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雄成长手册作者:我即江湖
第11节
半晌,立秋收回手,让她去端盆冷水来:“还是发热了。”
立夏和立冬立刻站起来,一个去端冷水,一个去冲姜糖水。立春就重新跪坐了,和立秋小声说着话。
她不安地问立秋:“咱们真的不去棠梨院吗?”
立秋一反往日的恭敬,眼神十分冷漠:“棠梨院里奴仆众多,纵去了,怕她们也不敢让咱们近身呢,何苦去讨人嫌。”她漫不经心地算了算时辰,声音渐渐压低,“七个时辰了,也快了吧。”
立春看了她一眼,突然有些害怕:“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她半掩住嘴,“连去了两次范家,都没有好事。大郎就罢了,娘子似乎跟范家有冲,上回险些失了宠,这回……这回还不知会如何。”
立秋睨了她一眼,轻声斥道:“浑说什么……娘子吉人自有天相,没准一会儿就生了小郎君小娘子呢。”
立春噤声,但是却又忍不住去看她。她觉得很奇怪,立秋今天给她的感觉真的很怪,娘子那头正在生产,又是那般狼狈地从范家回来……她却毫不在意,甚至可说是视若无睹。娘子是女主人,按理说她们也该去帮忙,可立秋不发话,郎君竟然也不以为杵……
她是知道的,立秋只管听郎君的吩咐,但是像今日这般明显地表现出对范氏的冷漠,还是头一次哩……就好像,就好像她正盼着……
立春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往下想了。
医婆的到来并没有让范氏更好过,她按照医婆的吩咐拽紧了悬在头顶的红绸,半坐着用力,可是身下已经疼得麻木了,周围人还是那一副焦虑的模样——孩子没出来。
“娘子,娘子您别睡,您再吸口气啊……”碧丝在她后头撑着她,眼泪糊了满脸,哑着嗓子几乎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扶着范氏,却明显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在不断往下滑。
“啊……——”范氏浑身如同水洗过一般,头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子上。她用尽了力气喘气,可是还是感觉到胸口一阵阵憋闷,“碧,碧丝……孩子……”
碧丝忍着哭哽咽道:“还没……您听医婆的……”
医婆和三个稳婆低声交谈了几句,就捧了汤药过来,对范氏急道:“娘子这胎再不下来,就真个要难产,这是黄蜀葵花做的催产汤,您喝下去,须臾便好了!”
她语气里带着迟疑,只是除了范氏,其余人都没听出来。范氏这一胎在她看来实在不好,那康健的妇人喝了这药大半都能顺产,孩子至多小些,小心将养也能如常,只是范氏体虚脾弱,胎水破得太快,血又出的多……她摸着,只怕是胎位不正,孩子叫脐带缠了脖子……
范氏明明已半昏迷了,却微妙地感觉到了医婆话音里的忐忑。她突然清醒过来,定定地看了那碗汤药,就毫不迟疑地就着医婆的手喝了下去。
莺歌和流溪在床脚那处给稳婆们帮忙,眼看着药喝下去不到半个时辰,范氏嘶喊的声音就变大了,然后孩子的头就在医婆慢慢地揉搓下露了出来。
“孩子——孩子出来了!!”
守在门外的婢女们昏昏欲睡,听到这一声个个都惊醒,面面相顾露出喜色。可是这喜色才展露一半,房里突兀又响起凄厉的哭喊声。
“我的孩子————”
棠梨院里顿时一片死寂。
赵谌静静坐在正屋里,捡起范氏随手丢在案几上的书来看,皆是些游记山水志之类。罗汉床上还摆着一个针线篮子,里面有几件小衣服和一块绣工精致的包被,他伸手拿起,修长的手指微微摩挲,就轻轻地放了回去。
他突然忆起,在范氏刚嫁给他的头两年,他的寝衣都是范氏亲手缝制,不假他人之手,似乎从她没了孩子,接过家事以后,才渐渐做得少了。
赵谌皱起眉,思绪又回到了范家。事情发生的突然,范氏一回来就进了产房,她身边伺候的碧丝和莺歌跟了进去,阿奴太小,他到现在还没有把事情理清楚。派去查探的乙簇不知回来没有,若是回来,理应在外书房等着,可是他如今得守在这里,一时竟走不开……
又过了半个时辰,门外才传来脚步声。隔扇拉得太急,发出绢布撕扯的声音,一个低等的婢女满脸惊慌,穿着鞋子跪在廊上看着他。
赵谌心头突然觉得不妙,沉声道:“范氏生了?”
