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下想,越是难受。
白云飞见他脸上都变了颜色,似乎有些激动,劝解道,「宣副官,你别太担心,毕竟只是虚惊一场,现在这世道,处处都不太平,能够有惊无险的回来,就是不幸中的大幸。我昨天过去看他,他已经好些了。再过三四天,估计就能下床走动。」
如此安慰了宣怀风几句,又说,「对了,你们也是老同学,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的没有?」
宣怀风心里像挨了一下酸刺。
暗忖,我和他的话,怎么能让你带给他。
宣怀风摇了摇头,说,「不麻烦你了。等我得了空,亲自过去探望他吧。」
心不在焉地送走了白云飞,返回来时,心里却完全按捺不住。
索性直接去了小电话间,拨了去林宅,对接电话的听差说,「这里是海关总长公馆,请问林奇骏在吗?」
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莽撞了。
奇骏如果正在床上,怎么能叫来接他的电话。
正要改口询问林奇骏的状况,偏偏那听差动作快,一听是海关总长公馆来电,立即就丢下话筒跑里面传话去了。
宣怀风只好懊悔得拿着话筒等。
第二十四章
不一会,电话里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男声在里面问,「我是林奇骏,请问是白公馆里哪位?」
宣怀风正想着他的病况,着实有点担心,忽然听见他嗓音隔着话筒传来,似乎又无大碍,只是比平常沙了一点,心不由松下来。
一张一弛之间,心情却更难以持静,直泛起咫尺天涯之感。
如果论交情,他自信和奇骏应该是天底下最亲密的。
但说及实情,情何以堪。
竟是各置一处,两不相知了。
绑票、逃亡、生病这样的大事,还要从外人嘴里听说了才知道,那种酸涩不能言的滋味时刻萦绕,宣怀风实在不知该怨谁才是。
他沉默了一会,那头似乎已经猜到了。
林奇骏在电话里试探着问,「怀风,是你吗?」
他叫起「怀风」二字来,极端的温柔,宣怀风心里微微一颤,小小的「嗯」了一声。
林奇骏顿时连声音也精神起来了,「想不到是你,你怎么想起给我打个电话?」
他这样惊喜交加,倒让宣怀风大为愧疚。
仔细想一下,当了白雪岚的副官后,自己真的连一次电话也没有给奇骏打过,怪不得他这么惊诧。
宣怀风问,「我听说你病了,现在怎样了?」
林奇骏说,「不过是遇到一些事受了点惊,至于遇到的事……在电话里说这些也不方便,只是现在这世道真够乱的。我吃了几天药,已经好了大半,得你这一句问候,余下的小半估计也能立即就好。」
宣怀风说,「你说得也太夸张了,我打个电话,就有这样奇效?」
林奇骏立即道,「不骗你,我算过我们时辰八字的,你可真的是我命里的扁鹊华佗。」
宣怀风听得心里微沉,顿了一下,才淡淡地问,「一阵子没见,你哪里学了这么些油嘴滑舌的话?」
那头被迎面泼了一瓢冷水,猛地安静了。
隔一会,才听见林奇骏把声音放轻了些,恳切地说,「这些话原本是想讨你喜欢的,不想反而招了你的嫌。你要是不愿意听,我以后不说就是了。」
宣怀风在这边拿着话筒,只是默默的。
林奇骏等了一会,问,「怀风,我和你说句心里话,可以吗?」
宣怀风说,「你说吧。」
「我要说了,你可别生气。其实,不是你我关系到了这份上,我也不轻易说。」林奇骏说,「你进了海关总署后,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好像就隔着几座山似的,就算辛辛苦苦和你说上一次话,又要提防哪一句不小心惹得你不痛快。岂不知你心里不痛快,我心里也难受,难道这种爱情的煎熬,竟是我非遭受不可的吗?这样说来,我自认是爱人的那一个,只是不知道,我爱的人,是否也如我一样的想法。」
这又扯起往事了。
从前学校放假时,两人一起去踏青,在竹林里坐河边,就曾为着读过的几本外国爱情起过争论,谈所谓爱人与被爱的区别所在。
林奇骏认为,爱人的那个,因为先主动奉献了爱情,因此必要受爱情的煎熬,才算真正的付出。
宣怀风却觉得,既然是爱情,那应该是两情相悦的,否则不能称为爱情。
假如是两情相悦,那么又怎会有煎熬这说法呢?要是煎熬,那就不是爱情,而是苦情了。
当时种种,只是无聊时的谈资罢了,可笑还说得那样正经认真。
现在算是知道了,这种事从来没什么理论可言。
谁陷进这情爱的漩涡,还有余力谈论爱情和煎熬,爱人和被爱?
