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已过,本该是安然熟睡的时刻,可晋王府的门廊前头却被灯笼、火把照耀得恍若白昼。
沈思狐疑着迈进大门,当即被眼前的大阵仗搞了个措手不及数十名侍卫、家丁忙乱地结队伫立,也不知是专为候他而来,还是预备着要去捉拿牛黄。人群中倒有几个与沈思颇为熟稔的,此刻都眼神闪烁着欲言又止,貌似在暗示些什么。
沈思万万没想到,为了区区一个牛黄晋王竟会如此劳师动众,他正欲开口问清原委,就听大总管胡不喜操着公鸭嗓门传话道:“沈公子,烦请移步书房吧,王爷可还等着呢。”
沈思厌恶地扫了胡不喜一眼,虽是心不甘情不愿,也只好硬了头皮随他向湖畔的书房走去。离开老远就瞧见书房门外站满了人,不光有值守的侍从,还有些不明身份的生面孔,一个个表情紧张又严肃,便说是如临大敌也不为过。
二楼往上,一干闲杂人等全都被打发掉了,只晋王独个面色阴沉地来回踱着步子。见了沈思,他先是凤目一凛,又很快恢复成平常神色,负着手沉声问道:“牛黄可是你放走的?”
沈思自知理亏,甫一开口便先软了几分:“守之,此番擅自行事确系我的不是,我在此向你赔罪了。毕竟昔日渡河之上牛黄对我有恩,我不想他被当成替罪羊活活折磨而死……”
听了这话晋王愈发满心烦躁,可他并不想将怒意撒在沈思头上,故而极力压抑着情绪背过身去沉默半晌,才缓缓说道:“阿玉死了,就在方才。”
一时之间沈思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锦玉死了?怎么死的?”虽说他早已认定是张锦玉下毒间接害死了三哥,也一度恨不能手刃张锦玉以解心头恶气,但骤然听到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死掉了,也难免震惊错愕。
晋王深深吸了一口气,语带悲凉:“用一条半旧汗巾吊在屋梁上,自缢而死……那汗巾质料低劣,纹样粗糙,分明不是他惯用的物件儿。”
沈思只觉脑海中“嗡”的一下,眉峰倒竖,喉咙干涩:“这是何意?你有话不妨直说!”
晋王依旧背对着他,并未直接作答:“汗巾的结扣打在右边,用来踮脚的椅子扶手也朝右,可阿玉天生是个左撇子。更何况,本王亲口承诺过会尽快查明下毒一事,选在此时自裁非但不能证明自身清白,反而会落实了害人的罪行。阿玉便是再愚笨蠢钝,也该懂得这个道理。”
“你不会是……在怀疑我吧?”沈思不由后撤了半步,眼神里满是委屈与戒备。
晋王凝视他片刻,无奈地摇了摇头:“念卿啊,从始至终我丝毫不曾怀疑于你。凭你的身手想杀阿玉十次、百次也易如反掌,又何须故布疑阵装神弄鬼。我只是气你不该在这个时候放走牛黄,你可知这样一来,就是主动将疑点引到自己身上了。”
沈思苦笑:“我不救牛黄,又怎知他能否活到明日后日?”
这功夫楼下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响,一名心腹侍卫匆匆跑上楼来躬身抱拳道:“回禀王爷,属下等遵王爷旨意兵分三路追出十几里,却只捉获了车夫一名,据他所言,那唤作牛黄的小郎中竟在半途凭空消失了踪影。”
晋王似是早有预料,故并不十分惊讶,只管轻描淡写地勾了勾手:“将人带进来吧。”
侍卫得令,推推搡搡押着个四十几岁的黑瘦男子走了进来,正是沈思先前所雇那名车夫无误。那车夫也不知自己犯了什么过错,只是接了桩生意而已,谁知竟冒犯到了堂堂晋王千岁,吓得他话也不敢说,头也不敢抬,两手死死抱着只包袱弯腰缩背浑身发抖。
沈思一眼认出那是自己替牛黄准备的包袱,冲上前劈手夺了过来,胡乱拉扯开,里头银两、干粮、通关文书一样不少,唯独缺了那把临别所赠的佩剑。他揪起车夫领子厉声问道:“凭空消失?世上何来凭空消失一说?人到底去了哪里,还不如实道来!”
