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作者:尘印
第8节
“看来小王没猜错。”蒙泉微笑,转向殷晸道:“我鹤山国内有种产自深海的海草,有补骨生肌的奇效,用来治眼疾,也颇有灵效。小王敬岳将军是个人物,如皇上恩准,小王愿带岳将军回鹤山,设法为他医治双眼。”
殷长华在旁看清蒙泉的目光不时在岳斩霄脸上打转,显然起了邪念,更何况蒙泉前一刻还想借百里寂的手除掉岳斩霄。姑且不论蒙泉所说的海草是真是假,斩霄若真的跟此人去了鹤山,哪还能全身而回?他不等殷晸开口,抢先道:“鹤山王美意,先谢过了。只是永稷到鹤山千里迢迢,鹤山王何不著人将草药送来永稷,也可免岳将军长途奔波之苦?”
蒙泉嘴角微勾,“小王也不想劳累岳将军奔走,只是那海草一旦出了海水,三天内便得及时入药,否则效力全失。”
殷长华不由语塞。
殷晸居高临下,将各人神情尽收眼底。他自然绝不乐见岳斩霄双目复明,然而见殷长华处处护著岳斩霄,一股久违的醋意忍不住直泛胸臆。
时隔多年,他这长子对岳斩霄的情意却未减分毫,为了岳斩霄竟然在金殿上大失城府,不成体统。一国未来之君,怎能心有牵挂,轻易被人左右?日後又如何驾驭臣下,号令四海?
岳斩霄,始终是妨碍殷长华真正成为句屏之主的拦路石……殷晸双掌慢慢捏紧了龙椅扶手,蓦然沈声笑道:“鹤山有此良药,再好不过,就让岳斩霄去鹤山试上一试,或许真能医好双眼。”
“父皇!”殷长华愕然,父皇如此睿智之人,难道竟未看出那蒙泉对斩霄虎视眈眈?可捕捉到殷晸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气,他猛一激灵,立时明白过来父皇是想借刀杀人,除去斩霄!
蒙泉目露喜色,道:“既然如此,小王就──”
“且慢!”殷长华高声打断了他,深吸了口长气,在群臣诧异的注视之下走到玉阶下,恭恭敬敬地道:“父皇,您前些天还跟儿臣商议过,要岳斩霄出任七路水师统帅,练兵以防玄龙。岳将军有要职在身,不宜离京远行,还请父皇三思。”
殿上群臣从没听说此事,都觉意外,相互交头接耳打听起来。
殷晸一怔後大怒,殷长华竟不惜冒激怒他的危险,信口雌黄,想要留下岳斩霄。可如果他当堂拆穿殷长华的谎言,只会让鹤山国人与大臣们得知他父子间龃龉不合。他这儿子也正是吃准了他不愿在外人面前自曝其短,才敢铤而走险罢。他转念间压下怒火,不动声色地道:“朕今天多喝了几杯,倒把这事给忘了。岳斩霄身居要职,确实无法离京,只能辜负鹤山王一番美意了。”
殷长华如释重负,蒙泉难掩失望之色,群臣也在暗中嘀咕,均觉皇上竟将如此高位授予个娈童出身之人,大为不妥,一时豔羡、嫉妒、鄙夷种种神情都有。
众人窃窃私语声中,岳斩霄静坐如磐石,淡漠依然,仿佛根本没听到周围人的闲言碎语。
“斩霄──”
宫宴散後,殷长华匆忙送走了鹤山王一行,便急著回头找人,终於在快出宫门的长廊里追上了岳斩霄。後者脚步一顿,却只拿背影对著他,一言不发,疏远之意不言而喻。
殷长华苦笑道:“你是不是气我不让你去鹤山国医治双眼?斩霄,那蒙泉绝对没安好心,你要是真跟他去了,性命堪忧。”
“……我知道。”岳斩霄波澜不兴地道:“我眼睛虽然瞎了,人还没傻,多谢太子方才出言相救。”
