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生愣了一下,脸颊似乎更红了,飞快地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看宝龄。宝龄明白连生是怕自己走不了路,笑笑道:“没事,就是走得慢些。”
宝龄坐在床沿,连生指尖蘸了些药膏,走过来,蹲下身,顿了顿,小心地往她脚上擦。他的指腹有些凉,动作很轻,宝龄低头看,微弱的光线下,他的脸颊上红的,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他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酡红。
宝龄索性不再看她,打量起这间屋子来。
连生的屋子很整洁,甚至给人一种一丝不苟的感觉。宝龄想起大学时曾去过男生的宿舍,一进门口便是臭气熏天,更别说进了房间看到的那副景象。臭袜子丢的到处都是,被子永远是摊着的,据这个问题他们还进行过讨论,得到的回答是:既然每晚都要睡,早上叠起来不岂不是多此一举?
而此刻的房间却是截然不同。虽然东西很少,但每一样都放得井然有序。最叫宝龄印象深刻的是那张木床。宝龄记得前世大一军训时去参观军营,里面的士兵最基本的要求便是每天起床都要将床铺整理得有棱有角、纹丝不乱。她还跟着学过,只是看似简单,要做好,却不是那么容易的。而此刻连生的被褥就是如此。粗布褥子几乎没有一丝褶皱,被子折叠地如一小块方方正正的豆腐干,端端正正地放在床尾处。
小屁孩,几乎可以去参军了!
她暗笑移开目光,又见桌上除了刚才连生手里拿着的算盘与账簿外,有一只木质的笔筒,笔筒里插着一支羽毛笔,似乎在哪里见过,她正想着,便听身下的人道:“好了。”
不知是什么药膏,擦完了果然不再那么难受了。她忽然想起来:“你一直带着这个在身边么?”
连生一愣,摇摇头:“我刚才回来的时候碰到阮大哥,是他给我的,他说这药膏对外伤很管用。”
这药膏竟是阮素臣的。阮素臣为什么要给连生药膏?而且不早不晚。宝龄微微一愣,心里不觉有些异样,但随即甩甩头,不再多想,朝连生道:“多亏了你,不然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连生背对着她,正收起药瓶,声音听来闷闷的:“你也帮我敷过药。”
“你不是为了报恩吧?”宝龄失笑:“如果我没有,你现在会不会帮我敷药?”
连生手里的动作有片刻停顿,却不说话。宝龄只好道:“吃过饭了么?”
听了这话,连生才转过身,不太在意地道:“没饭了吧。”
贰拾捌、风雨前的平静
正文贰拾捌、风雨前的平静
宝龄这才想起,顾家的规矩:下人吃饭通常比主子都要早半个时辰,并且,下房开饭从没等人的道理,到了点大家便各自去吃饭,若是误了时辰,便自认倒霉。连生回来的时候大约刚好可以赶上吃饭,但因为她却耽搁了。
宝龄想了想,微微一笑:“正好,我也没有吃饭。在外头一天有些倦,也不想去前厅吃了。这样吧,你陪我吃,省得我一个人闷,你不知道,一个人吃饭是很难受的。”
分明是得知他没有吃饭不想让他空着肚子,却说自己想找个人陪。连生望着宝龄轻声道:“好。”
不多久,招娣回来,宝龄便吩咐她去告诉顾老爷不去前厅吃饭,又叫她吩咐厨子加了一道荤菜。招娣不敢多问,却是纳闷,小姐居然与下人一道吃饭。虽然小姐与连生从前是那什么关系,但那只不过是用来气四公子的,难道,府里的传言是真的?
宝龄却不知道招娣心中所想,她见连生低头只吃白米饭,便往他碗里夹了只鸡腿:“你这个年纪应该多吃点肉,才能长个子。”
其实连生的个子在同龄人中已算出挑,只是太瘦了。
“你太瘦了。”宝龄见他握着筷子的手指有片刻僵硬,打趣道,“多长些肉,变作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以后,肯定会有很多姑娘追着你跑。”
指尖一动,连生蓦地抬起头,黝黑的眼睛波澜涟漪,不知在想什么。
是想起了从前的事,所以自卑、不相信自己么?宝龄笑笑:“要相信自己,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那晚,宝龄做了一个梦。许久未做过梦,此刻却做起了梦来。梦里,她与阮素臣蹲在她的小花园里,双手沾满了泥土,将一颗红润的种子埋入土中。阮素臣一身白衣,笑的极其温柔,那种温柔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流光四溢的眼波荡漾开来,漆黑的眼底是一腔浓的化不开的情意,笑一笑,挨着她蹲下来:“到了初春,便会结果,我为你穿一串红豆珠可好?”