被沈思这么一吼,车夫登时腿脚发软“噗通”跪倒在了地上:“公子饶命!公子饶命!”不等沈思催促,他立刻口沫横飞将一路上的情形详详细细叙述了一遍。
沈思越听越觉胸口发闷,一张脸慢慢褪尽了血色。那车夫身形消瘦又胆小怯弱,不像有本事杀人越货的模样,况且哪有杀了人不跑反呆呆等在原地的道理?若说半途中遇见贼人,缘何车夫平安无事,车内银两也分毫未动?那柄剑实属寻常之物,既非什么宝器珍品,也非出自名家之手,除了牛黄自己,谁会独独将它带走?
如果牛黄有本事在车夫神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悄然遁去,那他不懂武功便是假的,出逃无望意欲自尽也是假的,追而溯之,或许张锦玉真的蒙受了不白之冤,或许麦芽糖在事发前一天出现也是精心策划的结果,又或许,当日运河码头晋王痛下杀手之际,牛黄一步三回首博得自己的同情根本就是刻意为之,或许就连伤重寻医时在岸边村落的偶然相遇都是早有预谋……如此说来,自己真的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可到底是谁、又为什么在处心积虑算计着自己?
沈思深深懊恼于自己的耳目昏聩识人不清,更加懊恼没有早点相信晋王的话。这滋味儿就好像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剧痛难当撕心裂肺,却又无从反击,甚至连诉苦、呻吟的资格都没有。
愣怔间,胡不喜踩着小碎步跑了进来,急三火四凑在晋王耳边悄声说道:“王爷,张大人来了……”
晋王点点头:“该来总是要来的,阿玉那里赶紧按我吩咐的处置吧……”又斟酌着对沈思说道,“念卿,你先回去,此事我自有主张。”好半天,见沈思依旧定定站在原地,恍若未闻,晋王不得不提高音量又唤了两声,“念卿?念卿?”
沈思猛然惊醒,抬起头恍惚地望向晋王,眼中丝毫不见平日光彩。他嘴唇翕动了两下,终究什么都没说,就这样默默转身退了出去。
不想张世杰来得太快,身后还跟着数十名有头有脸的张氏族人。沈思刚刚走下楼,便与那群满怀悲愤跑来求晋王主持公道的张家人来了个狭路相逢。为了不使晋王为难,沈思率先朝张世杰拱手招呼了一声:“张将军。”
张世杰好似没看见沈思一般,目光冷冷瞥向别处,只鼻子轻蔑地哼了哼。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张家人看到沈思二话不说便蜂拥而上拦住了去路,虽碍于沈思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却一个个虎视眈眈大有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狠戾架势。沈思脚步略顿了顿,并未理会对方发难,径直朝前走去。一则他心中烦乱,不想再惹事端,再则也并未将那些蓄意挑衅之人放在眼里。
这看似骄傲的态度愈发激怒了张家人,角落里隐隐传来难听的咒骂,有胆大包天之人还借夜色遮掩挥拳偷袭向了沈思腰背,不想尚未得逞,已被沈思反手擒住腕骨,轻轻一扭便将那人放倒在了地上。
见此情形,周围一干人等更认定是沈思仗势行凶了,纷纷叫嚷着挤上前去,有人伸手欲揪沈思衣领,被他微微偏头躲过,随即两掌向内一收,正打在对方小臂与手肘上,只听“喀嚓”一声脆响,分筋错骨,那人惨叫着倒地不起,抱住手臂来回翻滚。
在场的王府侍卫们先还担心沈思吃亏,有意上前帮衬,等看到他犀利的拳法与迅猛的身手,又都乖乖站在后头看起了热闹。而为首的张世杰则全程视而不见,任由自家人对沈思发难。
紧接着又三五个人同时围了上去,恶狠狠拳脚相向,沈思本就因三哥之死和牛黄的欺骗而心烦气躁,此刻被人一而再而三的招惹,火气已然窜上了头顶,他再不留情,握起拳头招招直击来者的四肢关节,顷刻间身影凌乱,肢体碰撞声、痛苦哀嚎声此起彼伏。
正打得兴起,忽听台阶上传来一声断喝:“全都住手!还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众人抬头一看,原是晋王正居高临下站在那里,赶紧撤身跪拜道:“王爷息怒,我等一时气急冒犯了王爷,还请恕罪。”
晋王暗自瞄向闷声不响赌气站在原地的沈思,确认他毫发未损,方松了一口气,又看了看始终在一侧冷眼旁观的张世杰,对沈思故作姿态地厉声斥道:“不是叫你回去吗?简直乱了规矩,还不给我速速离去!”
