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秘书说:「有的,卫兵队长交了一份上来。这执勤的分派,—个月来都是照此安排。」
说着,便从手上的一叠文件里,抽了一张出来,交给白总理。
他瞧着白总理的脸色,略有些变化,试探着问:「总理,是有哪里不妥吗?」
白总理胸膛起伏着,半晌才说:「你仍旧办你的事去罢。」
把那张文件还给张秘书,转头就下了楼,脚步声很重。
白总理回到会议室,又听了一会众人的讨论,最后沉声说:「与其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谈些不着边际的话,还不如做点实在事。这事的责任,还是要落在警察厅身上,周厅长要尽全力去办。至于外交上,城中现有许多代表已经抵达,徐部长多周旋周旋。至于本人,也会尽本人的责任。还是那一句老话,大家同舟共济吧。」
至此,就算散了会。
大家看白总理回到会议室后,那难看的脸色,想必是刚才接电话受了一番气,唯恐自己被当成泄气包。
听见散会,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当即站起来,纷纷离开。
白总理叫住人群中一个离大的背影,「白雪岚,你留下。」
白雪岚只能留下。
等会议室里人都走光了,只剩他们堂兄弟两人。
白雪岚想问什么事,被白总理一个眼神阻止了。
白总理沉声说:「你跟我来。」
说完,自己先出了会议室,朝楼梯处走。
白雪岚无奈,跟在堂兄身后,老老实实地上楼,进了白总理的书房。
把门一关,回过头来,衣领已经被人狠狠拽住了。
白雪岚后脑砰地一下,撞在坚硬的门板上。
白总理鼻子几乎抵到白雪岚脸上,恶狠狠问:「城里那案子是不是你?说!是不是你!?」
白雪岚没想到他堂兄如此厉害,上楼打个转身就嗅到味儿了,只沉默了两秒钟,便点了头,沉声说:「是我。」
白总理一怔。
瞬间眼睛红得像见了血,吼道:「他娘的!你这白眼狼!」
两手一把,狠狠掐住白雪岚脖子。
白雪岚被掐得脖子生疼,拼着力气往外一撞,把白总理撞得倒在沙发上。
白雪岚站直身子,喘着气问:「你还真想杀人?」
白总理大骂,「老子一枪崩了你!」
就去书桌开抽屉,拿里面的手枪。
白雪岚一个箭步上去,把他手里的枪抢了,卸了里面的子弹,都丢在厚地毯上。
白总理还要去捡枪,白雪岚索性从后面一推,反扭了他的手,把他脸抵在墙上,喝着问:「白闵辛,你讲不讲道理?」
白总理气得咬牙切齿,回骂道:「他奶奶的!你劫洋行,绑洋人,吃老子的饭,拆老子的台!你讲道理?你讲的他妈的见阎王的道理!那两个卫兵一挨打,我就知道是你小子使的坏!他们不就是在这书房里把他按着跪了一跪吗?」
白雪岚说:「我的人,谁敢碰,我就叫谁不自在。」
白总理恨得肺都快炸了,说:「好啊,好!亏我把你当亲弟弟看。只为着教训了你的小白脸,你就在背后捅我一刀狠的。我真是瞎了眼!早知道有今天,当日就该把他收拾干净了,一颗枪子毙了他!剁了他喂狗!」
白雪岚气道:「你还说?你还说!」
白总理脖子青筋直跳,大声道:「老子弄死他!就弄死他!」
手肘往后一撞,正撞在白雪岚伤口上,痛得白雪岚眉头大皱,往后退开。
白总理得理不饶人,反扑过来,照着白雪岚脸上就是一耳光。
两人扭打在一块,滚到地毯上,把玻璃茶几连一张单人小沙发都撞倒了,东西跌得满地都是,所幸有厚地毯挡着,倒没有摔坏。
这里声息实在太大,外面很快有人急忙地敲门问:「总理?总理?是不是有什么事?里头怎么了?」
白总理体格高大,和白雪岚打得难解难分,你压着我胳膊,我绞着你右腿,横在地毯上站不起来,听见外面有要撞门进来的意思,白总理喘着气说,「都不许进来!我没事!」
连着大声说了几遍,外头才没了声音。
书房里的两人,打了这一阵,浑身出了一场大汗。
虽然怒到极点,却也知道,打是打不出结果的。
又不能真的把眼前这人给枪毙了。
即使枪毙了,回到老家,又怎么对长辈们交代?