殷长华刚想叫岳斩霄不必如此客套,可岳斩霄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淡然续道:“皇上此刻应该气得不轻,太子还请赶紧回去向皇上请罪,今後也别再过问斩霄之事。斩霄贱命一条,不值得太子为我与皇上交恶。”
“你明知道,我不可能放得下你的,还说这些干什麽?”殷长华怅然长叹,叹息才到一半,身後已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季福海匆匆赶过来,抹著汗凑到殷长华耳边小声道:“太子,贵妃娘娘著急见你,快去吧。”
殷长华眼神微暗,不用多问,他也猜得到是自己先前在金殿所为已被人通风报信告知母妃,想跟岳斩霄道声别,後者却已然衣袂飘飘快步走远,他唯有无声苦笑著摇了摇头。
☆、乱臣63
程贵妃近年身体已大不如前,半倚半坐靠在湘妃榻上,脸上妆容豔丽,可脂粉施得再厚,也遮不住她额头细细的纹路和泛白的唇色,只有目光比以往更毒辣。
看著缓步走近面前的儿子,她声音也越发地尖锐:“长华,你已经快而立的人了,怎麽做事还如此轻率莽撞?这几年来你一直托病不出王府,大臣们早有微词,说你疏於朝政,庸碌无为。你再激怒父皇,这太子位置就坐不稳了。你──”
“娘,儿臣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您不是很清楚麽?”殷长华平静地望著母妃的怒容,竟微微笑了。“儿臣忘了,娘您真正关心的,只是儿臣能不能当上句屏皇帝,至於儿臣这些年来是否过得快活,您也不在乎。”
“太子,您怎能对贵妃娘娘这麽说话呢?”季福海在旁听出了一身冷汗。
程贵妃竖起柳眉,气道:“娘想助你当上皇帝,还不都是为了你?长华,我看你就是被那个姓岳的迷了心窍,分不清好歹。”说到气愤处,忍不住轻咳。
季福海急忙上前给她捶背顺气,程贵妃闭目喘息片刻,气息稍平,挥了挥手道:“算了算了,不提那孽障。长华,不管你乐不乐意,你已经是句屏太子,早就没了退路。你给我打起精神来,绝不能让你父皇改立若闲那小鬼为皇储。”
殷长华沈默了一刻,直视程贵妃。“娘您又想对付若闲皇弟了?娘,您看您这两年一直身体欠安,就别再多事,当为自己行善积福吧。儿臣也不会让您一错再错,再造杀孽的。”说完不等程贵妃发怒,径自转身离了万星宫。嘴角自始自终噙著缕苦涩。
再看不惯母妃的所作所为,那也毕竟是他的至亲之人,总不能向若闲皇弟挑明,陷母妃於骂名。
怕母妃暗中遣人对皇弟下毒手,殷长华之後多日频频往殷若闲府上跑,与皇弟一同煮茶品茗,下棋论诗,几乎形影不离。
月余一晃而过,倒也风平浪静。他担心母妃仍不肯善罢甘休,自己又总不能成日羁留在皇弟府里,苦思良久,终於想出个法子,向父皇献策,让殷若闲与邻国赤骊的储君池雪影联姻。
赤骊历来以女主临朝,殷若闲一旦入赘赤骊,程贵妃即使有心加害,也鞭长莫及。而有了赤骊做姻亲盟友,句屏亦无需再忌惮北方强国玄龙日益强盛的国势。
殷晸显然深晓个中利害,对殷长华这提议大为首肯,不日便派秦沙为特使,前往赤骊为女皇祝寿,并为二皇子殷若闲提亲。
程贵妃得知此事後,在万星宫内气得拍著桌子,直叫不妙。
“皇上如今正想著如何废黜长华,改立若闲那小鬼为太子。长华可真是糊涂了,竟向皇上出这种主意,岂不正中皇上下怀?若闲身为嫡子,本来就多大臣拥护,要是再娶了那赤骊储君,更加如虎添翼,随时都能取长华而代之。”