沈思紧咬牙关静默片刻,转回头飞身而去,很快消失在了小路尽头。
张世杰察言观色,紧赶两步跪在了众人头里:“王爷,阿玉他死得冤枉,还请王爷为我那可怜的侄儿做主!”
晋王眯起眼睛细细审视了张世杰片刻,上前将人小心扶起:“子穆啊,阿玉他骤然离世,本王也悲痛万分。回首往昔数载光阴,无论是佳节饮宴的羽衣献舞,还是案头侍读的素手添香,诸多情景皆历历在目。唉,怪只怪本王考虑不周,对他处罚严厉了些,害他一时想不开,竟做出这等无法挽回的傻事。”
张世杰闻言猛地睁大眼睛,且惊且怒:“王爷,阿玉他分明是被……”
“子穆,生死有命,你也节哀顺变吧。”话未说完,已被晋王拦腰截下了,“阿玉虽是你张家子孙,却也是本王的身边人,本王自会厚礼将他安葬,你只管放心便是。”
张世杰无论如何不能甘心:“王爷!王爷也该知晓,阿玉那孩子生性单纯开朗,又心无城府,下毒一事本就疑点重重,说他悬梁自尽更属无稽之谈,那分明是被人谋害而死啊!”
“哦?那子穆便与本王说说,是何人想谋害于他?”晋王别有深意地望着张世杰,抬起手掌朝他肩头亲切地拍了两下,力道不轻不重,刚好只有当事人能察觉得到。张世杰一愣,眼球飞快闪烁着,脸上神情瞬息万变。
见张世杰一时无话,晋王继而故作仁厚道:“死者为大,有关下毒害人之事,个中多少是非曲直本王也不想再追究下去了。阿玉虽然不在了,但本王与他的情分还在。往后这王府与张家,照样是骨肉至亲,荣辱与共。”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多嘴就真的不识抬举了,张世杰嘴唇颤抖着艰难吐出几个字:“多谢……王爷……”
好容易暂时打发走了张世杰,晋王顾不上喝口茶喘喘气,便急匆匆赶去了沈思居住的小院。金葫芦在数月之前已被打发去镇守边关小镇了,牛黄再一走,这院子里冷冷清清几乎没了人气儿。
几间屋子都没点灯,黑洞洞的,晋王将侍从统统留在了院外,自己熟门熟路摸进去,直接顺着竹梯上了房顶。果不其然,沈思与小狐狸正肩并肩坐在那喝闷酒。
小狐狸酒量不佳,略略舔了几口也就醉了,舌头伸出老长,哼哼唧唧直打呼噜。只有沈思一个人在那轻声絮叨着:“琉璃啊,你说怪也不怪,有时我觉得自己很聪明,多难的兵书啊剑谱啊看上一遍就刻在脑子里了。可有时我又笨得离奇,简简单单的人,简简单单的事,总也看不分明。想做好一件事,又搞砸了另一件事,想救出一个人,又连累到另一个人,活着真难呐……”他仰头灌了几大口酒,而后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擦嘴角,“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大将军不好做,王府后院个小小的男宠也不好做,琉璃老弟,要是世间诸事都能像骑马射箭一样容易,那该有多好啊……”
“骑马射箭对大多数人来说,可半点也不容易。”晋原本打算站在背后静静听着,到这忍不住插了句嘴。
沈思坐在原地没有回头,反是小狐狸踉踉跄跄窜到晋王脚边好奇地嗅着,两颗大黑眼珠滴溜溜打转,还拿爪子有一搭没一搭挠着晋王的鞋面逗趣。
被小狐狸一闹,晋王沉重的心情倒轻松了不少,他走到沈思身边紧贴着对方坐了下来,这才发现沈思眼眶隐约有些泛红,他忍不住揶揄道:“你这是……难道挨了张家人的欺负,气得哭鼻子了?”