白雪良见堂兄力气渐渐使完,赶紧把手脚让开。白总理从地上起来,回到办公桌后的真皮椅子里,一屁股坐了,铁青着一张脸。
正眼也不看白雪岚一下。
一个字也不说。
白雪岚乖巧得很,这时候倒绵羊似的温顺,把沙发茶几扶起来,地上掉的东西也原样放回,捡了地上的手枪和子弹,悄悄送到白总理面前的办公桌上,也不敢坐,垂下双手,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地站着。
这一僵持,便是大半个钟头。
白总理气愤未过,心里想着,你就算站死在这里,老子也不理,巴不得你就死在这!
眼角一瞥,却忽然瞧见白雪岚军装外套上,多了一抹深色痕迹。
他是军阀家里长大的人,对这血色和腥味是很熟悉的,吃了一惊,脱口问:「怎么你还受了伤?」
一开口又后悔,不该给这臭小子机会。
果然,白雪岚打蛇随棍上,立即走前一步,低声说:「今天挨了一枪,不过不碍事,擦伤皮肉罢了。」
白总理狠狠地说:「活该,怎么不死在那里?」
白雪岚居然露出个笑容来,说:「堂兄你也太狠心了。」
「少嬉皮笑脸!你以为做了这样的事,能得到原谅,那你真是做梦!」
说着,把脸甩到一边,装起他的烟斗来,呼哧呼哧地用力喷烟。
白雪岚又把身子往前挪了挪,缓缓地说:「那查特斯洋行,其实是和广东军勾结了,今天交接—批杀伤力很大的武器。明面上,他们说的却是印度绸。您想,六方会谈就要到了,城里藏这样一批东西,不是祸患吗?可査特斯是英国大使的亲戚,不好太得罪。广东军那头,您又说了要先稳住……」
白总理语气生硬地说:「你这些冠晃堂皇的话,说给那些傻子去听。难道你想说,干出这件事,和你那位宣副官,没有一丁点的关系?你可以捅我一刀,但别把我当傻子看。你这样做,存心的给我惹事,给他出气。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只回答我一句,你的心里,是不是这样想的?」
白雪岚不作声。
白总理更是来气,提高着声音问:「你知道他在我这里吃了亏,闷着头不发作,就是早想好了这样报复我,是不是?」
这当口,不回答,倒像默认地较劲。
白总理把烟斗一摔,又劈头骂缺,「没脑子!畜生!为了个小白脸,你卖家里人!什么军火,什么洋人广东军,当着我,一个字也不商量,你这是杀鸡儆猴!他娘的!你以为自己很聪明,是不是?你算什么东西!你被那小白脸迷得神魂颠倒,忘了自己到底姓宣,还是姓白了!」
白雪岚胸膛微微起伏着,默默听了一阵,猛地抬起头,冲着白总理说:「我要是不姓白,不想着你是我家里哥哥,就冲着你折磨我的人,我早一枪崩了你,用得着绕七八个弯?不错!我劫洋行不和你透一个字,就是存心的!就是警告你!你下次再敢伤了他,我他奶奶的发起疯来,直接咬死你!」
白总理气得从真皮椅子里跳起来,指着白雪岚说:「你再说一遍!」
白雪岚扬着脸,眼神利得像刚磨过的刀子似的,咬着牙说:「我动一个洋人,你就呼天抢地的受不了了。你动我心坎上的人!你有当我是兄弟?你当我是自己家兄弟,你就少他妈的碰他!宣怀风,就是我白雪岚的命!」
白总理怒极攻心,脑门子一阵发黑,拿起桌上的电话就往白雪岚身上砸。
白雪岚不肯让开,笔挺地站着不动,硬挨了这一下。
军装上的血迹,顿时又更深了。
白总理本来还要打,看见那血,竟是难以下手,把已经握在手上的水晶烟灰缸,砰地砸在墙上,碎成一地晶莹。
他颓然坐回真皮椅子里,只是抚着额,拿手遮着眼睛,泄气般的喃喃,「四叔说得对,你就是一条疯狗,就是一条疯狗。」
白雪岚说:「不错,我就疯狗一条。别人不挡我的道,我不咬人。」
白总理转过头来,瞪他一眼,又把头转回去,竟是无可奈何了。
把手在空中,挥了两挥,说:「走,走。你走,别在我跟前。」
白雪岚说:「就算要我走,也先商量好事情再走。」