那婢女浑身哆嗦着,头重重地伏下去:“您去看看吧!娘子生了小郎君,可是……”
赵谌猛地站起来,大步越过她沿着游廊往产房走去。
女子生产的血房被认为污浊,男人们不宜进,但赵谌拉开门进来,屋里头没一个人提出异议,所有人都围着范氏,唯听见碧丝、莺歌和流溪哀哀的哭声。
他走过去,见范氏闭着眼躺在床上生死不知,碧丝怀里抱着一个胡乱用绢布包裹的婴孩,抬头看着他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赵谌心生不详,他坐在床边探了探范氏鼻息,气息虽弱,还算平稳,神色便微微缓和。他低头看向碧丝怀里那个小身子,低声问道:“孩子怎么了?”
碧丝颤抖着把绢布掀开,只露出一张泛着青紫的小脸。
“小郎君生下来就——”她嚎啕大哭。
赵谌心头巨震,盯着那笼罩着死气的小小脸庞,紧闭的双眼,分明清晰的五官,胸口涌起一股哀恸。
这是他的孩子,出生即夭折。
他微微闭目,半晌没动。
“郎君,小郎君既去了,还是尽早入土为安好啊……”那医婆叹息着,在旁边劝道。
赵谌就睁开眼问她:“娘子身体如何?”
医婆怔愣,很快回道:“范娘子未有大碍,只是须得好好调养,起码过得一年半载才能缓过来……调养得当,日后生育倒不难了。”
她自然以为这位郎君是关心子嗣问题,也就顺着这方面去讲。对她们这些专管女子生育产子的人来说,虽见惯了产床上生死,但接生了死胎,终究不大吉利,也害怕主人家追究,便只把以后往好了说。
赵谌没接她的话,转头看向碧丝:“娘子,可见过孩子了?”
碧丝收了哭声,哽咽地点头。莺歌就在后头抽泣道:“娘子知道小郎君已经……就昏了过去。”
赵谌看着她们,目光又扫过那个孩子,声音低沉地对碧丝说:“我让外管事来,你们商量给孩子入殓的事情,莺歌和流溪照顾好娘子,若她醒了想见孩子,就让她见见,只是以她的身子为重……若她想见我,使人说一声。”
言罢,他就起身朝外头走去。
屋里安静异常,流溪突然抽泣着小声说:“……郎君,郎君真是无情。”
这句话淹没在浓浓的悲伤和绝望里,没有人有余力呵斥她,或者回应她。
赵谌站在廊上,露出一抹苦笑。
第49章豆豉豚肉
范氏早产,她的孩子夭折,这事并未曾在绛城上坊激起浪花,而是淹没在大军可能出征西北的消息里。年未满十岁,夭折不入祖坟,父母在不举丧,那孩子就这样在一个雪天悄无声息地用一具小棺葬在了赵家祖坟旁边。
中军府在冬至后便陷入了死气沉沉的气氛里,虽不举丧,但人人都知晓没了一位小主人,并不敢穿红戴绿,园子里的红灯笼也取了下来。范氏要坐月,棠梨院里却是凄风惨雨,院子门口挂了两盏白布糊的灯笼,也没人敢去指摘什么,秦侍医隔几天便去给范氏诊一次脉,再到木樨园回禀了赵谌。
“如此说,她身体已经无碍?”
秦侍医想了想,委婉道:“身体只需将养,但心里只怕还有些妨碍。”他观那范氏气色,年轻尚轻,竟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眼神里俱是伤到了极点的麻木。往日他诊过不少这样的病者,有渐渐自个儿好转的,有身体没病却一日日衰败的,也有干脆就寻了解脱的。
只是这话,却不好跟家主多说。
赵谌沉默半晌,慢慢道:“内子那边,还须多劳侍医。”
秦侍医便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立秋跪坐在一侧,见秦侍医出去了,就倾身替赵谌夹了一筷子菜,轻声道:“郎君,粥快凉了,您吃点吧。”
赵谌扫了一眼碟子里的那筷子豆豉豚肉,表情平淡地伸手推开那碟菜。他看向伺候在身旁的立秋,女子恰是玉貌绮年,一举一动俱是多年浸养而成的雅致,比起范氏也不遑多让。她见赵谌推开菜,表情却未有动容,只是默默地将唯一一碟素油炒的豆苗换到赵谌面前。
他便收回视线,自己夹了一筷子豆苗:“三月内我单独用饭的时候,这种大荤就莫要做了。”
立秋良久没有说话,赵谌就知晓她无声的反驳。自立秋到他身边,鲜有出言与他相对的时候,若心有不满,便会像此刻这样,低头不言不语。
“范氏纵再多不对,她生的男儿也是我赵氏子孙,”赵谌突然没了胃口,放下筷子,“不提这些……也是我的孩子,虽然不举丧,但这样的大荤,我却难以下咽。”
立秋抬起头直直看向他,语气竟称得上尖刻:“范氏不配为郎君子嗣之母,便是她生的孩儿,我也绝不承认!郎君的子息,唯有大郎一人而已!”
