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过去的东西?’”季迟转回身面对陈浮,他用微微古怪的语调重复了这一句话。
他们面对面。
陈浮平心静气回答:“一小部分确实是以前的。另外一部分则是通过照片仿照的。至于放在床上的相簿,还算运气好,被人额外收着保存起来了。”
“那么你——”
陈浮知道季迟想说什么,他将对方没有立刻说出来的话补完:“绝大多数过去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没有你知道得那么详细,但应该了解的也都了解过了。”
“确实很幸福,确实很美好。虽然有无可挽回的事情,但一切感觉都不能割舍。”陈浮用了这四个字来形容过去。
季迟神情晦涩,但在他脸上和眼底流转的绝非感动之情。
陈浮没有在意这一点。他忽然换了个话题说:“这套房子还没有看完,这才是一楼的部分,我们去二楼看看吧。”
说着他就牵起季迟的手,从这间小小的卧室离开。
他们路过老旧但是温馨的客厅,踩着奶白色的花纹瓷砖一路顺着角落螺旋向上的楼梯走去。
红色的木头扶手,和地板同样花纹和色调的瓷砖,甚至在雪白的墙壁上还贴着色彩艳丽的小人画,过去的所有,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似乎做了一个小而亲密的递延。
但这样小小的温馨在第一个转角的时候就消失了。
那刚刚好是这个螺旋楼梯的第十级。
往上的扶手还是扶手,往上的楼梯还是楼梯。
可木头扶手突然从老旧斑驳变得鲜亮油润,它漂亮得那么坦然,哪怕只是一个木头眼,也有了之前的木头眼比不上的矜贵气质。
台阶上的瓷砖也换了。
从奶白色变成了闪烁着金芒的深黑色。
并且这样闪烁的黑色一路蔓延到楼梯的顶端,然后被白色的山羊皮地毯给结结实实、毫不客气地压在了底下。
他们来到了二楼。
那是一个装修时尚而且舒适的居所。
季迟看着客厅中的真皮沙发,墙上挂着的大幅投影仪,整整一面墙的水族馆……以及任何符合现在这个时代的东西。
他将自己的目光转到陈浮脸上。
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里终于不再闪烁着天真而纯粹的光芒。
他的眼神变得阴郁而可怕。
他在等待陈浮的回答。哪怕他已经从现在的这一切中明白了陈浮想要说的话。
“还喜欢吗?”陈浮再一次用了这一个开头。
这一回季迟没有回避也没有再假装可爱,他说:“你知道我的答案。”
“生气了?”陈浮笑了笑。
“生气得想要杀人了。”季迟同样在微笑。
“但有些事情,不管你再怎么生气都不可能回避。”陈浮一边说一边走到二楼的窗户前,他将闭合的窗户一下推开,盘旋在外头的风猛一下刮了进来,将窗户边的窗帘吹起一个大大的弧度,像是它正被人用力揍了一拳。
陈浮转回了身。
阳光与他正好相悖。
他明明站于阳光下,却像是已融入了阴影里。
“我们可以将生命中的一个地方清出来留给过去。”
“不要再说了。”季迟皱眉打断陈浮的话。
“但是我们不可能一直活在过去。”
“不要再说了!”
“因为过去——”
“我让你闭嘴!!”
突然响起的喊声就像是重重落于玻璃上的榔头,哗啦一声,极力所粉饰的一切在刹那之间四分五裂。那些平静的、漂亮的、温馨的、美好的,所有的一切一切,都消失了。
只剩下那些本质的,阴郁的、扭曲的、黑暗的、狼藉遍地、残骸遍地的……已经变得颠倒而混乱的世界,沐浴在阳光下。
季迟的面孔在这一时刻发生了一些变化。
但没有人知道此刻浮现在他脸上和心底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哪怕其主人自己也不知道。
陈浮当然也不知道。
陈浮也没有花心思去猜测。
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将最后一句话说完。
他根本没有被打断。
这是一个或许异常温柔,但同样异常冷酷的男人。
“因为过去已经成为过去。它可以存在,单不可能再现。”
长久的寂静。
“……对不起。”季迟说。他这时候没有太过掩饰自己脸上的神色,那种并不讨人喜欢的模样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的面孔上,“我刚才有些失态了。过去总是容易让人失态。”
“没事,我们可以轻松一点。”陈浮这样回答季迟。
于是季迟笑了一下。他在笑的时候眼珠也跟着一起转动,他又舔了舔嘴唇,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这个发现当然是指发现之前天真纯粹的男人只是一个假象。
陈浮说:“也许你找一个真正具有过去记忆的人会更容易成功一点。之前你的表演模式太像你最初的表演手法了。”
季迟想了想:“也不能说完全是表演。你不喜欢吗?其实我觉得你应该会挺喜欢这个性格的。够天真,够热情,够纯粹,你现在就需要这种类型的女人——或者男人抚慰你一下。好让你彻底忘记过去的伤害。”
“谢谢,但我不需要。”哪怕真的能看透对方,陈浮也像任何和季迟接触过的人一样,不能免俗地在和对方聊了三五句话之后就陷入一脸寡淡、无欲无求的状态……
“那你想要什么?”季迟问对方,他说,“其实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毕竟礼物总在保持神秘的时候最为激动人心。但既然你能看透这个,那我们就换一个别的方式吧。”
“你想要什么角色,我就扮演什么角色。不用太在意,反正就算你不提要求,我每天也要扮演别的角色。这只能算是用于促进两个恋人之间激情的一点小小游戏。”
陈浮在差不多五分钟的时间里没有说话。
倒不是其他什么,主要是看着季迟,他实在找不到什么想要说的。
五分钟之后,陈浮找回了自己不小心遗落的计划。
他对对方说:“还记得我们的恋爱守则吗?”