白总理说:「有什么好商量的?我倒是很想商量,怎么把你送到监狱里去,怎么把你给枪毙了。」
这恶狠狠的一说,又是一阵窒息般的沉默。
白雪岚一直逞强站着,刚才那电话的一砸,正正砸在伤口上,实在痛得很了。
这时候,他在椅子上坐下来,想了片刻,便打着做弟弟的温和语气,对白总理说:「你做哥哥的,难道真的要把我送去枪毙吗?何况我这样做,就算有错,至少一部分的道理上,也是为着国家。」
白总理重重地哼了一声,表示对这话的不屑。
白雪岚不管不顾,往下继续说道:「古人说得好,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案子已经出了,只要办得好,也不一定是件坏事。」
白总理说:「我真不知道,这怎么能不是一件坏事了。」
白雪岚便神秘地一笑,说:「堂兄,如今的世道,亳无治安可言,这抢劫的事,哪一天不发生?不过,要是借着这桩大案,政府有一番措施,办出雷霆万钧的气势,把劫匪抓到,救回外国人质,在这要开六方会议之时,倒可以给政府树立一个有作为的榜样。这样轰动的新闻,那些善谄谀的媒体,只管敞开了来歌功颂德。」
白总理脸上那铁青的颜色,已渐渐缓和过来。
思忖了一会,问白雪岚说:「那个查特斯,活着?」
白雪岚唇边泛着浅浅的笑,回答说:「当然活着。我给堂兄捅这么大一个娄子,总也想到一条退路。不然,我就不是疯狗,而是害人的白眼狼了。」
白总理狠剐他一眼,「你这疯狗,当得还挺得意是不是?」
接着便问:「可查特斯被解救回来,他会不会把你指证出来?这是个活生生的人证,他一开口说出你来,你就死路一条。」
白雪岚笃定地说:「放心吧,我们动手时,全蒙着脸的。我做这事,能不小心吗?」
两兄弟坐到一处,低声讨论了几个细节问题。
事情前后,官方说辞,也斟酌了一下。
合计到最后,竟是大有可为。
白总理心情已振奋起来,想着白雪岚身上有伤,说:「行,就按刚才说的去办。等一下我批一个公文,指示警察厅和海关总署联合办理此案。雪岚,这一招险中求胜,你要做得妥妥当当,别让人看出一丝蹊跷。」
白雪岚说:「你放心。」
白总理说:「你坐着,我找点酒精纱布来。还有,你不能穿着这带血的衣服出去,我们身量差不多,我找一件干净外套,你换了再去。我们是堂兄弟,在我这里聊得晚了,洗澡换件衣服,也说得过去。」
说着要起身。
白雪岚伸出一只手,把他拉住了,叫了一声,「哥。」
便不再往下说。
只拿那双深邃有神的眼睛,直直望着白总理。
白总理问:「你又要怎么样?」
白雪岚很认真地说:「宣怀风,你以后都不能碰。我的话,不是开玩笑的。」
白总理竖起眉来,带了一丝恼火,反问他,「你这是要威胁我吗?」
白雪岚淡淡道:「是不是威胁,你自己估量。我会做出什么事,你心里有说数。」
说完,便把五指一松,收回了手。
第四章
白雪岚回到公馆,宣怀风早等得心神不宁,在前院来回地走,听见墙外汽车喇叭响,立即就要赶出去,忽然又想到不要露了形迹,让别人看着起疑。
便勉强放缓了脚步,当作平常一般,走到大门。
白雪岚已经下了汽车,正上台阶,看着他从大门里头出来,心里明白他是着急的,笑着说:「开完会,总理留我吃饭。对不住,忘了打电话回来,你又是等我一块吃吗?」
宣怀风这才想起晚饭一茬,也不放在心上,反而是看着白雪岚回来身上穿的,和出门时的不同,很有点担心,只不好在当眼处问这个,便说:「不碍事,我晚上原也不怎么吃东西。今天的会议,有什么事情布置下来,要人去办的吗?」
不动声色地把白雪岚一只手扶了,转过身来。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回了屋里。
宣怀风先把门关了,对白雪岚说:「你坐下。」
等白雪岚坐在长躺椅上,他弯下腰来,去解白雪岚衣服上的纽扣。
白雪岚忍不住笑道:「这可真是热情得让人受宠若惊了。怎么说呢,人才回来,你就来动手动脚地脱衣服。」