赵谌脸色一沉:“立秋!”
立秋含了泪,哀声道:“……都说娶妻娶贤,香火传继理家管事不妒不怨,范氏哪一点做到了?不说春草的事情,就说这回,她明知范家不怀好意,偏带了大郎去,小郎君早夭,焉知不是她做下的孽?如今范家要迫着咱们认下那门亲,往后叫人知晓,大郎如何抬得头做人……”
她向来守礼,虽赵谌小时称她为姊,她却从不以此自居。如今说出这番话,按理已经逾越了身为奴婢的本份,可是赵谌却不能忽视她为自己为大郎设身处地的担忧。
赵谌脸色和缓,心里想到密令,这其中种种,又怎能与她分说?
他便温声道:“立秋,我心中有数,只是范氏嫁于我五年来一向恪尽本分,我因对她多有提防,未尽人夫之责,已然算辜负了她。如今的局面也非她所愿,我纵与她追究,于事无益,何必呢?”
以他的为人和处事,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难得,立秋知晓自家应该就此打住,可就是止不住地替赵谌感到委屈。她家郎主并不是真个冷心冷肺,单看他宠赵元的架势就能窥出一二,可偏偏与范氏之间且连相敬如宾都难做到,可见范氏根本不曾在郎君身上用心。
立秋猜不到范氏喝过绝子药,只觉得就是因为她不讨郎君喜爱才生不出孩子。若是个讨喜的,郎君也不至于白日在外奔波,回来也没个放松的去处。赵谌很少去范氏那处,范氏也从不主动来找他,这在立秋看来,就已经是一种失职了,既不愿履行妻子主母的义务,何故要白白占着那位子?
“郎君,郎君不如另娶,”她忍不住道,“纵不另娶,纳几房妾室也好。”又想到春草,若不是范氏将春草发嫁,那倒是个好人选,虽说小心思多了些,但经过先前一遭,想必也老实了……单轮样貌,府里轻易找不到比春草颜色更好的了……
赵谌却摇摇头,示意她无须再言。他再次吃起饭,粥水已凉,他并不在意,立秋跪坐在一旁兀自发呆,也想不起叫厨房再上热的来。
赵谌在想昨日乙簇跟他说的事情。比起立秋从他这里得知的,他听到的却更多。譬如虞氏为何执意想与他中军府联姻,还有当初范氏父母的事情。
当年范氏父亲范阳管嫡支庶务,颇有能力,一年大雪本不欲出行查账,虞氏因在商队投了钱,便撺掇范阳,结果范阳并商队在南望山隘遭了崩雪,没一个活着回来。范阳妻卢氏突逢噩耗,第二天就投了缳。
范阳和宗子范凛乃是一母同胞亲兄弟,虞氏确是清白的,因为范阳死了于她并无好处,但因她的撺掇出行却辩无可辩。可想而知,若范玉知晓,不能不恨她,何况后来又是虞氏说动范凛将她送入宫中。只怕虞氏心里也是心虚,留着范玉在家中无异于时时提醒她二房为何没了传承。
这么一来,即便范氏嫁入了中军府,得了一门不错的姻缘,对虞氏来说意义也不大,所以她才心心念念要塞一个真正能和她齐心的范家女进来。
更重要的是,今年可能往西北出征的消息,赵谌讽刺一笑,约莫让虞氏觉得,万一他回不来,那比起范氏,阿奴只怕在府中更有地位。
‘三公打算腊祭后第二日向国君进言,推举您领兵。’
赵谌回忆乙簇带回来的上书摹本,那上面一字一句都清晰在目。他身为三军统帅,如今不过挂名,城郊大营十万人马听着虽多,不及北大营和西北大营加起来四十几万的兵力。原本手中兵符可调遣上中下三军兵马,如今兵符在国君手中,若出征西北,或可趁此良机壮大部曲,在军中造势,掌握实权……
“郎君……”立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让他一惊。
赵谌低头一看,碗中的粥水已经没有了,自己毫无所觉。他放下筷子,心头却是一震。自己恪守本分数年,如今竟动了屯私兵的念头吗?
