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露昭满意得几乎想拍着宣怀抿的脑袋叫一个好!
这就轮到宣怀风自己一愣了。
不过这话是自己三弟嘴里说出来,兄弟之间,万万想不到轻薄的地方去,充其量只是不怎么正经的调侃,宣怀风一愣之后,也不怎么恼火,只是尴尬地看了展露昭一眼,对宣怀抿说:「自己的上司在,还这么口不择言。」
又对展露昭说:「我这弟弟在家就常爱乱开玩笑,你不要当真。」
展露昭恨不得对他低吼一声,老子就要当真!
可是知道这句话如果说出来,今天辛辛苦苦在宣怀风心里总算建立起来的一点形象算是全毁了,只能憋着。
展露昭苦笑:「我自己的副官,我还不清楚他吗?」
他这耐着心,憋着气,装和顺温柔的模样,比刀子还剐宣怀抿的心。
宣怀抿看得心里冒黑烟,猛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嚷道:「二哥,我饿了。」
宣怀风说:「是了,一来就忙着聊正事,这一顿应该我请。」
便扬声叫伙计送菜牌子过来。
展露昭忙止道:「不必要菜牌子。怀风,忘了和你说,我刚到的时候,仗着熟这家馆子的菜色,已经自作主张点过几道菜了。因为怕做好放着冷掉,先让厨房里备好了料,等你来了才上。既然你饿了,现在叫厨子即刻做了送上来。菜是我点的,这一顿你可千万不许会账。」
宣怀风不肯,说:「这怎么行?哪有请人帮忙,还叫帮忙的人请客的道理?」
展露昭不容置疑道:「既不是你请客,也不是我请客。这馆子是我朋友开的,我在这里吃饭,他绝不会收钱,我们要是给钱,他就要生气了。」
宣怀风还要说,宣怀抿拿筷子在瓷碟边上乒乒乓乓敲了几声,不耐烦道:「二哥,你也太啰嗦了。要是心里过意不去,以后再请我们一顿就是了。何必纠结这种吃饭的小事?」
宣怀风一想也是,点头说:「那下一顿,必定要让我做东了。」
展露昭平白又和宣怀风约了下一顿,就如叫花子走路踢到了金元宝,兴奋得满脸放光,眼睛点了灯似的发亮。
不一会,菜已经做好了。
这江南馆子很不同一般,请的不是普通伙计,找了一班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端菜。厢房门一开,就看见她们端着大盘子窈窈窕窕地进来。
客人只有三个,菜却极多,八盘热菜,四盘凉菜,凑成十二的数,还要外加一坛子熬得浓浓的乌鸡汤,满满占了整个大圆饭桌。
展露昭跟着叔叔展司令混了这阵子,有权有势,早习惯了这样阔气,自以为很显出一番情意,殷勤地劝宣怀风动筷:「怀风,别客气,请,请。」
宣怀风也不是没见过场面的,往桌上一扫,已知道都是现时能找出来的最名贵的材料,鲍参翅肚尽有,还有一味熊掌,估算下来,这顿饭可要花掉不少钱。
他既吃惊,又疑惑。
自己和这位展军长并不相熟,却平白无故受他偌大一份人情,算怎么回事?