沈思心平气和地摇摇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有点想家了……很想念阿爹和哥哥们……”
晋王楞了一下,旋即伸过手臂去揽住了沈思肩膀,将人紧紧搂在怀里,还轻轻左右摇晃着,哄小孩子一般:“你不是打算送三公子的灵柩回乡安葬吗?趁着这几日东线战事平稳,一切尚在晋军掌控之中,赶紧动身吧。”
夜风吹过,屋顶上静得出奇,老半天,沈思方幽幽问道:“这是为了息事宁人,要赶我走吗?”
晋王心头一酸,揽住沈思的手臂更紧了些:“说什么傻话,我是不想你被卷入纷争之中。”
沈思带着三分酒意轻笑道:“揽月山风光如画,红崖顶堪比仙境,你就不怕我这一走,再不回来了?”
晋王夸张地叹了口气:“唉,我所心爱的那个沈小五,可是一只野猴子,他若真想走,世间又有谁能留得住?不过念卿,说真的,等哪一日从这繁杂世事里脱了身,我便随你一起返回揽月山去,我也想在红崖顶上过过神仙日子……”说着说着,他竟不自觉哼唱起了揽月山上的乡间小调,“揽月山,玉湃川,五百丈,到天边,红崖顶,有神仙,随风去,入云端……”
听他哼得咿咿呀呀悲悲切切,沈思不免心内凄然,直将酒壶往他怀里一塞:“别做梦了,喝酒吧。”
什么出尘遁世,什么归隐山林,于旁人只是个或去或留的简单抉择,搁在晋王头上,又谈何容易?若说安逸,再没人安逸得过晋王,使不完的金银财宝,穿不完的绫罗绸缎,行走坐卧皆有侍从殷勤伺候,恨不能连端茶杯解扣子这种小事都由人代劳。可若说辛苦,也没人辛苦得过晋王,他从不是只为自己一人活着,下到追随他数十年鞠躬尽瘁的志士功臣,上到父亲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卫家江山,甚至晋原地界上无数大周百姓……
喝光了壶里的酒,沈思抬手揉搓了两下被夜风吹到发僵的脸颊:“守之,那小调其实还有几句”他接了先前晋王所起的调子哼道,“揽明月,比翼肩,世相好,永团圆。”
晋王也在一旁与他小小声唱和着:“世相好,永团圆,世相好,永团圆……”
三日之后,沈思与陈六道一行匆匆启程了。走到王府大门口,沈思磨磨蹭蹭好半天才翻身跃上马背,其间数次偷眼朝门内张望着,却始终不见晋王身影。无奈之下,他只好带着遗憾踏上了回乡路。
出了晋阳城,队伍沿着官道匀速前行。在沈思看不到的地方,远处高高的山梁顶上,晋王正偷偷一路尾随着,直送出老远仍依依不舍,还不忘反复询问跟在身后的辜卓子:“随行护送的人手都安排妥当了吗?”
辜卓子少不得再三汇报道:“是,王爷,明里暗里都派遣了最得力的人手,一路扮作丝绸贩子打前站,一路扮作马帮殿后,王爷尽可放心。官兵被逼去了关外,宜府卫至青州卫一段全在晋军布防之中,尚算太平。”
晋王望着远处渐行渐小的身影,眼中不无惆怅:“只怕也太平不了多久啦,襄樊郡王的百万大军转眼杀到,鹿死谁手难以预料。暂且送念卿离开也是好事,这一战我与那卫悠侄儿不论谁胜谁败,他心里都不会好过。”
辜卓子摇晃羽扇卷起丝丝凉风,面上一副了然神色:“王爷为沈公子考虑如此周全,公子真真好福气。只是……王爷既如此不舍,何不干脆下山送公子一程呢?是人都看不出,公子一早起来拖拖拉拉分明是在等王爷现身的。”
晋王苦笑:“不送了,不送了……送来送去,只怕越送越不舍……”
背后一阵窸窣声响,有心腹催马走了过来,躬身凑到近前悄声禀报着什么。晋王听完点了点头,收拾心情对众人吩咐道:“阿渊、阿屈,跟我去城门口‘捉鱼’了!”