宣怀风说:「你就尽情地耍嘴皮子,以后再挨了枪子,我也一懒得看。这一次,因为伤口是我包扎的,我才负责到底,尽心尽意地给你留神。你这衣服,是在总理府里换的,还是自己汽车上备的干净衣服?」
白雪岚说:「总理府里换的。」
宣怀风心里一惊。
把白雪岚底下衣服一掀,果然不但换过了衣服,连包扎也重新弄过了。
宣怀风更加惊疑,压低了声音问:「难道总理知道了?」
白雪岚说:「不错,他是知道了。」
宣怀风脸上蓦地一白,好一会,才低声说:「他居然还放你回来。」
语气里,很有后怕的意味。
白雪岚说:「他不放我回来,他还把我扣押下来不成?打虎不离亲兄弟,我这位堂兄,对我一向是很不错的。我就是气他……」
忽然就煞住了话头,低头去打量自己腹部雪白的医疗纱布。
宣怀风追问:「气他什么?」
白雪岚问:「这伤口我自己包扎的,你看看,比你手艺不差。」
宣怀风怔然,张眼瞅着他,站起来扭头往房门去。
白雪岚急了,从长躺椅上跳起来,也顾不得敞着衣服,赶去把宣怀风一只手拉住了,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就算我哪里得罪了你,留个罪名再走。」
宣怀风那脸色,说是苍白,脸颊上却有一点不自然的红,也不知道是气了,还是伤心了,总有一股莫名的滋味,似乎就抵在喉头,低声说:「你让开吧。我出去换一口气。」
白雪岚说:「我不让。」
身子一横,把宽宽的背,抵在了房门上。
他上衣钮扣是解开的,这个动作,益发把腹部缠着的纱布露出来大半。
宣怀风不能和伤者强硬,竟是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也不再要求开门出去,转身坐在椅子里,半晌地不作声。
白雪岚走到他身边,柔和着声音问:「你哪里不痛快,骂我几句没什么,或觉得不解气,煽我几个耳光,那也无妨。只你这样闷着气,又不说话,让人怎么受得了。我最怕你这样子,和我打起冷战,把我的心都磨碎了。」
宣怀风缓缓地,抬眼看了他一下,眼睛又慢慢垂下来,脸上的颜色,却不如何凌厉,隔了一会子,才说:「我不是存心要和谁打冷战。我但凡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这样闷坐着。只我真不知道,要说出些什么话来。大概我说什么,都是不合道理。」
他颠来覆去,说着这几句。
别人不懂得,白雪岚却是一听就明白了大半,把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问:「今天这些事,你都清楚地知道了?」
宣怀风说:「不能说都清楚,但也左右不离十。你去总理府后,我坐不住,去找了孙副官。他大概得了你的命令,说得闪闪烁烁,不过也不好意思全瞒着。我把这些事情,前后一对照,还有什么猜不出来?总理府那两个卫兵,你真个叫人去打了他们吗?」
白雪岚见隐瞒不住,实话实说道:「打是打了的。明知道你是我的副官,还敢对你动手,能怨得了我?」
宣怀风说:「你是有许多下属的人,应该知道当下属的难处,他们也是听命于人。可见这件事,对他们不公道。」
白雪岚说:「要不是知道他们的难处,他们也没机会躺在床上喘气。」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温和地笑着,却透出—股令人胆寒的杀气来。
可见若真的恼起来,要杀几个人,他是毫不手软的。
宣怀风叹了一声。
白雪岚低头宠溺地打量着他,问:「你又叹什么?我知道,你讨厌我骨子里的流氓土匪气,现在知道我杀人不眨眼,更加懊悔了,是不是?」
第14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