季福海心底也直打鼓,道:“娘娘,这可怎麽办?秦侯爷已经往赤骊去了,就算派人半路拦截,恐怕也拦不住。”
“即使拦得住秦侯爷,皇上也还会派第二拨、第三拨人去。”程贵妃已慢慢冷静下来,坐回椅中,目光前所未有地冷。“要保住长华,只有釜底抽薪。”
殷晸病倒了。
一向体健的皇帝突然染恙,群臣自是惊疑不定,几家大臣入宫探视,均被程贵妃的心腹太监季福海以皇上病重亟需静养为由,阻拦在青阳殿外。
群臣更觉蹊跷,暗地里向御医打听,御医也是支支吾吾言语闪烁,被问急了,才偷偷吐露殷晸是因常年荒淫纵欲,得了见不得人的病,而且这病最易传染,一旦得上,无药可医,闵公公就已经被染上了,卧床不起。群臣听得胆战心惊,哪还敢去探病。
殷长华深居简出,数天後才得悉这消息,心念几转,立刻想到必定是母妃使的手段,面色剧变,连夜赶入宫中。
深夜的青阳殿内烛影重重,浓郁的药香味里不时飘起殷晸几声嘶哑的喘气声。
男人躺在龙床上,保养得法的英俊面庞已在短短时日里彻底凹陷下去,眼窝嘴唇均色呈青紫,十分骇人。
程贵妃就坐在床沿,拿著蘸了清水的帕子替殷晸轻拭额头冷汗,眼泪一滴滴滚过面颊,落在殷晸脸上。
殷晸似乎被她的泪水烫著了,吃力地张开紧闭的眼帘,挥手就朝她脸上掴去,嘶声道:“贱、贱人,你给朕下毒,还哭什麽?滚!滚出去≈not;──”
程贵妃轻易按住殷晸无力的手掌,眼泪仍流个不停,却露出丝笑容。“皇上,臣妾这麽做,也是情非得已。无论如何,臣妾也不能让皇上废掉长华。”
☆、乱臣64
“朕、朕什麽时候说过要废黜他了?”殷晸瞪住程贵妃,睚眦欲裂。“贱人,这些年你在後宫胡作非为,害死了好几个怀上朕龙种的妃嫔,那年春猎又想加害若闲,以为朕都不知道吗?朕始终念在你是长华的娘,也没追查下去治你的罪,你不思悔改,居然向朕下毒,你、你这毒妇!”
他还想要大声斥骂,然而一阵猛咳令他气喘不已,再也说不出话。
程贵妃边摇头,边继续用帕子为殷晸擦著脸上的汗水,缓缓道:“臣妾入宫这麽多年,皇上你心中想什麽,臣妾难道还会不清楚吗?皇上你虽然立了长华为太子,可还一直偏心若闲。长华一天没登基,臣妾的心就一天不安宁。”
她声音越来越轻柔,拿著帕子的手也移动得越来越缓慢,最後停在殷晸口鼻之上。
“……唔……”殷晸被湿帕子捂住了口鼻,呼吸不畅,不禁奋力挣扎。
他虽然中了毒,终究是男人,垂死挣扎起来那力量甚是惊人。程贵妃一时竟被他推开。她眼神骤冷,整个人扑到殷晸身上,用全身力气压制住男人乱动的手脚,一边扯过被子将殷晸连头蒙住。
男人在被子底下剧烈抽搐著,程贵妃的面容也扭曲得厉害,却仍死死紧压住殷晸。
慢慢地,殷晸动作渐缓,最终停止了挣扎。从被子下露出的脸一片青紫,双目怒凸,死不瞑目。
程贵妃颤抖著伸出手,想替殷晸合上眼皮,可抹了几下,殷晸的双眼依旧睁著,无法合起。她呆了片刻,倏地泣不成声:“皇上,臣妾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单上路,会陪你一块去的。”
“娘娘……”季福海仓促的脚步声逐渐接近寝殿,隔著珠帘迟疑地道:“太子他来了,非要见皇上。娘娘您看──”
“让他进来罢。”
程贵妃抹去满面泪痕,搂著殷晸的尸体,抬起头,望向在季福海引领下走近龙床的殷长华。
“……父、父皇他?──”殷长华乍见殷晸恐怖的脸容,打个冷颤,浑身发僵。“父皇他、他死了?”