第50章千帐灯,耳边金鼓梦犹惊
怀揣着满心不舍送别了沈思,晋王带领辜卓子、屠莫儿诸人匆匆下山,掐算着时机赶到城门口,“凑巧”撞见一列几辆毫不起眼的蓝布马车正随了出城的人潮缓缓向外行进。
赶车的把式都是熟面孔,连张府的老管家也规规矩矩坐在车辕上,不用问,车里坐着的定是贵人。至于堂堂四品指挥佥事家的马车为何会如此寒酸,个中缘由就颇耐人寻味了。
城门洞值守的士卒见了晋王,赶忙跪倒行礼,普通百姓更是被侍卫们挡在了几丈外的街边。张府老管家见避无可避,少不得率领一干人等匆匆下车,小跑着上前朝晋王见礼问安。后头一辆略大些的马车上,丫鬟、仆妇们搀着一老一少两名女子走了下来,年长的乃是张家正室夫人,年幼的是张家小姐。她二人都只穿了极为俭朴的服饰,浑身上下并无点缀任何珠宝玉翠。
待张夫人与张小姐道过万福,晋王装出一副不期而遇的模样,面带笑容明知故问道:“多日不见,怎么,嫂夫人和小姐这是要出远门吗?”
被他一问,张夫人神色立刻紧张起来,头脸低垂着,眼珠转来转去飘忽不定。而张小姐更是两手紧抓着母亲袖口,恨不能直接躲到母亲身后去。
莫说是大战在即,即便平常日子,张世杰身为武将手握重兵,其家眷未经上奏擅自离开晋阳已然是乱了规矩,此事不追究便罢,若认真追究起来,轻则弹劾重则治罪,稍有差池丢了性命也是有的。故而他们主仆一行才会处处低调行事,生怕被人认出身份妄生事端,谁想到偏偏这么倒霉,还未出城便给晋王撞了个正着。
那边厢夫人、小姐支吾着说不出话来,老管家只好硬着头皮逾礼代答:“回王爷话,只因近日我家夫人接到书信,说乡下老太太身子不爽,顾忙里偷闲前去探看探看,以尽孝道。”
张夫人顺势低眉垂眼地含糊道:“是、是啊,母亲染病,又想念外孙,妾身想着带女儿去陪老母亲小住上几日,待老母亲身体稍微平复些便立刻回转。”
“哦……原来如此……”晋王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目光投向后面几辆马车,从马匹的吃力程度和车轮陷入泥地的深浅不难看出,那几辆车上都载着重物。按说女儿探望老娘,左不过带些个补品药材,抑或上等的布料,至多是些不常见的稀罕玩物,能有多重?于是他又旁敲侧击道,“嫂夫人果然品性端方,心存仁孝,不愧妇德之表率。这马车上载了不少好东西吧?旁人不知道还以为嫂夫人将全部家当都搬上车了呢。”
他本是说笑的语气,听在张氏母女耳中却半点也不觉好笑,张夫人更是嘴角僵硬地抽搐着,鬓边已见斑斑汗迹。
偷眼观察着张夫人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晋王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自责道:“老人家身体违忧,子穆本该陪着嫂夫人一同前往尽孝才是,可惜他身居要职,本王又处处倚重于他,才使他日夜操劳无暇旁顾,真真愧对嫂夫人了。本王在此向嫂夫人赔个不是,还请嫂夫人看在本王的面子上,也莫怪罪子穆才好。”
王爷千岁一席话说得谦卑有礼,张夫人简直受宠若惊:“这……这是哪里话,王爷折煞妾身了……”
晋王笑得四平八稳,好似根本不曾看出张夫人的慌张与惶恐一般:“时值春末夏初,瘴气深重,老家人身体虚弱,更该好好将养才是。若是需要到任何珍贵的补品药材,嫂夫人尽管开口,本王与子穆情同手足,无须拘礼客套。此番还请嫂夫人代为问候,就说日后晋原情势稍定,本王定找机会亲自去探望老人家。”
