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碧绿的裙摆处绣着水色的荷叶。纵使披着黑色斗篷也可看见那抹流动的暗绿。
楚容在廊下抱剑而立,瞳孔骤然收缩,捕捉到一闪而过的绿色,身形立起,寻迹而去。
五个女子,带着一式黑色面具,为首那人,斗篷边绣着银线。她见楚容察觉追来,手轻轻一挥,身后四女呈扇形散开。楚容艺高人胆大,并不打算叫带刀出来帮手,抽出长剑,剑尖指向前方,在月光下微微闪动着光芒。
四女同时纵身扑上,楚容此刻方有当日豪赌时沉渊岳峙的气概,剑招大开大阖气象万千又不失灵动。而他的左掌边缘隐隐有刀锋般的光泽,亦是一件极之厉害的武器。领头的女子见状立即惊觉不妙,轻叱一声:“快退。”然而右侧突然一阵劲风袭来,她心头大震:“原来此人还有帮手。这帮手来得竟无一点声息。”
而那边楚容刚刚一剑刺中最左边女子的肩膀。女子痛哼一声,招术反而愈发凌厉,竟有种视死如归的狠劲。楚容暗自诧异,却看见领头女子右侧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人,个子不高,脸上蒙着黑布。此人来得神不知鬼不觉,楚容一凛,直觉此人方是劲敌,当下想也不想,越过四女抢先攻上。
那人本已向带头女子袭击,却没想到楚容抛下四女刺向自己,不得已转身,双手一分,楚容的剑身立刻触到一条看不见且极柔韧的线,再也攻不进去。
只是电光火石之间,五个女子已经得到空隙,迅速后退。后来那蒙面人右手一挥,楚容手上的剑被一股奇怪的力量卷住。他武功其实比对方要高一些,但是对方兵器诡异,是以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他方着了一次道,这下心里略有了些谱,也不惊慌,反而揉身而上,掌刀劈向那人肩头。那人大急,也不顾自己不能出声了,压低了嗓子呸了一声:“你跟我纠缠做什么?她们跑了。”
楚容一愣,见那五个女子已经临空翻开,立刻将手中长剑掷出。长剑如闪电插向为首那女子,那女子见躲不开,竟把心一横,反将胸膛迎上来。长剑无声无息的没入她的身体,她立刻气绝,而尸体竟然砰的一声喷出碧绿的烟来。楚容大惊,后退一步,然而已经吸入少许绿烟,顿觉眼花。
剩余四女也极之干脆,脚步丝毫没有停滞,几个起落,已经扑远。蒙面人轻功无双,早就跟了上去,是以也没着了那绿烟的道,只是百忙之中仍不忘回头狠狠的瞪了楚容一眼。
楚容立刻盘膝而坐,运功将体内的毒逼出来。幸好吸入的不多,所以不到一个时辰就可以行动自如。他起身看那死去的女子,胸口上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他小心摘下她的面具,只见对方不过是一个妙龄清秀女子,那种狠辣的劲头却是男子也少有企及。他暗叹一声,撕下一块衣襟包住手去搜查那女子身上,只得一个荷包。他小心翼翼的打开,掏出一张小小的纸片,藉着月光一看,立时惊愕不已。
华煅一大早听了楚容的描述,沉吟不语。楚容羞愧:“都是我太大意,放走了她们。”华煅摇了摇头:“这帮女子行事如此诡异可怕,只怕带刀在也要着了道。”楚容见他为自己开脱,更加惭愧,伏地喊了一声:“公子。”华煅走下来将他扶起:“现在不是愧疚的时候。我只是好奇,那个蒙面人是谁。”
“我也不知。这人的兵器武功着实古怪,不过下次再见,我一定不会输给他。”楚容顿了顿,又道,“我很怀疑他就是那天伤了镇恶之人,因为打斗之中我看见他手腕上一道金色的指印,那时镇恶的独门武功金佛手。”
华煅眯起眼睛,不说话。过了半晌又道:“难道这些绿衣女子已经发觉我们在追踪他们,所以先下手为强?”楚容却摇头:“我看不见得。”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片,递过去:“这是我在死去那女子身上所发现的。”
华煅展开一看,巴掌大的纸片上,寥寥数笔,已将一个少女的巧笑嫣然的样子勾勒的栩栩如生。震惊之中,他抬头望向坐在窗边的少女,喃喃道:“原来她们竟是来找你的。”
而楚容也在低头思索:“那声音似乎听过,到底是在哪里呢?”