程贵妃反常地轻笑:“是啊,长华,你父皇他已经殡天了,今後,你就是句屏的皇帝,娘也终於可以放心了。长华,明天你就将你父皇驾崩的消息昭告天下,再替娘打造棺椁,娘要为你父皇殉葬。”
“什麽?!”殷长华震惊万分。
程贵妃已不再看他,低头轻轻抚摸著殷晸的脸,目光罕有地温柔。“皇上,从今往後,你都是臣妾一个人的,谁也不能再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了……”
殷长华本来还想质问父皇的死因,可听著母妃的喃喃自语,悲从中来,哽咽著跪倒在程贵妃脚边,颤栗难言。
虽然憎恨过父皇横刀夺爱,也不齿母妃的毒辣手段,然而这两人毕竟是他的生身父母,却要双双离他而去,留他一人面对更为孤寂的岁月。
殿外晨锺苍凉响,震落了夜露丹枫,天际青霾渐散,红丸般的旭日才刚露半点轮廓,转瞬即被片浓重的云霞遮蔽。
永稷天穹一片阴暗,仿佛亦同百官一起沈浸在帝崩的哀痛中。
岳斩霄在府中听全伯禀告殷晸病逝的死讯後,呆了许久,都没有动弹。
“岳将军,你这是怎麽了?”全伯见他整个人都似僵住了,忍不住替他担心。
“……没什麽……”岳斩霄最终慢慢从胸腔里吐出一口积压了多年的郁气,拂掉飘落肩头的落叶,缓步走向庭院深处。
殷晸死了。那个毁了他一生,带给他永远也洗刷不掉的耻辱的男人真的死了。
不是没想过亲手杀死殷晸雪耻,可每每这念头在心里刚浮出个头,就被他按下。殷晸,始终是长华的爹啊……他无法想象,如果殷晸真的死在他手里,届时长华会用怎样的眼神来看他。所以再多恨,也都悉数深埋心底。
所幸,从今天起,他终於可以从那些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巨大阴影里挣脱出来了,但为何他此刻心中竟没半点该有的欣喜,代之而起的,反而是无穷无尽的空虚?
“呵呵……”他茫然低笑。
“将军,将军!”全伯从院外一路嚷著走来,“宫里来了人,说太子请你入宫有事商议呢!”
岳斩霄静了下,旋即又开始笑──长华啊长华!为什麽还依旧执迷不悟?纵使殷晸已死,他两人,也早就永无未来可言……
他渐渐越笑越响,震开了飘过身前的落叶飞花,坠落一地寂寞与斑驳。
☆、乱臣65
小太监领岳斩霄去的,正是青阳殿。
昨夜还恢弘肃穆的宫宇此刻一片罗!,上百名工匠正聚集在周围,抡著铁锤、铁锹,敲砸著雕工精美绝伦的玉墙金柱,拆除屋瓦木梁……碎屑尘土溅扬得到处都是。
殷长华就站在边上看著众人拆房,一身素白孝服上已沾了层灰,神色沈痛中又有几分解脱,见岳斩霄走近,他急忙上前将岳斩霄带到远离灰尘的地方。“小心,别给碎石头溅到了。”
岳斩霄甩开殷长华的手,冷漠地道:“这是在干什麽?”