张夫人本就心中有鬼,听了他状似恳切的一通言辞,不免语塞,只会木讷地重复着:“谢王爷……谢王爷……”
老管家生怕再纠缠下去会给晋王发现什么破绽,不得已替自家夫人告罪道:“还请王爷见谅,时辰已是不早了,只怕再不上路,天黑前就赶不上投栈了。”
晋王挑挑眉:“嗯,确是本王疏忽了。”又对着张家母女从容作别道,“嫂夫人还请一路走好,如今兵荒马乱的,正该步步谨慎小心才是啊!”后头两句话,他有意无意加重了语气,听得张夫人脚下微微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待那几架车出城走远了,辜卓子轻摇羽扇靠到近前小声问道:“王爷打算就这么将人放走吗?少了这两个牵挂,只怕张大人从此真就要‘天高任鸟飞’了。”
晋王脸上笑容一点点褪尽,双眉渐渐蹙起:“收得了人,也未必收得了心,若真动了邪念,单靠两个女人如何留得住。毕竟几十年的情分,本王不想做得太过绝情,只希望子穆能体会到本王一番苦心吧。对了……”他神色愈发严肃起来,“近日出没张府那神秘人的身份可查出来了吗?”
辜卓子察言观色,斟酌着答道:“据属下派去监视的人回报,那人操京城口音,四十岁上下,人称‘杨一先生’,不知是否化名。”
“杨一先生?此前倒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不知到底何方神圣……与逃走的牛黄又有何牵连……”晋王眯起眼睛细细思索着,这个凭空冒出来的杨一可能是小皇帝的人,可能是顾家的人,也有可能……是卫悠的人。若出于利益三方联手,就更难对付了。从借钦差之死挑起战事,到借沈三公子之死嫁祸张锦玉,再到借张锦玉之死离间君臣关系,如今看来这一环一环计算得着实精彩,无论如何,背后操纵者绝非池中之物。
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遭遇到如此阴险狠辣的对手,这一关只怕难过了……
为了安抚张世杰,张锦玉的身后事皆按王子礼仪操办,风风光光极尽尊荣,因张锦玉并无子嗣,晋王又从晋原的名门望族中寻了一名刚刚出生的男婴过继给他,为他披麻戴孝延续香火。
丧葬之事告一段落,晋王特特在府中置办了酒宴,专门招待张世杰一人。自封地晋原以来,每逢佳节岁末在府中设宴招待臣工、幕僚已属惯例,但像这样单独为某人设宴,倒是前所未有的。襄樊郡王百万大军压境,晋王不计前嫌欲任张世杰为帅,故此番摆酒也暗含了“赔罪”与“激励”两层意思。
各色珍馐美味、金盏银碟摆上了桌,晋王挥挥手将随侍在侧的胡不喜并几名小童全部撵了出去,而后亲自起身为张世杰斟满了一杯酒:“子穆啊,想你父子、兄弟几人随我南征北战居功至伟,膝下只剩阿玉这一个男孩,我却没能照顾好他,害他少年横死,着实对你不住,惭愧惭愧。”
张世杰赶紧跟着起身,恭恭敬敬接过酒杯,却担心酒里有毒没敢真喝:“王爷言重了,阿玉是个痴情孩子,他这一生心里、眼里只有王爷,能陪伴王爷若许年,得王爷眷顾垂怜,求仁得仁,已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了。”说着话转手也替晋王添了一杯酒。
晋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与张世杰闲话家长道:“前些时日在城门外偶遇嫂夫人,听说是回乡省亲,本王心中一直惦念,也不知老人家如今身体是否安泰。”
张世杰一愣,旋即打着哈哈含糊回道:“还好,还好……多谢王爷费心……”
