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没有想过能和白雪岚聊得相投的。
后来,宣怀风答应了白雪岚,三顿饭也不到小饭厅去吃了,就便端到白雪岚房里,两个人坐着一道吃。
白雪岚也有一样毛病,从小被家人娇纵惯了,无法无天,最是个任性妄为,胆大包天的人,凡事都必依着他的喜好,一旦遂了他的心,什么都是好的。
他看见宣怀风对自己温和了,当然大遂其心,便着力把自己浑身力气都使出来,尽管地温柔和蔼,细致体贴,就算偶尔忍不住露出本性,调笑一句,见着宣怀风脸色不对,顿时就转了口风。
使劲浑身本事,几天下来,把自己和宣怀风的同僚友谊提到一个全新的高度。
宣怀风虽没有投怀送抱,但也不像从前那么见他就见了瘟神似的躲了。
白雪岚对此大为满意,心情一好,伤口也好得快,过了几天,再也不肯躺在床上,宣怀风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陪他在公馆里到处闲逛。
幸好这公馆原来是清朝一个大王府改成的,假山流水,曲桥幽径,颇值得闲逛欣赏。
这天两人逛了一小会,正在靠背走廊下,讨论清代建筑的不对称性和外国建筑的对称性的优劣时,管家找了过来,对他们说,「医生来了,说要给总长的伤口做例行复检。还有,宣副官手掌上的绷带应该也可以拆了。」
宣怀风松了一口气,「早该拆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一直缠着这几条烦人的东西,大不方便。」
白雪岚说,「你口口声声要我小心伤口,小心伤口,怎么你自己的伤口就这么马虎呢?」
宣怀风反驳道,「子弹打出来的伤,怎么可以和玻璃扎的伤相提并论?」
两人一来一回的说着,就到了房门口。
徐医生早和助手在里面等着了,见他们来都站起来问好。
白雪岚不让他们先帮自己检查,指着宣怀风说,「给宣副官先看看手上的伤,小心一点,别留下伤疤了。」
宣怀风要推辞,被白雪岚不由分说地推给了医生。
宣怀风只好坐下来,老老实实地伸出手。
解纱布的时候,白雪岚就站在他身后看着,那目光,看得宣怀风掌心麻麻的。
徐副院长在白公馆走动得勤了,对宣怀风的重要性也略知一二,动作十分小心,揭开纱布,看了看伤口,便笑着报喜讯,「复原得很好,等痂自然掉落,应该不会留疤的。」
宣怀风自己看看,确实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先前划破的地方都结了硬痂,大概一直小心包扎着,痂的颜色很淡。
徐副院长叮咛了两句注意饮食,痒的时候不要乱抠,给宣怀风留了两支药膏,「早晚擦一点,很快就好的。」
宣怀风随口应了。
白雪岚却很仔细,自己拿起药膏看了一眼,还把里面的说明小纸条掏出来,专家似的浏览一番,发表意见道,「不用这个,治疤去痕的东西,我们自己有。」
徐副院长当然不和海关总长争这种理,点头附和道,「那是,总长家里头,什么好东西没有?说到化腐生肌的药,历来都说清宫里面藏着秘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其事。」
白雪岚笑骂,「你这老头子,够贼的,怎么知道我手里藏着清宫圣药?弄那东西可费了我好一点功夫。」
谈笑一番,接下来就是检查枪伤的手臂。
每到这种时候,白雪岚却一定要赶宣怀风出去,说,「又是血又是药,很脏,你等一下看见要吐的。再说,我不习惯被人这样盯着看伤口,血糊糊一个洞,难看死了。」
宣怀风也不好硬要留下,被管家恭恭敬敬请到隔壁房。
候了半个小时左右,那边的检查才结束。
管家又过来请宣怀风过去。
宣怀风进了房,医生已经走了,剩白雪岚一个人躺在床上,伤口也重新包扎了,倒是很精神奕奕的。
白雪岚见他过来了,招着手要他靠近点。
宣怀风走过去,问他,「医生怎么说?伤口愈合了吗?」
「一切都很好。」白雪岚等他走近点,又抓了他的手腕,柔声道,「让我看看你的手。」
「没什么好看的。」
「让我看看,我都快心疼死了。」
