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宣怀风自己的脚扭伤了,白雪岚不许他出门,宣怀风早就亲自去医院探问了。
城外的枪战,早就上了报纸。
如白雪岚所说,警察厅没有深究,对外公布的消息,果然说死的都是山匪,被恰巧经过的海关总长白某率一干部属击毙。
现在治安大乱,城内还稍好一些,到了城外,人人自危。
土匪杀人越货,人神共愤。
海关总长这种枪毙十几个土匪的英勇行为,自然赢得不少媒体交口称赞。
偏偏又是《商务经济报》和《商会日报》,独辟蹊径,字里行间带着别的意思。
今天又有一篇议论,就社会治安问题,恰好提及城外那场枪战,撰文者说,这种行为虽然一时看来值得表扬,实际不可取,杀土匪是警察厅管的事,海关怎么能说开枪就开枪呢?
宣怀风见了,把报纸留了下来,晚上等白雪岚回来,取了给白雪岚看,说:「我看商会那头,对你真的很不满意,他们资助的报纸,总在隐隐约约攻击你。」
白雪岚不以为然,把擦过手的毛巾往木架子上一搭,不屑地笑道:「娘儿们的伎俩,以为民众是她家男人,吹点枕头风就不知东南西北了?商会是瞅着选举近了,先打打风向牌,他们巴望着新海关总长上台呢。」
宣怀风很吃惊,道:「政府的竞选,不都只是装样子的吗?教育部的总长,十来年都没有换过,选来选去,都是同一个。表面文章而已。怎么?有人真敢出头和你抢位置?」
白雪岚轻轻松松地说:「怎么没有?我早得到风声了,这人还是你我的老熟人。你猜一猜。」
宣怀风想了想,脸色忽然一变。
咬着唇没说话。
白雪岚问:「你猜是谁?」
宣怀风说:「我猜不出。」
白雪岚说:「你猜对了,就是你的老情人。」
宣怀风正色道:「白雪岚,你说话别这么难听,什么新情人老情人?」
白雪岚微笑起来,柔声说:「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你这辈子,只有我这一个情人,你的人,这辈子也只有我碰过。」
宣怀风心里一软。
蓦地想起从前在年宅的地窖里,那缠绵凄切的一晚,又是一下钝痛。
当时是何等痴迷,何等愚蠢,想着林奇骏,醉得天昏地暗,在漆黑中把自己生生地奉献出去。
还自以为对爱情坚贞。
现在,悔不当初。
宣怀风不想提起这段往事。
如果没有这一夜,那白雪岚说得不错,他的人,这辈子都是属于白雪岚的。
如果没有那一夜……
宣怀风不能提及,唯恐伤了白雪岚的心,他现在和白雪岚处得很好,不想任何不愉快的事发生,两人把报纸丢在一旁,没有再谈林奇骏,饭后沐浴一番,到了床上,难免又几番云雨。
因为年宅那一晚,宣怀风自觉对不住白雪岚,这晚便不管白雪岚如何需索,腰腿酸痛也咬牙乖巧地应着,倒让白雪岚放肆性福之余,暗暗有些纳罕。
《新禁烟条例》和《新禁毒条例》正式公布出来,戒毒院那一头的事,也轰轰烈烈上了轨道。
原舍是国务院那头划拨下来的,既是白雪岚出面,少不了向上头挖了一笔经费,再加上打麻将狠狠宰了那三位老板一笔,捞了三十万,都丢在戒毒院前期的准备里面,也就够使了。
布朗医生很热情,表示愿意到戒毒院来工作,当然,薪金还是要算的。他向宣怀风表示,不但自己过来,还打电话到公馆,向宣怀风推荐一个不错的中国医生。
戒毒院正缺医生,有布朗医生做保人推荐,宣怀风很高兴,在电话里说:「我热烈欢迎,随时恭候您的同行来为戒毒院出一份力量,至于薪金,我会尽力而为。不知道这位医生叫什么名字?」
布朗医生说:「他叫费风。你如果不介意,我叫他明天就到戒毒院去一趟,你们见一见。」
宣怀风说:「当然不介意,欢迎至极。」
第二日一早,宣怀风就穿着整齐,坐汽车往戒毒院去。
宋壬出院后,职位不变,还是宣怀风的一记贴身药膏,而且贴得比从前更紧了,每次出门,自己带枪不说,还不忘提醒宣怀风随身带上白雪岚送他的两把勃朗宁。
也难怪,宣怀风在城外林中那一支手枪,别人没瞧见,宋壬可是瞧得清清楚楚。
快如闪电,弹无虚发。
宋壬不止一次在弟兄们面前夸赞,「宣副官那只枪,比王麻子的还中看。就是白司令见了,那也没得挑剔!」
到了戒毒院,正好承平也来了,正在忙上忙下地搭手。
见到宣怀风,承平和他开玩笑,说:「怀风,万山说,你帮他付了医药费,无以为报,要我把他妹子带过来,给你当个小帮工。」
把嘴往窗外那头一努。
窗外那里一个扎着粗粗麻花辫的女孩子,正在绳上晒刚洗好的白床单,一抬头,恰好瞧见承平这一努嘴,看起来很爽利大方。
承平说:「就是找你。你仰慕的宣怀风来了,不是总吵着要见一见吗?」