酒过三巡,晋王眯起凤眸陷入了回忆:“遥想当年你夫妻成亲之时,本王还与青哥并博生兄弟一同去闹过洞房,谁成想过不多久,他二人就血洒疆场了。这才一转眼间,你我的女儿都已长大成人到了出阁的岁数,唉,时光只解催人老啊……若本王记性不错,嫂夫人是宁武人氏吧?犹记得那时于校场日夜操练兵马,她常常遣了家下人送亲手烹制的葱花烙饼过去,时至今日本王还清晰记得那种咬下去满口生香的滋味儿……”
经他一提醒,也唤起了张世杰对于往昔岁月的点滴记忆:“是啊,那时节内子年纪尚轻,无论烹煮膳食还是缝制衣被都喜亲力亲为,手脚麻利得根本不知疲累。后来添了一双儿女,她的心思就都转到了孩子们身上,家务琐事渐渐疏忽了。极至前些年小儿不幸染病夭折,她更是生生去了半条命,说起地道的葱花烙饼,连我也是许久不曾再尝过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推杯换盏,从同乐元年大周建国,聊到洪光年间的数次大小战役,又聊到宣正五年那一次濒临绝境的宁城之围……最后舌头都大了,醉眼惺忪间,谁也不记得到底喝了多少酒,说了多少话,只是争抢着去给对方倒酒布菜,晋王还拍打着桌子对张世杰信誓旦旦允诺道:“子穆,你我之间何来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在本王心中,你永远都是肝胆相照的朋友。你的女儿,便如同本王的女儿一般,日后她许配了人家,一应嫁妆便包在本王身上了!你只管放心!只管放心!”
直喝到鼓打谯楼三更已过,晋王与张世杰双双烂醉如泥瘫倒在了桌子上。晋王这头自有胡不喜带人小心搀扶着回去卧房歇息,张世杰则是随从几人合力架着走出府门,歪歪斜斜地钻进马车,紧接着就栽倒在座位上人事不省了。
厚厚的毡帘垂下来,将车厢内部遮了个严严实实,马车“呼隆呼隆”行出几条街,张世杰慢慢睁开眼睛,坐直身体,脸上醉态一扫而光。
人尽皆知,晋王向来耳目众多老谋深算,这些时日他私底下动作频频,又将妻女等人全部送出了城去,晋王不会一无所查。本以为今日所赴的乃是鸿门宴,是专为取他项上人头而设的局,如今看来倒是虚惊一场了。设若他再年轻几岁,或者只是倒退些年,说不定真就被晋王那个一番卖力表演和花言巧语给打动了。只可惜斗转星移,时过境迁,晋原再不是从前的晋原,王爷再不是从前的王爷,他张世杰也再不是从前那个满口大仁大义、一心建功立业的毛头小子了。
且不说晋王起兵是忠是奸,单凭双方实力,败势早已注定,不过时间早晚罢了。区区晋原,论地盘不过十州八十县,论兵马不过几十万,如何与朝廷的举国之力、百万雄兵抗衡?更别提身背后还有个鞑靼在虎视眈眈了。晋王之胜,只能胜在一时,这些属下、臣子们忠心耿耿一路追随的下场不是慷慨赴难,便是殉节而死。
早在开战伊始,小皇帝就曾派人秘密前来收买、拉拢过他,许诺他若肯投靠朝廷,给晋王反戈一击,将来加官进爵、荣华富贵尽皆不在话下。那时他婉言谢绝了对方的招抚,毕竟家小都在晋阳,兹事体大不能轻举妄动。想着要为自己留条后路,他并未将朝廷来使劝降之事奏报晋王,反而以礼相待在对方身上下足了功夫。
如今侄子含冤而死,他与晋王之间最重要的一层关系也土崩瓦解了。他很想追究到底查明真凶,可臣子与主上之间,又哪有道理可言?至于所谓的“兄弟情谊”,有多感天动地就有多虚弱不堪。晋王说侄子下了毒,说侄子是自缢而死,不论他心中作何感想,都只能听之任之。如今卫悠百万大军杀到,他又何须死守着“忠义”二字不放呢?