展露昭见他还不动,又劝:「怎么?菜不合适?要是不喜欢,我叫他们照着你爱吃的口味重做。」
宣怀风还没说话,宣怀抿就在他隔壁笑了,和展露昭说:「军长,你忘了,我二哥留过洋的,洋人最怕细菌的,对馆子里面的碗筷信不过。你看,要这样先涮涮才能动筷。」
一边说,一边示范,拿茶水把自己面前的杯碗筷子热热地烫了一遍。
展露昭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我帮你。」就伸手过来。
宣怀风忙拦着,说:「别听怀抿胡说,没有这样的事。我只是觉得菜太丰盛了。」
展露昭却代宣怀抿说话:「他说得也对,也不知道馆子里面洗碗的人经不经心,烫了总比不烫好。是我想得不周到。」
提起热茶,亲自帮宣怀风烫碗杯。
他如此殷勤细致,倒让宣怀风更为尴尬,连连说:「不客气,我自己来就好,我自己来。」手忙脚乱地去拦。
展露昭正提着热茶壶倾水,被他一碰,手禁不住微微一斜。
宣怀风忽然「呀」了一声,身子往椅背猛地一缩。
展露昭大吃一惊,赶紧把茶壶给放一边了,迭声问:「烫了?烫哪里了?快给我看看。」
宣怀风说:「没事。」
展露昭见他右手按在左小臂上直蹙眉,当然不信,硬扯着他的手过来,也不管他愿不愿意,二话不说解了袖扣,撩起袖子一看,手臂上红了一片。
宣怀风还想说没事,还没开口,展露昭已经转头叫外头的勤务兵,狮子般的嗓门震得宣怀风耳里一阵嗡嗡响:「快去车上拿药!要烫伤的药!」
他的勤务兵无头无脑地跑进来,愣着说:「军长,我们车上哪有烫伤的药?药箱里面金疮药倒是有的。」
展露昭气道:「王八蛋,你脖子上顶着的是脑袋还是尿壶?!没有不会去买吗?给老子跑着去!」
勤务兵被他这么一吼,拔腿就去买药。
人刚出去,门外立即又进来了几个穿军装的,原来却是海关总署的护兵,今天跟着宣怀风过来的。
这群护兵最近被白雪岚训诫得多了,都出奇地伶俐,守在门外听说宣怀风烫到了,立即有两三个冲下楼,把汽车上的备用药箱整个抱了上来,大声说:「这里有药,什么药都有!」
他倒没有夸大。
药箱一打开,里面完全是满的,瓶瓶罐罐排得整整齐齐,上面都贴着小纸条,用钢笔写着用处。
里头有一个扁平盒子,上面写着「烫伤」的,展露昭看着护兵取出来,一把就抢了过去,拔开瓶塞。
宣怀风说:「我自己来。」
展露昭充耳不闻,完全地自作主张,把药膏涂到他手臂上那红红的一块上。
宣怀风不好拒绝人家的好意,只好不说话。
展露昭刚开始是正儿八经地涂药,慢慢地揉着药膏化开,指尖触到那肌肤,晶莹而柔软,比婴孩的皮肤还好摸。
被烫到的地方,淡红的诱人,再看没被烫到的地方,又透白如雪。
骤然心儿一跳。
原本是一个指头在揉的,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三个指头并拢着揉了,视线扫着宣怀风的俊脸,低声问:「好点了吗?」
宣怀风说:「好多了。多谢。」
不言声地把手臂抽了回来,转头看自己带过来的护兵,问:「你们怎么知道今天会出这档子事,在车上放了这么多的药?」
护兵很担心他烫得厉害,回去被总长知道了要挨打的,看见情况很轻,悬起的心才放了下来,笑着答他:「这些药是总长叫放车上的。每天都预备着呢,说是万一出个状况,至少可以应急。您看,这不就被总长说中了吗?果然出了状况。」
宣怀风多少也猜到是白雪岚的吩咐,不禁有些感动。
这个人虽然很霸道,但心也是很细的。
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表露什么,只是看着那满满的药箱子,默默点了点头,并没有瞧见展露昭脸色已经沉下去了。
宣怀抿从他二哥烫到起,一直都没什么表示,此时才打了个哈欠,强笑着问:「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始吃饭了?」
展露昭忽然朝他冷冷一瞥:「你除了吃,还知道什么?」
「宣副官,」宋壬没来,这个送药箱上来的护兵就成了一个临时的护兵领头,他看看厢房里的几个人,走近了宣怀风一步,低声和宣怀风商量:「您别笑话我没见识,今天我看过黄历的,上面写着不宜出行。果然,一出来您就出了状况。这饭……能不能别吃了?您瞧,您的手烫着了,吃东西也不痛快。不如让我们先送您回去,想必您的朋友也是可以体谅的。要吃饭,选个好日子再和他们另约。您看成吗?」