“那个疑似陷入借鉴风云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东西?”季迟表示,“我记得。”
“互相尊重,互相诚实,互相忠诚……”
“互不侵犯,互守约定。”季迟将后面两项补充完整。然后他说,“我绝对没有侵犯你,然而我觉得你不够尊重我。你明知道我对小时候的事情——”
他看着陈浮的目光几乎幽暗,但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带着一点轻佻的笑意:“多么在意。但你还是决定打碎它,将它变得支离破碎,体无完肤。然后……杀死它。”
陈浮跳过这种无意义的争锋。他对季迟说:“我们可以来试试互守约定。”
“真正的,现在的,我们两个的……恋爱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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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恋爱究竟是怎么样的?
一千对情侣有一千对不同的看法。
但现在不需要那么多的看法,只需要落实到这一栋新屋子里的两位新主人身上就够了。
这是新的一天。
上午九点的时候,家里已经没有了人。
一楼的所有摆设都在它该在的地方,整理得干干净净整整洁洁;如果还要说这叫人有什么不满意,那无非是这个地方太过干净整洁,看上去简直像是没有人住那样的冷清。
然后我们的目光顺着旋转楼梯向上。
这一个楼梯被分成了两截,楼下一截是属于楼下的,楼上一截是属于楼上的。
而在那属于楼上的那段阶梯上,几缕乳白色的山羊毛凌乱地散落在黑色瓷砖上,尤其醒目。
如果再顺着这些醒目的羊毛往上看,能发现几天之前还非常矜持地待在二楼入口处的山羊毛地毯正歪歪斜斜、凄凄惨惨地皱在一旁,上面砸碎了两个杯子,碎玻璃支楞起来,正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视线从这一角放大。
二楼的全貌映入眼帘。
羊毛皱了,茶几被撞歪,沙发也不再好好地呆在自己应该呆在的位子上,靠近电视墙的地上碎了一个花瓶,鲜艳的玫瑰散落在一片狼藉之中。
这显然是一个还没有打扫好的战场。
并且在此之时,战场的两个参与者再一次地在另外一个地方,没有防备地碰见了面。
那是一家公司的股东大会。
陈浮最近做了一个投资,在迈克尔的介绍下,购入了一家公司足够的股票,成为一家公司新的股东。
这家公司的股东大会正好在这两天举行,陈浮上午刚刚和季迟打了一架。他的下巴肿了一块,正一边揉着一边走进会议室,中途有人和他打招呼他都一一回应,还有些之前就认识他的人好奇地询问了他的下巴,他对此直接回应——
“不小心撞到了。”
两道不同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
刚刚和认识的商业伙伴走进会议室的陈浮顺着声音看过去,正好看见季迟一边揉着眉尾的淤血一边和坐在自己旁边的人说话。
他和陈浮一样,同样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然后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又同时若无其事地挪开。
陈浮和后面的人一起做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股东大会召开了。
对任何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总而言,股东大会都是一个绝对不会陌生的东西。
在过去的几年中,陈浮或许没有参加过太多的股东大会,但他绝对召开了足够多次的股东大会。
每一次他都精心准备各种材料,力争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最多的有效回应,让他公司的所有投资者能够在股东大会之后的下一个阶段以及下一个年度中,能够以对比于过去的双倍信心和双倍投资来支持他的投行。
不过现在他从主持人变成了参与者,从服务者变成了被服务对象,感觉也挺不错的。
会议持续了整整一天,在下午五点之前结束。
陈浮和季迟如同上午来到的时候一样,并不关注彼此,分头离开。
陈浮在路上解决了自己的晚餐,中途路过精品店,想起在上午的冲突之中碎掉的花瓶,拐进去买了一个新的。
随后,在晚上七点钟,他来到了之前就已经预约好的地方。
那是一间舒适的屋子。
他坐在这间屋子的沙发上。
屋子中的女主人给他倒了一杯水,熟稔说:“你来了,时间刚刚好。”
这时候门又被敲响,继而虚掩的门打开,季迟从外头进来,坐到了陈浮旁边的沙发上。
那是一组高背沙发,中间隔着一个小小的茶几。
茶几上摆放着一对情侣杯子。
现在这一对情侣杯子里都装了热水,一杯属于陈浮,一杯属于季迟。
女主人再一次带上职业但不乏亲切的笑容。
她娴熟地和进来的两人说:“让我来看一下你们的要求。你们的要求是婚姻咨询?”