自救都不及了。
宣怀风被他勾起旧事,心里也不禁叹气,低声道,「奇骏,你别往心上去,我刚才沉默,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并没有什么不痛快的地方。」
林奇骏便也在那一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宣怀风说,「看,我本来是想慰问一下你的病的,结果反而惹出你的忧愁。早知道,这电话不该打。」
林奇骏问,「你要是不打这电话,我的病怎么好得了?你就对我这么忍心了?」
宣怀风印象中,奇骏一向温柔文雅,不说这种露骨话的,听着便不习惯,忍不住道,「不要说这种话,你就不怕别人听见吗?」
「不怕,听差们都被我赶开了。」
「伯母呢?」
「她出门打小牌去了。」
宣怀风「哦」了一声,说,「原来如此。」
林奇骏也不是笨人,听出他话里意思,笑道,「你这是要讥讽我吗?那也罢,由得你就是了,谁让我确实如此呢。可是,受大家庭压迫的,难道只有我?我打电话到年宅,不知道被挂了多少次呢,真是一点脸面都不剩了。」
宣代云讨厌林家,已经是当众表态的了,挂林奇骏的电话,那简直太理所当然了。
这一点,宣怀风也无能为力。
想起自己被姐姐压制得不敢言语,和林奇骏的遭遇应该也算一致,便不好说林奇骏什么,站在放电话的小半身柜旁莞尔一笑。
自此,两人又友好起来。
谈了十来句话,宣怀风眼一挑,猛地看见窗外似乎有影子闪了闪。
他担心是公馆里的听差,又来听壁角给白雪岚报信好领赏钱的,不敢再长谈下去,急忙说,「我该挂电话了。」
林奇骏叹道,「这样就挂了吗?你现在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让我可怎么好?明天我打电话到白公馆,你记得接,好不好?」
他声音实在忧伤可悯,宣怀风仔细想想,也觉得自己辜负了他,不由愧疚,不禁冲口而出,「你不用打电话,我去看你吧。」
「你当真?」林奇骏唯恐他反悔,忙道,「那好,你也不用到林公馆,这里我们说什么都不方便。还是华夏饭店,我请你吃大菜。」
宣怀风受过林太太的挑剔,本来就不想上林公馆,到华夏饭店倒是不错的,只是不放心林奇骏的身体,再三地问,「你真能出门吗?别出来一趟又病得重了。我听别人说,你的病看起来三四天都别想出门的样子。」
林奇骏说,「又不是什么要紧的病,怕什么?那都是一群下人们哄着我母亲闹出来的事,一点风吹草动就不得安甯,好像我是面糊捏出来似的。我就只怕你那边,雪岚肯放你出门吗?」
宣怀风心里蓦地一震。
做贼心虚得紧,连话筒都险些抓不住。
身子晃了晃,一会儿才站稳,思忖奇骏的语气,倒好像并没有别的意思,喘了几口气,才敢再把嘴凑到话筒旁,勉强笑道,「为什么他不肯放我出门?我做副官的,告一天假都不行吗?」
林奇骏说,「那就最好不过。」
两人便依依不舍地道了再见。
宣怀风放下电话,呼出一口气,跨出电话间的小门,骤然脸色一变,停了脚步。
张戎就站在右边墙根上,看见他瞪着自己,几步就赶了过来,笑着叫了一声,「宣副官。」
宣怀风心里一股气愤,沉声问,「我在房里打电话,你隔墙站着干什么?」
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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