“郎君,您在想什么哪?”立秋见他失态,担忧地问道。
赵谌摆摆手,比起这种心思,让他更吃惊的是,自己竟丝毫没有愧疚和动摇。
许是从今年开始,国君种种不耐的举动,让他对阿奴一日担心甚过一日,总有种朝不保夕的感觉……阿奴对国君而言,似乎已经不仅仅是胪拓的儿子,一个区区小儿,而是代表了胪氏一族死而复苏的一丝火苗,是对他掌控至高君权的一堵高墙的残影,哪怕推倒了墙,连一块余下的砖石,也无法容忍。
“范氏那边,无论你如何去想,切记她还是你的主母,该你做的,不要怠慢。”他起身朝内室走去,并不去看立秋隐忍的表情。
木樨园里虽然没有设火炕,但内室仍然布置得十分暖和。墙上挂了厚实的壁毯,地上一层毛毡一层羊毛的地衣,床榻四周垂着厚实的床幔,隔挡了凉气,赵元睡在今冬新制的棉被里,四仰八叉,连铜婆子都踢到了拐角。
赵谌把床幔挂起,坐在榻边摸了摸儿子的肚皮。这段时间又是受伤又是生病,连原本圆嘟嘟的小肚子都瘪了不少,让他摸着很是心疼。特别是这两天,自从知晓无缘见面的弟弟下葬,阿奴的情绪就一直低落,饭也没吃多少,晚上觉也睡得不踏实,往往到了早上才能睡熟一些。
这也是立秋怨恨范氏的缘由之一,她觉得范氏造了孽,只怕是婴孩怨气冲到了阿奴,坚持要让人来扮方相氏驱小鬼,硬叫立春给劝阻了。
“阿奴?”赵谌唤道。
赵元迷迷糊糊就醒了,可见睡得也不如看见的那样好。他瞅着赵谌看了一会儿,就软绵绵地喊:“阿父……渴了……”
赵谌嗯了一声,抱了他起来,裹着毯子倒水给他喝。水一直都在熏炉上热着,只怕他因屋子里热气太足夜间口渴,偏夜里睡得不沉,起来一回便喝一次水,结果前天夜里竟然尿湿了褥子。赵谌反觉儿子可爱可怜,只是赵元自家羞愤不已,从晚饭后便坚决不喝水。
赵元清醒了,头一件事就是挣扎下地,然后去被子里摸索。
赵谌隐含笑意道:“我摸过了,未曾尿床。”
“阿父别说啦!”赵元简直气死了。那天晚上他就喝多了水,又梦到自家上厕所,结果竟然真的尿床了,一辈子的黑历史啊!偏生他爹还老提这件事!
“好了,为父再不提,你赶快去洗漱,”赵谌不逗他,催他把熏暖的衣服穿上,“原珏臻铖只怕已经到了书房了。”
赵元怀疑地斜他一眼,嘀嘀咕咕把衣服穿上,洗漱吃早饭。
也不知是不是应了那句“睡不醒的冬三月”,他如今就跟那冬眠的熊似的,天天怎么睡都睡不饱,早上还得早起去念书。从前好歹学生还有个双休和节假,如今节假虽然也有,双休却没了,日日月月的,除了自个儿生辰那天可免去上学,寻常想偷个懒?除非秦侍医开证明啊!
第50章髓饼
正阳怀夕一大早等在木樨园门口,赵元一出来,三个小孩就匆匆赶去外院书房。原珏和臻铖倒轻松,桂苑就在葛草院旁边,比起赵元还能多睡一刻钟哩。
“我让你们打听的事情如何了?”赵元边走边啃着一块巴掌大的髓饼。
正阳怀夕面面相觑,心里哀叹。那哪里是打听?分明是偷听啊……他们学武才几年?竟让他们去听外书房的墙角!还没到墙角呢,他们就被乙簇从窗户给拎进去啦!
正阳素来是个老实的,刚要开口呢,袖子就被怀夕悄悄拉了一下。怀夕抢道:“打听到了,没有娘子什么事,反而那虞氏与娘子有仇哩!”他不敢说虞氏打着盼望郎君战死的念头,即便从头听到了尾,也不敢把那不该说的透露分毫,只得说些细枝末节的含糊赵元。
赵元咬着饼,停下脚步听他说完,若有所思。这样一来,才说得通,他这两天就一直在琢磨,实不清楚自家一个六岁顽童,哪里值得人来花心思算计……
不过,他斜睨了一眼怀夕,直把对方看得肩膀一缩,才哼笑道:“你当我傻子不成?你们俩儿脚步沉得跟响锤似的,便是我也能留意到,何况阿父和乙簇?”