流云乱(九)
(九)
三日一晃而过。从泊岩到锦安即使是飞鸟也要不眠不休一日一夜才可到达。虽然明知薛真的消息不会这么快到来,在这般酷暑之下,带刀和楚容亦不免心浮气躁。似乎有什么离开他们掌握的事情就要发生,而这一切不安的源头,正是那日突然要求飞鸽传书的华煅。但是始作俑者自己,倒十分平静。因为没有冰块,只得临时在官驿的小湖亭上布置一番,让华煅住进去。连一向吊儿郎当的候至,看见华煅背上大片大片湿得可以拧出水来的衣服,亦不由钦佩,再想不到华煅会安之若素。
到了傍晚之后,华煅才会出来走动。少女安静乖巧的跟在他身后,明知对方不可能听见自己说话,他仍然会不时驻足,跟她讲些笑话,或者指点景物。远远看去,两人一般风姿优美,不似凡尘中人。
锦安没有消息,叛军的消息倒是每日都有。待叛军节节逼近,即将攻下离泊岩最近的素央城时,连华煅也不由动容。叛军只在百里之外。叶忠除了部署守城之外,每日都来苦劝,要华煅离开,华煅只是沉默不语。叶忠只当他存了报国之心,更是感佩。华煅却私下笑道:“有带刀楚容两大护卫,即便是千军万马又有何惧?”这话自然只有一半是真,他历来固执,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此刻好容易追踪到绿衣女子的消息,自然不肯轻易离开,要在此地等待薛真的回应。带刀颇为忧心,看了看华煅身边的少女,几次想求华煅放走少女,任她自生自灭,不至拖累三人在最后关头离开泊岩。每次都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华煅用严厉的眼神制止。
华煅也知自己的固执不妥,尤其在这紧要时刻。但是心中却一直害怕,放走了她,就不会再见到少女本人。如此坚持,竟为了一点点没有来由的渺茫期待,华煅自己暗自苦笑。
除了那个纸做的少女,只有候至没心没肺的悠哉游哉。叛军离得越近,逃离泊岩的人越多,来找他卖古董的人也越多。终于在某日,他哀叹一声:“我竟然再无金叶了,可惜可惜。错过了多少宝物。”他痛心疾首,抓起桌上的酒壶,咕嘟咕嘟灌到嘴里。这样灌法,不多时便半醉了。
候至趴在桌上,醉眼朦胧的看着做在对面的少女。月光洒在她的发端,与她一身雪白相映,整个人似乎立刻就要飞入天宫一般。候至再看看华煅,在不自觉中,华煅也在深深凝视少女。一时间,候至心中五味杂陈,再次举起酒杯。
不知过了多久,候至长叹一声,抓住华煅的袖子道:“华大人,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
华煅瞟了他一眼:“不怎样。”
候至一愣,更重的叹了口气:“你果然这样说。我自知相貌普通个子矮小,又非惊才绝艳,似魏姑娘这样的女子,怎会钟情于我?”他愈说愈伤心,华煅竟好像在他眼里看见一闪而过的泪光,不由失笑。
突然间,候至想到了什么,不住打量华煅。华煅虽然不动声色,也被他一双极亮的眼睛看得心中发毛。只听候至笑呵呵的道:“我有个主意。华大人,不若你我结拜为兄弟,这样的话,魏姑娘也算是我义妹,不是那样遥不可及,我心里也会舒服许多。”
华煅怔了半晌,方慢悠悠的道:“似乎不妥。”
“有何不妥?”候至一身酒气气势汹汹的凑过去,也不顾华煅皱眉,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都没有嫌弃于你,你居然敢说不妥?”