她刚想笑着答应,回头却见一人一身淡紫色的袍子,站在清晨的薄雾中,细眼如丝、红唇潋滟,神情分明看不清,唇角一勾,却刺的人移不开目光。她不知不觉地朝他走去,他手里捏着一根细细的丝线,丝线那端,是一只黑白相间的风筝,两只鸟儿头尾相连,比翼双飞一般。
“你若想见我,便放起风筝,我便会来。”
“若风筝被树遮挡了,看不见呢?”
“没有什么能遮挡,除非,你不想。”
话音刚落,人已不见。她伸出手,一缕微凉从指缝间掠过,只余淡紫色缭绕的浓雾。她蓦地转身,那株红豆树不知何时已长成参天大树,鲜艳红润的果实摇曳枝头,如满树的琳琅,遮住了大半的天空。如果,风筝在飞,而外面的人却看不到呢?她忽然便心生失落,听见自己用急切的声音道:“我不要这棵红豆树,不要什么红豆珠,我不要!来人,将这棵红豆树……拔掉。”
红豆树下,白衣人儿依旧在笑,只是,她从他身边经过,却仿若看到他眼底那一抹浓得化不开的伤。
……
宝龄蓦地从梦中惊醒,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神智渐渐清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真是个奇怪的梦。难道是入了春,便做起了春梦来?可梦里的情景却分明那么真实,真实的叫人鼻子发酸、喉头哽咽。
你要我生我便生、你要我死我便死。我可以不要这窈窕容颜、富贵锦年,只愿换你能看我一眼,对我莞尔一笑。
这是谁的感觉?又是对谁的感觉?宝龄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余光一瞥,竟是呆住。
床边的梳妆台上,赫然放着一串红豆珠,鲜红的色泽仿佛蒙了尘,略微黯淡,如同一段尘封的流年。
宝龄拿起来,似乎还能感觉到手心传来的温度,那人笑一笑,说,到了初春,我便为你穿一串红豆珠可好?
可好可好?
本来是好的,可是后来为什么,不好了?
“招娣!”她唤道。
“大小姐,怎么了?”招娣披着一件外衣便匆匆而来,见宝龄茫然若失的模样,吓了一跳,“大小姐是不是做噩梦了?”
不是噩梦,却比噩梦更叫她心神不宁。她问:“这东西是谁的?”
招娣看了一眼宝龄手中的红豆珠,诧异道:“昨日小姐出门,我便想着可以乘机整理一下屋子,这串红豆珠,是在小姐床头下找到的,不是小姐的东西么?”
“是我的东西么?”宝龄反问。
招娣摇摇头:“好像曾见小姐戴在手上,过了几日便不见了,大约是那时掉的,小姐自己记不得罢了。”
“那那只风筝呢?”
“风筝?”招娣偏过头道,“风筝是小姐大约一年之前从外头带回来的,小姐一直很宝贝,谁都不许碰呢。小姐可是又想起那只风筝来了?其实那式样街上多得是,不如明日招娣再去买一只?”除了那只风筝,招娣还未见过挥霍无度、眼高于顶的大小姐对任何东西如此珍惜过,她一直便很疑惑,小姐若要风筝,别说一只两只,就算要将整个风筝摊买下来也不成问题,何必如此?