那女孩子进房来,早见到承平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男子,仔细一看,那男子脸上露着淡淡微笑,眼神明亮,黑眸如玉,真是俊逸非凡。
她情窦未开的一个女孩子,也不禁看得一怔。
竟半晌没说话。
承平笑话她说:「这样的美男子,看呆了吧?你哥哥说他有一个朋友美如潘安,你还不信,只和你哥哥犟嘴。现在怎么办?」
宣怀风被承平说得大不好意思,皱眉说:「承平,你别闹。这是朋友的妹妹,你不让着她也就算了,怎么还欺负人家?」
他们说了这两句,那小姑娘已经回过神来,恢复了原来的大方活泼,插了一句,「不用他护着,他老趁着哥哥不在欺负我,瞧哥哥出院,我告他的状。」
走过来,对宣怀风规规矩矩地一鞠躬,直起身,说:「宣先生,你好。我哥哥说,你是一个很爱国的人,为了打击毒品,出钱又出力,还开了这个戒毒院。我很敬佩您。」
说完,又鞠了一躬。
宣怀风倒弄得不好意思,忙说:「这是政府开的戒毒院,我可不敢贪这份功劳。倒是你们过来义务帮忙,我要感激你们。」
承平笑道:「好啦,这都宝哥哥见林妹妹的场面了,左一个鞠躬右一个鞠躬,别寒碜人。怀风,我们和万山做了几年的朋友,他把他妹妹藏得牢牢的,现在总算是开放了。她叫黄玉珊,以后你叫她小珊就好,我就这么叫她的。」
黄玉珊对着承平,显然很熟悉,和他顶嘴说:「我哥哥什么时候把我藏起来了?不是要读书嘛?不过我哥哥已经说了,到了放假,我可以到这里来,为社会尽一份力。」
说罢,又转过头,对宣怀风说:「宣先生,我们的同学,正筹备一次学生游行,反洋人反毒品。您要有空,能请您指导指导吗?」
宣怀风想不到这些年轻女孩子,现在都热心政治了,苦笑道:「我忙是必定忙的,你看看这戒毒院,事情多得很。再说了,毒品是毒品,洋人是洋人,不能一概而论。洋人也未必都是坏人,例如要来我满戒毒院工作的布朗医生,虽然是洋人,但也是一个好人。」
黄玉珊说:「您别生气,我要比您的话。凡事要看大方面。就算毒品,例如吗啡,如果当止痛药,也是一种好药,但可以掩盖它毒害国人的事实吗?别说吗啡,就算鸦片,当药用,也是一种再好不过的药。可是,海关如果收缴了一批鸦片,会因为它的这些许用处就不予销毁吗?国难当前,必须要有决断。人家列强等着分吃我们泱泱中华,我们如果优柔寡断,还考究这些末节,那就等于自取灭亡。」
一番话,倒说得宣怀风惊讶不已。
承平抚掌大笑,「黄万山真不错,当社会家和记者,教出一个女政治家来。」
黄玉珊说话时义正言辞,说完了被他一笑,不免脸红耳臊,一溜烟跑去继续晒床单了。
外头有一个帮工模样的人进来,对宣怀风说:「宣副官,一个姓费的先生来找您。」
宣怀风说:「哦,那是布朗医生推荐的一个医生,快请进来。」
承平还在屋里未走,看见那医生进来,先就「咦」了一声。
原来那人,承平和宣怀风都见过。
正是黄万山脚断住院那日,德国医院里穿白大褂,口袋里插着钢笔的那位仁兄。
承平对于这位老兄动不动就「你们中国人」的口吻,记忆犹深,一看是他,首先皱起了鼻子,问:「这一位不是最仰慕外国人的吗?怎么德国医院不想待了,到戒毒院来玩玩?」
这位费医生瞧见承平,也皱了皱眉,扫他一眼,问:「你是这里管事的?」
承平说:「不是。」
宣怀风说:「我是。」
费医生说:「我是来应聘的,这是我的资历,请你管事的看看。要我,我就留下,不要拉倒。我仍回德国医院去。」
把一份履历递了过来。
宣怀风接过来,看了几眼。
他学的是数学,并不懂医学上的事,看这份履历上,写着德国某某大学某某专业博士,几行工作资历介绍,倒有好几个专业名称不认识。
不过,既然是布朗医生专门介绍,医术上应该不会太差。
再问了问薪水,费风提的条件,也不算太高,宣怀风便应承了,请他回去,一个礼拜后正式上班。
等费风一走,承平就跺脚,说:「你请医生,只看医术,也不看看医德。他这人,从头到脚就是一条洋人狗腿子的味。」
宣怀风说:「我这里正缺医生,哪里还有挑选的余地。要是你能帮我找几个好医生来,我辞退他也无妨。」
一句话,堵得承平无话可说。
宣怀风现在的身上任务很重,除了戒毒院的事外,还另有副官的职责要负。
戒毒院里事情一完,他就带着宋壬回了白公馆,想把海关总署今天送过来的文件理一理,不料一进屋,听差就过来,给他递了一张条子,说:「宣副官,今天有一位小姐,给您打电话。我说您出门去了,她说,请您回来后,有空回她一下。」
宣怀风看那条子上的电话号码,分明是梨花给自己写过的那个,不由啧了一声。
暗道,该死,怎么总把她给忘了?