展露昭在旁边竖着耳朵听得一清二楚。
如果这是他的兵,早被他拔手枪毙了。可恨却是宣怀风带来的人,总不能不给面子,只能黑着脸,铁铸的雕像似的坐一边。
宣怀风也早觉得这顿饭吃得够难受的,点头说:「好,就照你说的办。」
把袖子放下来,扣好了袖扣。
站起来,向展露昭道歉,说:「今天这一顿,不如还是我会账……」
展露昭把手一挥:「别说这种没意思的话。是我做事出了差错,害你烫着了。不过,过几天我还要弄一桌好席面请你,补今天这一顿,你赏不赏脸?」
宣怀风想着为了小飞燕的事,终是要再见一次的,说:「我们过几天再约一顿,当然没问题,但不能你请。我该请你一桌的。」
展露昭说:「也行,反正我们约好了。」
亲自把宣怀风送到楼下,直看着他在护兵簇拥下上了小轿车,扬起尘烟,开得远远。
展露昭这才上楼,到了厢房,扫一眼满桌原封未动的菜肴,脸色阴沉。
宣怀抿见了,便不敢显得太高兴,也把唇抿起来,叹了一口气,摊开手说:「唉,辛辛苦苦布置的一桌好菜,可惜。军长,你坐下吃一点吧。」
把椅子搬过来,请展露昭坐下。
又斟了一杯,送到展露昭手里,说:「喝点酒,消消气。」
展露昭抬起眼,冷冷瞅他一下,一仰头,喝到酒杯见底。
放了杯子,说:「你坐下。」
宣怀抿干干脆脆地在他身边坐下了,拿起筷子问:「想吃什么?我夹给你。」
展露昭没答,忽然握着他的左手腕拉到自己眼前,把袖子掠上去,盯着他露出来的手臂看。
闷闷地不做声。
宣怀抿低声说:「急什么?等吃饱了,什么时候不由得你?」
展露昭默默地看着他白皙的手臂,半晌,把掌心贴在肌肤上面,慢慢摩挲。
宣怀抿被他摸得痒痒,忍不住嘻地一笑,抬眼看着展露昭那心醉沉迷的表情,霎时明白过来了,顿时把笑容僵在脸上,瞪了展露昭好一会,才展着难看到极点的笑容,悻悻地说:「得了,摸上一万遍,这胳膊也长不到他身上去。」
说是这么说,却没有把左手抽回来,仍由着展露昭把玩摩挲,右手拿起筷子,板着脸夹了一块冷掉的熊掌塞进嘴里,恨恨地嚼起来。
第十八章
宣怀风坐上汽车,远离了江南馆子,才算松了一口气。
刚才在厢房的一阵子,怎么想怎么别扭。
他倒有些高兴被烫到了,可以托辞先走。
司机在前面摆着方向盘,一边问:「宣副官,我们是回公馆吗?」
宣怀风看看天色,现在只是午饭光景,不知道白雪岚吃了没有,说:「到海关总署去吧,我还有些公务要办。」
司机便往海关总署的路上开。
到了海关总署门口,宣怀风从车上下来,直接往楼上的总长办公室去,到了门口敲了敲门,里面半日都没有声音。
一个部员刚好经过看见了,说:「宣副官,你找总长?」
宣怀风说:「是的。」
部员说:「总长出去了,你不知道?」
宣怀风问:「他是吃饭去了?」
部员说:「大概是的。好像是警察厅一个什么人过来请的,总长就带着几个护兵走了,他们下楼的时候,我还听见依稀说了一句什么京华楼的菜色不错。恐怕是去京华楼吃饭吧。」
宣怀风听了,不由注意起来。
白雪岚上次被埋伏挨了一枪,警察厅处理得不明不白,又有传闻说警察厅长就和那个火焰帮的当家有勾结,怎么今天警察厅的忽然和白雪岚约了一道吃饭?
必有蹊跷。
他心里默默地就有些急了。
这人也太不在意了,自己好歹是他的副官,这样的事也不吭一声。
要是自己知道有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要把和三弟的约往后推一天的。
宣怀风转身下楼,快步出了大门,一猫腰钻进车厢里,对司机说:「开车,去京华楼,快点。」
白雪岚带着两个护兵上了京华楼的包厢,警察厅长已经先摆了一桌酒菜,见他进来,站起来笑面相迎,拱着手说:「白老弟,你来得好快。来来,先请坐。」
白雪岚朝他一笑,在桌旁坐下。
宋壬和另一个护兵走过去,目不斜视地站在他身后,仿佛两尊门神似的。
白雪岚问:「周老哥,不是还有别人吗?」
周厅长笑道:「不急。人已经约好了,只是还没到,这里凉快,我们一边吃着一边等。」
他自己便也坐了,夹了一颗花生米丢嘴里嚼得津津有味,一边说:「哎呀,白老弟,说句实在话,上次的事,我真是顶佩服你的。」
白雪岚笑道:「佩服我挨枪子吗?」
周厅长说:「不不,我是说,为国家挨枪子,那才是为国为民的榜样,你这种人,我佩服。」
朝着白雪岚,把大拇指竖了竖。