“父皇已归天,这青阳殿,也该拆了重建……”这样,是否能帮斩霄抹去心底最哀伤的那些晦暗记忆?殷长华紧盯著岳斩霄,不舍得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最细微的表情变化。“斩霄,往後再也没有人能分开你我,我──”
岳斩霄突然发出声嗤笑,捣乱了殷长华原本想好的满腹说辞,噙著丝不屑转过脸,颈中几条青筋在秋日照耀下微微鼓起。
“太子,不,如今该称呼你皇上了。”从他嘴里吐出的字眼明明很恭敬,可那冰冷的语气就是让殷长华难受得透不过气来。“君臣有分,请皇上莫再信口开河,陷微臣於骂名。”
殷长华苦笑,想要放下身段继续游说,瞥见数名大臣周身缟素,正面带悲戚朝这边行来,他不得不将已到嘴边的话强自忍住。
那几个大臣是来找殷长华奏请登基之事,看到岳斩霄也在,众人神情登时都露出几分古怪,互相使著眼色。
殷长华心知自从那次金殿宫宴上他对岳斩霄关心过头,关於他俩的流言便在百官间传得绘声绘色,也难怪岳斩霄对他更加敬而远之。此刻见众人暗中挤眉弄眼,心里有气,又不好发作,只能眼睁睁看著岳斩霄借机告辞。
“太子?太子──咳咳咳……”发现殷长华心不在焉,一人大声干咳起来。
殷长华终於硬逼自己从岳斩霄的背影上收回目光,耐著性子听众人奏事。
先帝出殡、新皇登基、祭天祀祖……
一切,繁琐得令殷长华心生厌烦。而比起诸多繁文缛节,他更难以忍受自己与岳斩霄的距离变得越发遥远。从前,他尚可悄然前往岳斩霄府邸探视,如今想要出宫,就有大批宫奴侍卫诚惶诚恐地赶来护驾,根本做不到掩人耳目。想再召岳斩霄进宫一见,岳斩霄却数度推托拒不入宫。
闵公公原先是被程贵妃下令囚禁天牢,殷长华念在闵义曾向自己通风报信,暗中对岳斩霄颇多维护,对这老太监倒是存了几分感激,并未依循祖制送闵义陪葬先皇,只叫人将之释放。
谁知闵义出了牢狱,来到御书房朝他三跪九叩後,翻来覆去劝谏殷长华让岳斩霄辞官归田,离开永稷。
“闵公公,你又不是不知道朕与斩霄的旧情,朕如今终於可以让斩霄重归身边,你却要朕逐他出京,是何居心?”殷长华不悦地皱起眉头。
闵义频频叩首,额头上都磕出了血,任凭殷长华怎麽追问,他就是死活不再开口。殷长华一气之下,将闵义打发去看守皇陵。
风声传到朝中那些老臣耳中,群臣免不了忧心忡忡,都道新皇帝耽溺先帝男娈,大失国统,绝非社稷之福。谏章隔三岔五送到殷长华案头,劝他以国事为重,更有甚者,弹劾岳斩霄奸佞祸国,要新皇帝将岳斩霄革职严办。
殷长华怒极,有心拿那几人开刀,思及自己刚登基,贸然处罚重臣,只会引得群臣迁怒岳斩霄,更陷岳斩霄於不利境地,便强忍火气,按兵不动。
年轻时的草率冲动,令他尝够了无休止的悔恨和痛苦。这一次,他不会再意气用事,再让斩霄受伤害。
然而尽管理智告诉他,大局未稳前不宜与岳斩霄太过接近,但元宵宫宴上,看到岳斩霄难得地前来赴宴,他心底所有强自压抑的思念就此泛滥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宫宴散後,他再也不顾旁人诧愕诡异的眼神,硬是来到岳斩霄身边,以孩子病重为藉口,哀求岳斩霄一同前往净慈园。他知道岳斩霄无法抗拒这个理由,果然,岳斩霄俊脸上没什麽表情,却还是默默点了下头。
☆、乱臣66
两人一前一後,在宫中缓步走著。很快,岳斩霄就意识到脚下的路并非通往净慈园,冷笑一声,转身朝宫门折回。
殷长华心慌地跟去,在凉亭处截住了岳斩霄,一番倾诉却只换来岳斩霄一如既往的冷漠回绝。後者甚至不给他机会再多说,扬长而去。
“斩霄、斩霄──”他追逐著前边的背影,惶惑又心痛──日复一日的追悔与等候,难道始终都不能让斩霄回头麽?