是啊,不过是只普通不过的风筝,街上到处有得卖。也不过是个梦罢了,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许是她回来的时候无意中见过这串珠子,结果便做起梦来。思绪渐渐不再混乱,那种奇怪的感觉也随着消失了。沉默许久,宝龄摇头:“不用了。”
“那这串红豆珠呢?”招娣小声道,“本想找块布擦擦干净的,可后来一隔着便忘了,若是擦干净了,真是好看呢。”
宝龄再度看过去,小巧的红豆,用一根极细的红丝线串起来,晶莹如珊瑚,穿线的人,不知要费多少功工夫。她试着将它戴在手上,鲜艳的红衬着她白皙的肌肤,竟是出奇的美,于是笑一笑:“挺好看的,戴着吧。”
“相亲”回来之后的几日异常风平浪静,顾老爷并未找宝龄问过赴宴如何,想来不过是因为白氏毕竟有了身孕,面上顺着她些而已,并非真那么急着给宝龄与宝婳找一门亲事。而奇怪的是,白氏的花花肠子似乎也歇了工,这几日除了偶尔由碧莲陪着花园里散散步,便安分得很,晚饭也照旧来大厅里吃,并未因为有了身孕而如何特殊化。
宝龄觉得有些奇怪,那一日她见白氏偷偷去拜神求子,猜想她应该极其小心才是,后来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才查出来,也曾让她怀疑过是白氏为了保住孩子才走的一步棋,毕竟三个月之内的胎儿最不稳定。可后来白氏的高调又似乎并非如此。如今,白氏也并未叫人专门另作饭菜与滋补品,好像并不怎么谨慎。
而最让宝龄迷惑的却还是蒋氏与白氏的关系。
自从白氏有喜、蒋氏来过宝龄房中之后,宝龄一直以为,蒋氏与白氏的联盟已然瓦解,就算表面上还未到撕破脸皮的地步,但彼此心里都已存了芥蒂。可那日吃饭时,又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了。
顾老爷这几日心情也是不错,宝龄原以为是因为白氏有喜的关系,后来听了他们说话,才知道是因为采茶女被非礼事件得到了解决,那帮小混混不再闹事了,于是那些商户纷纷送去新摘的茶叶,以示感谢。
宝龄不知道她老爹是用了什么方法叫那些小混混妥协,一般来说,要叫那些地痞流氓不再闹事,简直犹如叫乞丐不再乞讨,除非顾老爷抓住了那些人什么把柄,不过混混之流,本来名声便已臭了,大抵都不会在乎这些;又或者用金钱打发,不过这毕竟不是长远之计。最后一个办法,也是最有可能的,便是有人可以制住他们。但这人绝不是顾老爷,否则,他们也不会闹事。不过这毕竟是顾老爷生意场上的事,她也无暇深究。
顾老爷心情大好,吃饭时便叫人将茶叶分给各房,却朝白氏道:“本来也是要给你的,可你如今不一样,喝太多的茶总归不好,还是吃些温润些的。”
白氏笑笑:“老爷不说我也晓得,中午我与二姐一道吃饭时二姐还嘱咐过我呢。”
蒋氏与白氏一道吃饭?宝龄不觉竖起了耳朵。
蒋氏更是笑道:“老爷,二妹的身子不止您一人紧张,咱们都紧张着呢,大姐你说是不是?”
阮氏脸色苍白,笑容却是柔和:“是啊,梅珊,如今你不比平日,自己要当心一些。”
白氏自是应了,不知想起什么,略微翘起下巴道:“宝龄,三娘还要多谢你那日送来的缎子。”
怎么好像又变了个人?宝龄心中疑惑,面上却笑道:“三娘喜欢便好。”
顾老爷看着四人相处和睦,微微一笑:“这样才好,我马上要去一趟杭州,大约两日后才能回转,家里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老爷放心,家里有二妹看着,您就放心去忙吧。”阮氏朝蒋氏微微一笑,蒋氏也赶紧道:“是啊老爷,您就放心吧,正事要紧。”
吃过饭,宝龄经过仁福堂,瞧见顾老爷揉着眉心,在灯下看账簿,颇有些疲倦的样子,便扣了扣门:“爹,我能进来么?”
顾老爷抬头见了宝龄,威严的眼神便变得慈祥,笑一笑招手道:“你是爹的女儿,什么时候不能进来?”
宝龄在顾老爷身边坐下:“爹,您若是太累,便早点歇息吧,这些账簿,明日再看也不迟。”
“爹知道你乖。”顾老爷点点头,将账簿搁在一边,“宝龄啊,爹明日出门,家里的事,你也帮着你娘与二娘分担些。”
“爹是指……”宝龄顿了顿并没有说下去。
“听说前几日,你三娘为了一匹布与你吵了起来?”顾老爷抿了口茶,才开口道。
“也不是吵。”宝龄思忖片刻道,“只是女儿不小心勾破了三娘看中的您送给娘的大红缎子,女儿已赔了一匹给她,吃饭的时候三娘不是说了么?”
顾老爷点点头,叹息一声:“宝龄,我知道你三娘这几日做的一些事,是有些过了头,但她有了喜,大夫说脾气难免会反常些,看在她肚子里有了你的弟妹,你多担待些。我也已与她谈过,她往后不会再如此了。”
原来顾老爷找白氏谈过话,怪不得白氏变得温顺贤良起来。一念至此,宝龄笑笑:“爹说的哪里话,我怎么会怨三娘?”
顾老爷呵呵一笑,凝视她:“你呀,骗得过所有人也骗不过爹。那匹丝缎可是上等的苏州宋锦,若非有意,岂会那么容易便勾破?”