正阳吃惊地看着他,反而是怀夕吐了吐舌头,似乎早有所料。
赵元继续往前走,无奈地叹口气。怀夕告诉他的,只怕就是他爹认为他能知道的部分。说到底,还是不希望打击他,令他对范氏太过失望。
他回想几天前在雪中期盼范氏平安产子时忐忑的心情,如今想来,竟是一种幸福。他那无缘得见的弟弟已经入了土,听说范氏镇日浑浑噩噩,每天早晨碧丝和莺歌都垂泪更换院门上白灯笼的蜡烛……他却已经不再想去看范氏了。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尽了,即便咫尺之距,也如天涯两头。
范家现任家主范凛,一开始并不知晓冬至之事。虞氏作为一族宗妇,关于内宅的掌控力向来得力,当日花厅里奴仆众多,两三天内竟真的无人多嘴,便多嘴的,也被虞氏打杀了去!她本志得意满,一心等待中军府送来信物,这事在她看来,实在算不得阴谋,无非范氏太过瞻前顾后,否则本是一桩美谈……
岂料过了一天,竟等到范氏产子夭折,本人半疯的消息。一时之间,可把她吓得不轻,忙进了私设的小佛堂里。
“玉娘怎这样禁不起?”她捻着佛珠,嘴里还色厉内荏地抱怨着,“嗐!一个好好的男儿!竟就这样被他母亲给折腾掉了!赵谌可惜了,本都有了嫡子……不过对小元郎倒有好处……要不是他太小了……”接下来那些碎碎念,一旁伺候香烛的琦绿听都不敢再听,心中却忍不住嘲讽。
大娘子可真是眼里黑了,便把所有人都看得黑。小元郎才多大点,先时算计便罢了,如今竟疯魔一般,难道恁大点的男孩还能去产房害了范氏不成?想想自家做的事,琦绿便止不住地发抖。
如今她就是再悔也来不及了。这两日大娘子瞒得严实也还罢,过几日若家主知晓了,只怕她这一条贱命再难逃脱,只看能不能让妹妹逃过一劫……
她却未曾料到,想要她命的,如今还不是范凛,却是乾氏。
那一日宴席匆匆结束,乾氏就使人提了范丹到她的院子里。她那里也有个小房间,布置的可不是佛堂,而是专用来审下人的。范丹长这么大,别看生母不过妾室,享受的份例比起小二房的嫡女范棠也不差些。更因乾氏并无女儿,她母亲又早逝,反而更受乾氏宠爱。
她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有一日,被抓来这间屋子,屈辱地跪在地上等待乾氏发落。往日里那些属于母亲的慈爱,此刻都变成了充满审视和憎恶的陌生眼神。
“母亲……”她下意识地轻唤。
咔嚓——乾氏面容冷硬,挥手将一个杯盏砸了出去,就碎在了范丹膝盖边上,将她吓得尖叫一声。再抬头看向乾氏,已经满脸的畏惧了。
乾氏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家这个庶女,仿佛从没认识过她一般。
这个女儿,按理讲与她有天生的仇恨,只是生下来生母便去了,似乎那根源的罪便没了,她就再兴不起恨意,只觉得小东西可怜至极。待抱来身边养,虽不如亲生的那样时时刻刻搁在眼前,也是用了五六分心思的,指望将来给她寻门好亲,也算对得起这一世的母女情分……谁能料到,就是这个女儿,如今亲手毁掉了她们之间的情分!
她冷冷道:“是你的主意……还是你祖母的主意?”
范丹事到临头,反而冷静了下来。她知道自家嫡母不好糊弄,也不打算这样干。她恭恭敬敬伏下头给乾氏行了拜礼,然后抬头平静地直视她:“是我的主意。祖母,祖母本想让我更衣时……与小元郎独处一室,被下人瞧见……我实在做不出那事,就劝说她……”
“兀那毒妇!!”乾氏气得脸色铁青,猛地拍击桌案,“竟能想出这等毒计坑害子孙!”她说着狠狠瞪向范丹,长长的丹蔻指着她恨得不成,“你是个痴傻的不成!我自小教你女儿家要珍重自个儿,你听到狗肚子里去了?!用佩饰……哼……有何不同?!”