“你嫌弃我?”华煅大为愕然。
候至重重点头:“可不是么?本人出身清白,家底丰厚,人品上乘,有什么可以被诟病的地方?我若跟你结拜,旁人定要污蔑我趋炎附势,攀附权贵。我,我,我跟你结拜简直吃了大亏,你居然还推三阻四。”
华煅本来一直带着玩笑的神情看着他,此刻听他说完,倒郑重的打量起他来,只觉此人永远不按常理行事,但是仔细一想,他说话做事竟也不是全无道理。正沉吟着要答应,候至已经拍案而起:“罢了,罢了。我确实不敢高攀。”说完,深深的看了华煅身边的少女一眼,拂袖离去。
带刀大怒:“此人如此无礼。”华煅摆了摆手:“算了,同他计较什么。反正也只有几日了。”
翌日一大早,候至便出门而去,到了晚饭时分方回来,见了华煅仍笑嘻嘻的,竟好似完全忘记了昨夜的不快。他坐到华煅对面,替自己盛了满满一碗饭,自顾自的吃了起来。见华煅吃完,他连忙抹了抹嘴,从袖里掏出两个鲜红可爱的果子来,在华煅眼前晃了晃:“吃不吃?你刚吃了许多鸡鸭鱼肉,不如吃个鲜果爽口。”说着,先献宝一般推到少女身边:“姑娘,你方才什么都没吃。便吃过果子罢。”
华煅本来疑心他要报复昨夜之事,但见他一片诚挚的讨好少女,心中疑虑打消了七八分。于是为少女开脱道:“我表妹岂是一般凡俗女子?她从来不在人前用饭。”
候至恍然大悟:“难怪,难怪。”于是殷切的看着华煅道:“我今日找了一天,方找到这泊岩城难得的特产。统共只有两个,这一个,留给魏姑娘回屋慢慢品尝,这个呢,送给华大人你。”
未待华煅开口,带刀已经冷哼一声:“你会安什么好心?只怕是个毒果。”说着劈手夺过候至手中的鲜果,眼看就要一脚踩烂,候至大叫一声跳起来:“且慢!”一面冲到门口,将门外守候的小厮拉了进来:“你,告诉他们,这个香烈果是不是泊岩最难得最珍贵人人都爱吃的一种果子?”那小厮定睛看了看带刀手中的鲜果,忙不迭点头。
“那这果子有没有毒?”候至又问。小厮连忙摇头。
候至瞪着带刀:“我好心请你家公子品尝泊岩特产,你居然怀疑有毒。你分明是瞧不起泊岩百姓。”
带刀被他抢白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听一把清冷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带刀,将这香烈果拿过来。”带刀无奈,只得将香烈果捧上,华煅拿在手中,一股异香扑面而来,果然有火一般灼烫的感觉。抬头看见候至撇着嘴不屑的神情,微微一笑,一口咬下。
候至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带刀立觉不妥,然而已是迟了。华煅的脸在瞬间涨得通红,饶是他迅速吐出,眼角已有泪花溅出。“公子。”楚容大惊失色,抢上前去扶住华煅,而带刀的剑已经唰的架在候至颈边。
候至却不畏惧,哈哈大笑,几乎要笑岔了气:“原来,原来华公子你也不吃辣。”
华煅一面咳嗽着一面摆着手示意自己无恙,喉咙里如同无数股火苗在窜,唇舌剧痛,仍听见候至话中破绽。“也?”他猛喝了几口带刀递来的凉茶,然后眯起眼睛看着候至。
“可不是么?我一来的时候,人家跟我说泊岩最好吃的东西是这个香烈果,我尝了好大一口,结果。。。。。”候至摊手笑道,“你我不能结拜为兄弟,至少要吃一样的苦头。”
带刀哭笑不得,转头去看华煅眼色。华煅用丝巾捂住肿胀的嘴唇:“算了,放了他罢。”
带刀退后两步,见华煅虽然狼狈,但是眼中并无怒意,反而有种少年人的顽皮轻松,这在华煅,着实不常见。带刀松了口气,竟隐隐有些感激起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候至来。
接下来两日,除了败退之外再无别的消息。算算日子,薛真怎么也该至少有个回信,而离候至的十天之期也只有三日。
不断有人自前方涌入泊岩,也不断有更多的人仓惶逃离泊岩。烈日下的泊岩,竟似乌云压顶,迫得人透不过气来。
候至没有再离开官驿,到城中游荡。闲来无事,他会带着几件自己收购的古董到华煅那里,欣赏把玩,对华煅讲解古董的来历传说。华煅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心不在焉,也有时候被他吸引住,尤其是当他谈到一些书中都不曾记载的佚事之时。不知不觉,屋中摆设的影子渐渐拖长,时光果真如迅疾的流水一般,在焦躁不安的等待中逼近于宿命。
佩剑匆匆自外面进来,附在华煅耳畔说了两句什么。华煅听了,神情虽然未变,到底也负手站了起来,走到亭中栏杆前,注视着平静无波几近死水的湖面。候至也感受到空气中奇异紧张的气氛,挪动了一下椅子,又清清嗓子,弄出些令人着恼的声响来。佩剑瞪了他一眼,退到外面,他立刻跳起来,站到华煅身后连声问:“出了什么事?”
华煅默立半晌,方缓缓转过身来:“没事。”脸上明白写着的,却是你无须操心。候至不免动气,冷笑一声:“我行走江湖,见多识广,你不要小瞧于我。”
华煅微笑:“泊岩近日有着绿衣的女子不断出没,你可知道她们是什么人?”