他现在和白雪岚的关系更进一步,再不像过去那样小心翼翼,担心着白雪岚的猜疑,想着和梨花联系这件事,光明正大,并无苟且之处,等白雪岚回来,向他解释也不妨。
便不忌讳,去电话房给梨花打了一个电话,做了一个见面的约定。
然后叫人把小飞燕叫过来,对她说:「你记得一个叫梨花的人吗?」
小飞燕说:「怎么不记得?我从前差点被团长太太卖进舒燕阁,撞着她,还向她哭了一场呢。」
宣怀风说:「你如今能在这里,其实也是她的功劳。」
便把梨花怎么提醒自己,怎么再三问小飞燕情况的事,说给她听。
又问她,「她说想见你,瞧瞧你现在过得好不好。你愿意吗?」
小飞燕早就感动了,连连点头,央着宣怀风说:「宣副官,您一定要让我们见一面。这世上,有一个人无缘无故的,对我这样好,这是老天爷赏我们的缘分。」
宣怀风说:「那好,你去换套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见了也欢喜。」
小飞燕赶紧去了,回来时,穿了她来时身上那套好衣裳,果然光鲜好看。
宣怀风便带着她出门去。
第四章
汽车开了一阵,远远的看见了舒燕阁那古色古香的重檐歇山顶。
梨花倒是一片诚心,得了电话里的消息之后,很早的下来站在门阶前眺望,瞧见一辆车头飘着海关总署小旗的漂亮汽车开过来,知道定是宣怀风无疑,赶紧下台阶迎上去,一手捏着手绢,一手拉开车门。
小飞燕从车里出来。
梨花打量她那一脸红润,身上穿着也好,一把扶了她的肩,说:「哎呀,妹妹,我可算见着你了。上一次,也是在这舒燕阁前,你哭得多伤心呀。如今好了,你脱离了虎穴,到了宣副官身边,我也算对得住你那一番央求了。」
提起往事,想着从前被大老婆欺压的痛苦日子,小飞燕禁不住一阵心酸,对着梨花叫了一声,「姐姐。」
眼睛就红了一圈。
梨花忙说:「别哭,别哭。你现在过上好日子了,有什么值得哭的?来,到楼里说话。宣副官,你也请。」
宣怀风站在一旁,含笑看两位女子重逢,见梨花邀请,摇头说:「不用了,在这里说两句就好。」
梨花很爽利地笑道:「我自然知道你的心思,想着进楼子,让熟人看见了不好。岂不知你站在这大门口,街上人来人往的瞧着,更不好呢。再有一样,你不进来,又不站门口,难不成开条子带我出门?我看你的薄脸,更担不起脚条子的名声。不如还是进来吧,扭捏什么?这里除了有姑娘,还能吃饭呢。你就当自己进来吃饭。」
宣怀风被她说得莞尔。
况且站在这大门口,确实也招眼。
略一犹豫,就算不由己,被梨花拉了到门里。
他也不是第一次来,对舒燕阁算有一定认识,进了门去,仍是三栅样式的窗花样,一色的十字寿纹铺地,对着门的对联,也仍写着「处处桃花春送暖,年年春色去还来」。
不过旁边增添了一堆西式的白雕塑,雕成有翅膀的天使模样,做仰天飞翔状,手里握着一束花朵,竟发着明亮的光。
原来这雕塑,同时也是一盏电灯。
梨花看宣怀风瞧了那西洋艺术电灯两眼,说:「这玩意儿有点意思吧,听说是外国过来的。一个个人在这里乐过头了,赊下账没有现钱,拿了这两只东西来抵。」
宣怀风点了点头,也不说什么。
梨花说哦:「我们到楼上吧。」
领着他们往里走了几转,找着一个铺了一块旧红地毯的木楼梯,就往上面走。
一路上见了不少艳装女子,或站或坐,或拿着小镜子自照,说说笑笑,倒也其乐融融。
梨花上楼后,到了一间房间前,把门一推,做个欢迎的手势,「到了,请进。」
宣怀风往里面扫了一眼,小房中间摆了一个大屏风,屏风后头依稀是帐帘,竟比想象中的朴素许多。
不过,他想这大概是梨花的房间,自己进去恐怕不合适。