范丹泪流满面,哽咽不止。
乾氏气怒难平,看着她就觉得碍眼:“你是怎么猪油蒙了心?你要好姻缘,难道我不会与你打算?偏生相信那老虔婆的话,如今若人家不认,你就等着她拿你开刀吧!”
范丹泣不成声道:“母亲把儿送去了祖母那里,除了祖母,儿还能靠谁呢……儿听闻祖母的打算,心里忐忑,阿奴才多大,难道儿就那样不知廉耻地看上他?只是错过了这个,往后不知祖母会把儿许配给哪一家……母亲日日来请安,也不曾看儿……只当母亲再不管儿……”说罢就埋首伏在地上大哭起来。
看到她这幅样子,毕竟是做母亲的,乾氏便再多的怒气,如今也都消散大半。
她怅然地看着范丹道:“你祖母那性子,你还不了解?说了膝下空虚,要个孙女陪她念那些个劳什子经文,我就得送了你过去,想着反正你还有几年呢,在宗妇膝下长大,将来说亲也……待你大了,亲事有了门路,我再接你回来。既送了去,再三天两头去看你,她纵折腾不到我,也会让你不快活……”说着又觉得恨铁不成钢。
也是她太娇惯这丫头,虽说人没去看她,难道她那房子里一床一榻,屏风漆柜,都是从天上掉的不成?丫头婆子都是石头变的不成?虞氏那吝啬性子,怎会置办这些,不都是她亲自给范丹布置的?偏是个黏人的,心思又深,还是想歪了去!
乾氏扶着额,对她挥挥手:“起来吧,如今再哭也没用了……只看你祖母的计有没有用……”
她不曾再多说。范丹毕竟年幼,哪里晓得内宅里夫妻间的那些事呢?纵然最后能入门去,叫夫主厌恶了,日子与守寡有何不同?男子和她们可不一样,就算没了嫡妻,有的是女子贴上去。虞氏最可恶的一点便在这里,她只顾自己那些念头,半分不曾为范丹打算过!
这夫妻之间,最容不得算计!便有算计,也能露白了出来,一旦露出来,再多美色再多情深,也终会遭了厌弃。
范丹被乾氏身边的婢女扶起来,她收了泪,听了乾氏一番话,反而眼睛里出了神采,再不去担心自己的将来。她自出生就被乾氏养育,说句矫情的,她不畏自己将来去往何处,只害怕乾氏再不管她……
乾氏眼睛却扫过她身后婢女,突然道:“我看你身边的人也要换换,只怪当初你搬得匆忙,伺候的人来不及细挑,如今看来果然不好!”
范丹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姚红。
姚红是琦绿的妹妹。
乾氏冷笑:“琦绿我动不了,不过姐姐如此,妹妹想必也老实不到哪儿去!”
“娘子饶命!”姚红软在地上,瑟瑟发抖,却不敢恳求范丹。如今丹娘子都自身难保,在为她求情,万一惹恼娘子,只怕再不能好。
范丹脑海里闪过琦绿的模样,她咬咬牙,又跪了下来:“母亲,这都是我造的孽,她也是不敢违抗我……我如今身边就这个丫头最得力,求您,求您饶过她罢!”
乾氏还得去婆母那里较劲,怠懒去看她们,便摆摆手,就有人将姚红硬拽拖了出去。范丹向来聪明,知道乾氏一向少用重刑,不造杀孽,眼下顶多关着姚红,待她这几天好好待着不要惹麻烦,再想办法求乾氏才是正理。她打定主意,便维持跪姿直到乾氏带着人出去。
就如此平静了几天,回到开头的早上。赵元去了书房进学,赵谌则照旧参加小朝会。
下朝后,百官纷纷出了宫门。广场上有几人结队聊天,几人上车饮宴,赵谌却被范家家主,如今的三公之一,司空范凛,给叫住了。
第51章糟酿兔腿
“大将军留步,留步,”范凛疾走几步,待到了赵谌跟前,又轻咳几声,“不知大将军今日可有余暇?老夫有一处养了两三年的新园子,倒可堪一观,不如赏脸一同前往?”
赵谌挑起眉冷笑,文臣!
“司空大人有话不如直说?”
范凛呵呵几下,和气道:“大将军啊,这里如何是说话的地方?我那园子里景致佳,厨子做得一手好菜肴,到时候咱们赏景喝酒吃菜,岂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