“我和他还没结婚。”小茶几上的热水两个人都没有喝。季迟一边在口袋里找东西一边接话。
“这没什么,还有些工作搭档为了默契合作而在每一次的任务之前都特意过来做咨询的。”女咨询师十分淡定,她按下了桌上的计时器,然后问,“你们的问题是什么?”
“我对他哪里都不满,觉得简直不能和他再生活下去了。”陈浮言简意赅。
“彼此彼此。”季迟同样回答。
“正常人都没有办法和一个只注意过去的人生活在一起。”陈浮又说。
“呵。没有过去会有现在?”季迟冷笑了一声。
“尤其这个只注意过去的人还老爱假装他生活在过去。”陈浮淡定说,“过去的他可能确实很可爱,但现在的他就是一个讨人厌的家伙。可他一直没有正视这一点。”
“我猜没有多少人能够容忍这样的伴侣吧?”季迟直接对女咨询师说。
女咨询师仔细地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两个男人。
她的目光在两个男人脸上的痕迹上认真查看。她询问说:“你们打了一架?”
“发生了一些小争执。”两人回答。
“谁赢了?”女咨询师问。
两人以看傻瓜的样子看着女咨询师。
女咨询师低头在记录本上写下了一些什么。
她再一次抬起头来问:“你们的性生活还和谐吗?”
咨询室内短暂消音。
几秒种后,季迟转头对陈浮说:“你看,我早说了,我们的唯一问题肯定是这个。”
“——这一定是我们唯一没有问题的地方。”陈浮同样转脸回应季迟。
这整整一天里,他们终于说上了从白天到现在的第一句话。
季迟看了陈浮几秒钟,他说了一句和上面任何事情都没有关系的话:“宵夜你想吃点什么?”
“随便什么,来一颗糖也行。”陈浮这样回应。
而后两人再一次转头面对女咨询师,他们脸上都有了一些笑影,在这一个小时的咨询之后,两个人约定了下一次来见面的时间,而后一起驱车回到了家中。
☆、33
第39章
夜晚的别墅中还是早晨离开的那副狼藉模样,玻璃杯碎成了渣渣,玫瑰花在凄凉地躺在地上没人处理。
谁打碎的东西谁整理。
陈浮去扶了一下沙发和茶几,季迟则默默地将玻璃杯和碎掉的花瓶一块儿收拾了。
然后他下楼逛了一圈,又上来问:“跌打药水在哪里?”
刚刚从浴室中出来的陈浮指了一下客厅茶几下的位置。
但这其实不用他特地指出来,刚刚发出这个疑问的季迟已经走到走到茶几前,打开抽屉将放在里头的跌打药水拿出来了。
“就算没有记忆……”季迟说着走到了床上,他将药水倒在掌心搓热,然后示意陈浮抬抬头,将手贴在对方下巴的青紫处,“你的有些习惯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嘛。”
“也许我关注于过去的态度不太正常,不过我承认这一份不正常。”
“至于你摒弃过去的态度——”他用力揉了揉陈浮的下巴,确定将淤血都揉开了之后才满意地收手,然后说完了自己最后的那句话,“也不见得多健康。”
“你想继续上午的争吵吗?”陈浮问。他示意对方将手中的跌打药水拿给他。
季迟把东西丢过去。他想了想说:“算了,我们先睡个好觉,睡起来了有精神了再吵。”
陈浮就像季迟刚才一样,将跌打药水倒到掌心,两手相互搓热之后,将药水揉在季迟的眉脚。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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