宣怀风听他说的动了情,一时也有些懵,想了想,松了五指的拳头,随他拿到眼下细看自己的手掌。
白雪岚看过了右手,又要了左手来看。
每只手足足看了有五六分钟。
也不掩饰,难过伤感之情,尽写了在脸上。
宣怀风反倒不好意思,劝他说,「不是什么大伤,何必放在心上。」
白雪岚勉强听了入耳,才松了他的手,自己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色泽极美的玉盒子,很小,圆形的玉盒盖只有大拇指价那么大小。
「这据说是清宫里皇后妃子们用的药,连慈禧老佛爷也用的,擦在伤口上,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你坐过来,我帮你擦一点。」
宣怀风一向都不怎么愿意坐白雪岚的床边。
不过刚才他那么难过,拒绝的话,恐怕他又疑心自己还在为此事怀恨在心,反而显得自己太小气计较。
宣怀风就在他床边坐下了。
白雪岚让他把两只手掌打开,掌心朝上,自己靠着那只没绑绷带的手,单手旋开盒盖子,露出里面晶莹如雪的药膏来。
那药膏不知是什么做的,一开盖,香味扑鼻,人不由有些熏熏。
白雪岚用指甲勾了一点,涂在宣怀风掌心,指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轻揉开来。
宣怀风原本想也许会弄到伤痂,结果全没这回事,这男人动作轻若羽毛,疼是绝对不疼的,但掌心是很敏感的地方,这样轻轻揉着,若有若无地微痒,反而更难平静。
他觉得手腕有些颤,情不自禁往后一缩,被白雪岚手急眼快地抓住了,扫他一眼,低声说,「动什么?正给你擦药呢。你要是不听话,以后你要我好好养伤的时候,我也不听你的了。」
一边说,一边挪着床上的身子,整个人凑过来。
宣怀风和他靠近,额头几乎抵着额头。
脸上热热的,都是白雪岚熟悉的气息。
宣怀风再三想着,自己一定要把持得住,不要露了怯,但这身体好像早就回忆起过去不堪的那种种纠缠,全部自动反应,该红的红,该热的热,心脏扑腾扑腾,狂跳得让宣怀风不知所措。
短短几分钟,倒像熬了几十年。
他简直熬不住了,又讪讪地要把手抽回来。
白雪岚哪里肯让他缩回去,掌心一拢,摁住他几根修长白皙的指头。
宣怀风问,「你这是干什么?」
肝胆无端颤着,斗志提不起来。
很轻。
声音沾着古香的墨汁一般,就那么一滴,滴进两人之间微小空间的缝隙中。
瞬间,化得无影无踪。
「怀风,宣怀风……」白雪岚将他的名字,含在唇间,念了几遍,叹了一口气,「你可不要让我这些心事,到头来,全化了一阵风,只剩下一个怀字?」
宣怀风听得胸口一阵酸闷,迟疑了一会,咬着牙说,「你再这么胡说八道,这个副官我就当不下去了。」
白雪岚原本满含柔情地瞅着他,目光蓦然转厉。
仿佛恨不得用目光把眼前这没心没肺的人刺出两个透明窟窿。
房里顿时冷飕飕,死寂寂的。
好一会,白雪岚才勉强扭过脖子,把视线从宣怀风脸上移开。
宣怀风再抽手,他也不强拦了,松开掌心。
宣怀风借机从床边站起来,按他一向做法,应该就此出房,可看看白雪岚默默地,只别着脸看那头窗外,心里难受得很,怎么也下不了离开的决定。
他犹豫片刻,反而又坐下了,叹了一口气,「你这么古怪的脾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打交道。」
白雪岚以为他必逃走的,没想到他居然留下来了,刚才痛极的心,骤然又暖热起来。
一个人,可以这般左右另一个人的心境,实在是天公造化。
白雪岚也长叹一口气,回过头来,「我这不好的脾气,早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我何尝不明白,小半辈子下来,结怨多,结缘少,终有一日是自作孽,不可活。」
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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