有一种甜蜜的迷糊,像喝醉了酒似的,浑身有一种快活的虚弱。他急不可待地等待夜晚的降临,好重新恢复中断了的写作。
充满他全身的腾俄倦意替他做好了准备工作。而周围的一切都迷离恍惚,都被他的思绪笼罩住了。准备工作使一切都显得或隐或现,这正是准确地把它体现出来的前一阶段。有如杂乱的初稿,一整天无所事事的情倦,正是夜晚写作的必不可少的准备。
无所事事的情倦对任何东西并非原封不动,毫无变化。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变成另一种样子。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感到,他想在瓦雷金诺长期居住的幻想无法实现,他同拉拉分手的时刻_天天临近,他必将失掉她,随之也就失掉生活的欲望,甚至生命。痛苦吮吸着他的心。但更折磨他的还是等待夜晚的降临,把这种痛苦用文字倾吐出来的愿望,哭得任何人看了都会落泪。
他一整天都在回想的狼已经不是月光下雪地上的狼了,而是变成有关狠的主题,变成敌对力量的代表,这种敌对力量一心想要毁灭医生和拉拉,或把他们挤出瓦雷金诺。这种敌意的思想渐渐发展,到了晚上已经达到如此强烈的程度,仿佛在舒契玛发现了史前时代骇人怪物的踪迹,仿佛一条渴望吮吸医生的血、吞食拉拉的神话中的巨龙躺在峡谷中。
夜幕降临了。医生像昨天那样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拉拉和卡坚卡比昨天还早便躺下睡觉了。
昨天写的东西分成两部分。修改过的过去所作的诗,用工整的字体誊写干净。他新作的诗,潦草粗略地写在纸上,其中有许多逗点,字体歪斜得难以辨认。
辨认这些涂写得一塌糊涂的东西,使医生像通常那样感到失望。夜里,这些草稿片段使他激动得落泪,几段得意之作让他惊讶不已。现在,他又觉得这几段想象中的成功文字十分勉强,又让他感到伤心。
他一生都幻想写出独创的作品来,文字既流畅又含蓄,形式既新颖又通俗;他一生都幻想形成一种淡雅朴实的风格,读者和听众遇到他的作品时。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领悟了它们,掌握住它们的内容。他一生都追求朴实无华的文风,常常由
第24部分
欲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