多年的痛楚蓦然间爆发,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快步赶上岳斩霄,紧抓住岳斩霄握著铁杖的手,不让他走。一边颤抖著凑近脸,试图吻上梦中渴慕无数回的人。
“斩霄,别再对我这麽冷淡。你心里,明明一直还有我的啊!为什麽就是不肯承认?!”
这一刻,他冲动地想告诉斩霄,自己就是程错。可话还未说出口,岳斩霄俊美的面孔已泛起最令他心悸的憎恶。一掌挟怒意朝他当胸拍落。
“住口!”
“斩──唔嗯……”胸口如遭铁锤重击,鲜血夺口而出,染红了他的视线。
又两掌接连而至,他难以置信地徐徐倒地,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他极力伸长手,想要扯住岳斩霄溅血的袍角,最终抓到的,仅有冰凉空气。
两天後,他才在御医大力施救下醒了过来。
皇弟若闲追问之下,得知他是被岳斩霄所伤,为他大鸣不平,要他下旨捉拿潜逃出京的岳斩霄。他却再三告诫若闲,千万不得将此事声张出去。
即使被斩霄伤得再重,他也不想让斩霄背负上弑君的罪名。
他曾以为,斩霄这次是真正被他激怒了,不会再出现他面前。没想到生死攸关的战场上,斩霄居然带著殷慕闯入千军万马,救他突出重围。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斩霄却又决然离去。
“……别……走……”
漫长的回忆终於被越来越多溢出嘴角的血沫湮灭,殷长华单手抱了孩子,费力拖著伤腿往前挪动,一边嘶声呼号,希冀能换得岳斩霄回头。然而黄昏的风冷冷刮过,将他的乞求无情地吹散在荒凉旷野,前方的人始终没再为他停下脚步。
一身染血素衣,在他益渐模糊的视线里不断地摇晃著,摇晃著,最後融进了天际那半轮暗红似血的残阳里,终归一片昏黑……
双耳,再也听不到殷长华的声声呼唤,岳斩霄这才稍微松开自己紧咬著的下唇,满嘴的血腥气告诉他嘴唇已被自己咬破,他也不擦拭,反而加快了脚步。
又走出几里地,他身形逐渐变得迟缓下来,最终从喉咙深处漏出声闷哼,双腿一软,撑著手杖慢慢跪倒在地。
他的左手,一直按在左侧腰腹之间,此刻开始轻抖抽搐。指缝里渗出的血丝,赫然是诡异的青黑色。
“呵……”越来越明显的晕眩感直袭脑门,岳斩霄喘息著笑,却发觉自己喉头的肌肉也在一点点僵硬。
枪林箭雨的战场上,他既要保护殷长华父子,又要杀敌,乱中一时不慎,被一支飞镖射中腹部。当时他也没在意,随手将之一拔,但等杀出重围纵马飞驰的时候,他才发现伤口处又麻又痒,还呈不断扩散之势。
那支飞镖上应当喂了毒,他没及时运功逼毒,以致毒性已随血流深入脏腑。
如果长华知道他中了毒,肯定会不顾一切地带他去有人烟处求医。如今句屏境内到处都是捉拿殷长华的眼线,长华一旦暴露行踪,很快就会再引来追兵。而他中了毒,非但无法出手御敌,反而会成为长华的累赘。
一个满身污秽的瞎子,又何必再去拖累长华。就这样毒发身亡,兴许才是他最好的结局,不必再一次次在长华的苦苦哀求声中备受煎熬……
蒙眼的布带上,逐渐传来湿意。
曾以为那个醉酒之夜,自己在海边就已经将所有的眼泪尽数流干,可现在,竟怎麽也锁不住还在缓慢溢出眼窝的泪液。
“……呃唔……”同样青黑色的几缕血丝从他发青的嘴唇涌出,混了泪水,苦涩难言。
生命到尽头,他终究,放不下长华。
他想笑,脸上的肌肉却已麻木,手也无法再握紧手杖,整个人顿失倚仗摔倒在地,挣扎了两下,渐被毒气夺走了最後一点残留的意识……
☆、乱臣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