候至抬头,不假思索的道:“我知道,她们自称碧影教。”
华煅眼皮一跳,却不是太惊讶,坐回桌边,看着候至:“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候至哦了一声,带着询问看着华煅,华煅微微一笑:“普通人见了我这表妹终日一言不发,早就觉得奇怪,避之不及了。你却当做寻常。你,究竟是什么人?”他的话语平静却有力,宛若流动的深潭。候至低下头去,笑出声来:“我要是大惊小怪躲开去,又不能跟在你和她身边,真是两难啊。”然后又抬起头,“你放心,碧影教的那些人是为她而来,不是觉察到你在调查她们。”
“为她而来?她又是什么人,惹下这许多麻烦?被这碧影教跟上,十分危险么?”
见华煅一连串的问了许多问题,候至挑了挑眉:“你倒真的是关心她。不过我也不知碧影教跟着她做什么,只知道这个见鬼的碧影教很少有人听说,极其神秘。”他凑近华煅,低声道,“你既然正在调查碧影教,我也想知道她们的底细,不如,我们放饵出去,请君入瓮?”说完,眼睛不住瞟向少女。
“不行。”华煅断然拒绝。
“你应该知道她只是个纸人,这关头你还怜香惜玉。”候至又气又恼。
华煅冷冷的看着他:“我却不知道你是谁。”
“你觉得我会对她不利?”候至瞪着他。
“没有十分把握确定她的安全,我不能应允你。”华煅淡淡的道。
候至愣在那里,刹那间百感交集,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不知从何辩解起,更不知心底的震动是喜是感还是惊。他凝视华煅的脸庞,这个人,从相貌到神情都给人凉入骨髓的感觉,却在相处几日之后发觉,他比天下任何人都容易执着。
这一夜,宵禁的钟鼓声清越响起的时候,候至还未能入眠。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他跳下床出门,漫无目的的行走。走着走着,发现自己已在小湖畔,对面就是华煅暂住的亭子。
水面映着皎洁的月光,他蹲下去,将手掌放入水中轻轻搅动,突然皱起眉,好像听到了些纷乱奔跑的声音。
过了一会,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就看见泊岩郡守叶忠一脸焦灼凝重。华煅也已被惊醒,披衣而起,立与阶上平静的注视着叶忠。不知为何,叶忠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顾不得自己的狼狈,他抬头看着华煅大声道:“大人,泊岩已被叛军奇袭包围。”
流云乱(十)
(十)
远处的山峦与原野被浓稠的夜色笼罩。城下有火光亮起,而更多的,是战甲与兵器上反射的冷光。出奇的寂静,只听见马儿偶尔不耐移动的蹄声。刹那间,华煅有种错觉,自己正置身于夜之汪洋的一座孤岛上,四周的海水暗藏汹涌,随时会有灭顶之灾。
“来得竟这样快。”他喃喃道。
至今都不知道,为何叛军会在未攻占素央之前就神不知鬼不觉的到达泊岩。一支由水道潜来,叶忠早有准备,重兵把守素岩河口,与叛军骤然狭路相逢,倒没吃了大亏。然而正是因为如此,无人注意到叛军主力自横断岭悄然到达,待醒悟过来,合围之势已成。泊岩守军已损失近千人马,才勉强退入城中,关起城门。
泊岩所在地势开阔,周围河流密布,原是胡姜热闹繁华的商贸重镇。因为土脉颇疏,壕沟修得极浅,原本觉得不打紧,哪想到有一日战火会烧到此处。叶忠这两个月来加紧着人深挖壕沟,然而连下了几场暴雨,耽搁了进度,后来又因难民之事缺了人手,竟顾此失彼,此刻站在城头看着那深浅不一的护城壕和更前方断断续续的陷马坑,心中不免大悔。他乃文官出身,泊岩又没有几个得力武将,富庶的日子过得久了,城防更是不堪一击。所幸地势较高,水攻不易,省了许多计较。而匆忙中倒也还没忘了布下铁菱角和蒺藜。
“依你看,敌方有多少兵马?”华煅在一旁问道。“禀大人,约摸三万余人。”
华煅扬眉:“三万余人,竟能毫无预警的抵达泊岩?”叶忠冷汗涔涔而下,仍硬着头皮答道:“前方横断岭,山势险要,原本极难通过,只有传说山腹中有一条秘道,乃千年前我朝大将为了攻下盛产金矿的金州所秘密修成,原来竟是真的。”他擦了把冷汗,又道,“却不知为何叛军会如何得知,潜伏而来。”
华煅不语,看着前方。虽然不真切,也隐约瞧见轒轀,木幔,炮车和云梯正源源不断的从横断岭中向泊岩推进,叛军分明有备而来,部署充分且周密。再看看敌军队形整齐,进退有度,如何会是传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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