宝龄被顾老爷说中了心事,心底咯噔一下,见顾老爷含笑的眉目中并无一丝责怪之意,更多的反而是宠溺,不觉放开了心怀:“爹说的没错,我是有意的。看着娘受委屈,我做不到。娘的身子已那么弱,受了气也只是放在心里,虽然,这样做是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争执,可是爹,您知道娘心里是怎么想的?”
顾老爷一怔,细细打量宝龄,仿佛第一次看到女儿一般,又仿佛透过她看到另外一个人。是多久多久之前了,也有一个人这么问过: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你知道我最需要的是什么?
宝龄见顾老爷凝神地望着自己,那目光竟有几分迷离,仿佛不似他此刻的年纪,不觉想:到底是刚才的话,叫他觉得她太不像自己从前的女儿了。不过她并不想如一开始那般刻意地掩饰,这些天来,她已渐渐地接受了自己的身份,渐渐地将顾宅当做了家,也渐渐地将他与阮氏当做了自己真正的父母。眼前这个人是她最亲的人,他对的疼爱从她醒来时便从不曾怀疑,她知道哪怕他有些疑惑,也不会伤害她。想到这里,她坦然地一笑。
良久,顾老爷目光移向别处,望着窗外摇曳的芭蕉叶,眼神极为悠远,仿佛那里有着什么,缓缓道:“你说的爹都晓得,只是有时候……无法事事圆满。你娘……”顿一顿道,“她的好我都记得,我不会亏待了她。”
宝龄望着顾老爷,除了她醒来那日,他平日里都维持着一家之主的威严,只是,此刻在灯光下仔细地瞧,还是看到了他眼角一闪而过的异样情绪,仿佛是无奈,又仿佛是伤痛。
良久,她终是柔声道:“爹,您早些睡吧。”
至少现在,白氏算是安分了,而蒋氏看起来也不打算再计较白氏之前的事了。只是,她忘了,暴风雨之前,总是格外的平静。
贰拾玖、迷影
正文贰拾玖、迷影
几日后吃过午饭,顾老爷便登上马车,赶赴杭州。只是,除了一直随行的祥福叔之外,顾老爷竟还带上了一个人。这个人宝龄有些想不到,居然是连生。祥福叔说,本来早打点好的四个下人中,其中一个叫阿旺的,不知怎么,染了风寒,一病不起,怕是不能随行了,所以便叫连生替上。
这好像不能成为理由。顾府多得是做了十几二十年的下人伙计,随便叫上一个或许都比连生一个初来乍到的顶事。顾老爷对连生的器重叫宝龄实在是想不通,但怎么想都不是件坏事。对于初出远门,连生显然是又紧张又兴奋,前一晚,宝龄坐在窗前,好几次不经意地望过去,都见他屋子里亮着灯,也不知道他几时睡的。宝龄于是叫招娣帮连生准备了个包裹,里头放了些干粮碎银叫他带去。
可是临行那日清晨才发现,连生留下了那些碎银子,只带去了干粮。银子是由招娣送回来的,当宝龄看到那些规规整整、一分不少放在布袋里的碎银子时,不知是气还是笑。她问招娣:“人呢?”
“刚走,现在恐怕快启程了。”
宝龄走到门口,便见顾老爷与阮氏、蒋氏、白氏正站在马车边叙话。而连生穿着一袭天青色的长衫,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站在那里,面朝着顾府大门,仿佛在等着什么,远远地看见她,漆黑的眼睛微微一亮。
顾老爷已笑道:“宝龄,你也来送爹么?”
宝龄一笑,柔声道:“爹,路上小心。”
顾老爷慈爱地拍拍宝龄的手:“你也是,爹不在,你可不许淘气。”
宝龄点点头,听得白氏朝碧莲道:“还不快将东西放到老爷车里去。”
“又是什么?”顾老爷笑着摇摇头,“只不过去趟杭州,不用带那么多东西。”
白氏娇嗔:“其他的我不管,可这一样,是我亲手做的,老爷的腰一向不好,我做了只靠枕,杭州虽是不远,但路上也是颠簸,有了这靠枕,总是好些。老爷是晓得的,我这几日总是害喜,为了缝这抱枕,可真真苦了我,老爷若是嫌弃不肯带去,便扔掉好了。”
似嗔非嗔、目光流转、风情万种,一只手挽住顾老爷,一只手那却没离开过小腹,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肚子里已多了块肉似的。
顾老爷颇为无奈地道:“好好好,带去。”
一旁的蒋氏连忙道:“老爷,可别忘了喝了我的宁神茶,也好在路上睡一觉。”
这次,顾老爷已有些不耐,只点了点
宝贵双全第9部分阅读
欲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