放下手,他又叹了一口气:「但是呢,这如今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难啊。」说着,摇了摇头。
白雪岚想了想,也叹了一口气,说:「老哥,你的意思,我有什么不懂的?我年轻气盛,当初想着新官上任三把火,现在回想一下,何必呢?白白把命丢了,也不得一声好。在外头,我的名声是怎么一个样,你多半也是听闻过的,为了一点税金,商人们把我恨得半死。禁烟,我本来是为了他们好,但是那些抽大烟的更恨我入骨。说是因为我一禁烟,烟土的价格涨了几倍,他们原本能抽五天的,现在只能抽一天。倒像是我逼得他们倾家荡产似的。」
周厅长附和道:「所以说刁民难缠,他们哪知道你的苦心。」
白雪岚冷笑着说:「我现在也没这么蠢了,有苦心我也不花在这些废物身上。要抽大烟,随他们去吧,抽死了活该!本总长犯不着为这些窝囊废伤神。」
周厅长把手掌在桌上啪地一拍,慨然道:「正是这话!他们自甘堕落,我们管他们死活?那白老弟,你如今又打算怎么处置眼下的事呢?」
白雪岚微微一停,思忖着问:「老哥有什么建议?」
周厅长小心地打量了他两眼,看他一脸淡然,很好商量的样子,试探着说:「本来你们海关的事,我是绝不该多嘴的。不过有一件,和我警察厅的责任范围有些牵涉……」
白雪岚问:「怎么?」
周厅长笑道:「老弟啊,你那头海关的下属,似乎有几个做事太急躁了。前阵子,是不是无缘无故封了人家的大烟馆?这会惹起治安纠纷的,让我们警察厅也卷进去,我看是你那头的人,想着别把事情闹大了,特意叫人去调停,好不容易才压制下去。只是,长此以往,总会出岔子的。」
白雪岚蹙眉道:「有这种事?」
周厅长说:「我看你的为人,不像纵容这种事的。」
白雪岚说:「这事等我回去,好好的问一问,看是谁这么不规矩。」
周厅长说:「你肯过问,那最好不过。其实烟土,就算在首都,现在都是半禁半不禁的,真的要禁,哪里禁得住?难道那些抽上瘾的人,说一声禁,就不抽了?有几家大烟馆在,也算是开门做正当生意,他们也没有硬是拉人去抽大烟吧?总比暗巷子里的黑窝好,那些黑窝常常以次充好,吃死不少人。大烟馆,一来好管制,二来,不管怎么说,人家也给你交不少税金,是不是?对国家还是有功劳的。」
白雪岚点点头:「这话很有道理。」
周厅长很满意,说:「这些话你可以听得入耳,我也就算没白说。来,吃菜。」
两人吃了几筷子菜,周厅长又问:「那你现在,想好怎么处置没有?」
白雪岚慢条斯理把一块鹿肉嚼碎吞了,微微一笑:「有老哥开导,我还能不开窍?容易。大烟馆,我以后不封了,就算真的要封,也先和老哥你打个招呼,免得海关反而和警察厅打起架来,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吗?」
周厅长说:「极是,极是。」
白雪岚又道:「不过呢,烟土是赚厚利的事,这方面我可不敷衍,该交的税,还是要交。至于那些人爱抽不抽,我也懒得管了。」
周厅长说:「那当然,税金一分也不少你的。如果他们敢拖欠,不用你开口,我警察厅就先砸了他们的场子。」
白雪岚笑道:「以后就依仗老哥了。」
周厅长油光滑亮的脸也绽出笑来,高声咳了两下。
包厢的门立即打开了。
周火其实老早就待在隔壁包厢,早贴着木隔墙听了他们两人的话,发现周厅长打暗号,带着两个跟班的彪形大汉过来这边包厢,见到白雪岚,显得非常镇定,笑着把手一拱:「白总长,咱们总算见面了。」
昂着头,把下巴一扬。
后面一个大汉就捧了一个檀木盒子上前,放在白雪岚面前的桌上,把盒盖子一掀,默默地走回到周火身后。
白雪岚看着那檀木盒子,伸手进去翻翻。
最上面一张薄薄的支票,金额上写着五十万,掀开支票,下面便是半盒子的珍珠,每一颗都有小拇指大小,颗颗雪白莹润。
一汪翠绿大半埋于珍珠中,只露出一个雕得神骏精神的马头,正是上次白雪岚不肯收下的翡翠骏马。
白雪岚若有所思地拨着珍珠,抬了抬眼睑,问:「周当家的,你送这么一份大礼,我不太懂啊。」
周火嘿地一笑:「白总长,前阵子咱们俩不认识,彼此间颇有些误会。这些见面礼,给白总长消消火气。以后做了朋友,自然还有长期的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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