正在踌躇,梨花在他旁边说:「磨蹭什么?你嫌这里脏吗?明白告诉你,这是我平素一个人睡的地方,要是接客,也不在这地方。难道你要我把你带去接客的好厢房?」
在他背后轻轻一推,自己牵了小飞燕的手往里走。
大家进了房,梨花自去取热水泡茶,端给客人们。
她知道宣怀风是勾搭不成的,也没有太着意奉承,端了茶后,就和小飞燕一并坐着,问她分别后的情形。
小飞燕也知道梨花对自己的关心,心里对梨花也有几分亲切,梨花问一句,她就答一句,十分相得。
偶尔说及苦难的事情,触及女子柔软的心肠,两人眼里都是热热的。
梨花握着她的手说:「妹妹,你不要说你命苦。其实你的命运,比起我来,实在是好太多了。就算做过姨娘,受人打骂,也比我这样待在楼子里强。何况你现在也不当姨娘,不受人打骂了。宣副官这一次,可是为你尽了心。他这人不坏,你好好伺候他,他自然也好好待你。」
小飞燕说:「姐姐,宣副官的恩情,我心里有数。可是你的恩情,我也不能忘记呀。要不是你和他提起,他哪里知道我快被团长老婆打死了,又哪里会想着救我。姐姐,你对我这样好,我以后就只当你是亲姐姐看了。」
梨花和她似乎天生就有几分投缘,惊喜道:「你说的是真的?」
小飞燕问:「怎么不真?」
梨花说:「那好,我们就结成金兰姐妹。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小飞燕说:「我爹妈早死了,也没有兄弟姐妹。」
梨花说:「我和你一样,孑然一身。结拜了,日后也好有一个亲人。」
两人便兴致勃勃地讨论起结拜金兰的事来。
小飞燕说要三杯酒,点香,对着天地拜了就是。
梨花正色道:「这是一辈子的事,不能草率。我们正经做起来,不但要挑黄道吉日,我还要花钱摆一桌酒,请朋友们来,给你我姐妹当个见证才是。」
正说着,忽然外头有人问:「梨花在吗?」
梨花应了一声,「在呢。」
转过头,对宣怀风低声说:「你请安坐,不过是我楼里一位姐妹。放心,我不让她进来,免得纠缠你这正经人。」
说完,站起来,转出屏风外,站着问:「粉蝶,找我做什么?」
那叫粉蝶的女子早跨了进屋,因看梨花站着,也没有往屏风后头看,笑着问:「你上个月不是做了一件紫缎子旗袍吗?在不在?要是在,借我用一天,好不好?」
梨花问:「在是当然在,不过你怎么忽然缺起衣服来了?」
粉蝶磨牙说:「小青那死妮子,脑子笨,手更笨,我刚做好的那件玫瑰红,让她给我洗一下,竟然她弄出了一个指头大的洞,气得我骂了她一顿,本来还有一件水天绿的,也能穿出去撑场子,偏偏昨儿洗了,还晾着。好姐姐,别小气,把你那件借我一借,下次你缺衣服首饰了,尽管来问我。」
梨花说:「还有什么,我拿来给你。」
走到箱子边,掏钥匙开了锁,取出一件簇新的旗袍来,拿给粉蝶,说:「还是要熨一熨才得穿。你今天被哪一位大人物叫了条子,要这样的讲究,难道又是那位副总理?」
粉蝶忍不住得意,说:「不是副总理,是警察厅的周厅长,说今天下午过来,要带我去大洋行,挑一串珍珠项链。阿弥陀佛,你也知道,我想要一串地道的南洋珠子,想了许久了。珍珠项链这种东西,珠子个头有大有小,我想要一串顶大的,可不能要紧关头泄了气。今天,我非好好打扮一番不可,周厅长见了欢喜,出手自然也大方。」
梨花笑道:「瞧你,乐得都叫起佛来了。那位周厅长,对你真不错。看来你时运到了,遇上了贵人。」
粉蝶哼了一声,说:「你哪知道,他这人才真叫小气呢,难为还是一位厅长,向他讨了一堆耳环,不知要费多少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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