深思熟虑了好多天,张世杰决定离开晋原。他先是借探亲之名将妻子、女儿送去了安全的所在,又将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财家当分几批秘密运走,紧接着将自己的亲信嫡系逐步调集到一处,为计划中的“出行”做好了准备。
他不是不曾犹豫过,起初晋王在城门口偶遇妻女时的嘘寒问暖关怀有加,后来王府酒宴对饮时的回首往事互述衷肠,都曾动摇过他的决心,可转念想想,人活于世谁不是为了名利二字,既然有大好的前程等在那,何必自寻死路?
出征前夕,万事俱备,张世杰借勘察地形、制定作战计划为名率领队伍先期向南进发,预备着要与早早等候在两地交界处的接应者汇合。随行的一名副将、几名偏将并数千骑兵都是他的心腹,也是晋军中的绝对精锐。
马不停蹄狂奔了一天一夜,离开晋阳城两百多里,行到榆州境内,张世杰才向麾下将士讲明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他打算投靠朝廷,至于其余人等是去是留皆悉听尊便,若跟着他,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仕途前程无可限量。众人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同跪倒在了张世杰马前:“属下等愿追随大人左右,孝犬马之劳,还望大人日后多多提携!”
只亲信副将略有些犹豫:“大人,晋王终究待我等不薄……记得当年与鞑靼大战,就是在这榆州地界上,大人因脚伤不能行走,王爷还曾经亲自背着大人走了几里山路……今此一别,再相见怕就是在两军阵前了……”
副将的话虽属无意,却生生戳中了张世杰的痛处,仿佛在指责他忘恩负义一般,令他颇感不悦:“古人常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晋王所做的一切,也无非是想自己的王位和祖宗的江山能更加安稳些罢了。你道他真是拿你当兄弟看吗?”说着冷哼一声,催马离去了。
众人休整半日,重新上路,一口气跑到沁州城,副将旧事重提:“大人,不管大人想不想听,属下有些话还是要对大人说,有道是‘忠言逆耳’,即便大人要怪我,也只能多有得罪了。属下对大人忠心耿耿,并非有意冒犯,只是不想大人日后蒙受委屈。自古遭遇时艰不能为其主临危受命者,人谓‘贰臣’也,因大节有亏,难受重用,还请大人三思而行啊。”
因了对方多年来鞍前马后劳苦功高,故张世杰倒并未迁怒于他:“你说的话不无道理,但跟着晋王又如何?不想以身殉主,就只有俯首投降了,‘降臣’难道比‘贰臣’荣耀多少?况阿玉之死我左思右想到底郁愤难平,难道还要我去给那不辨是非、独断专行的晋王拼死效忠?”
归根究底,他还是气不过,气不过侄子惨死无处伸冤,气不过晋王对沈思的偏袒与包庇。
副将点点头:“既然大人心意已决,我等自会追随到底,绝无二话。”
队伍经过潞安府,加速向泽州挺进,副将沉默了一路,此刻忍不住第三次次问道:“大人,再往前就是中原了,此刻回头或许还来得及。”
张世杰忍无可忍,回手一记马鞭抽在副将脸上:“事已至此,还诸多阻挠,你到底是何居心?你可知开弓没有回头箭的道理!”
副将虽挨了鞭子,却照旧抱拳垂首表现得恭敬有加:“大人教训得是,属下受益良多,今后会替大人照顾好夫人、小姐。”
张世杰有些摸不着头脑:“你在说什么鬼……”
话音未落,只见副将猛然出手,一道寒光凌空袭出,他那颗项上人头便已应声落地,咕噜噜滚进尘土里头。身后众将哗然,纷纷拔出刀剑指向副将:“贼子!好大的狗胆!”
副将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晋王手谕,展示于众人面前:“张世杰忤逆犯上,弃义通敌,王爷命我同行规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劝不从,随之,二劝不从,任之,三劝不从,斩之。”
说话间官道两旁忽然杀出几路兵马,将张世杰旧部团团围在了当中,副将接着说道:“诸位若厌倦沙场有意返乡,此处有王爷赐下的银两若干,尽可领了自去。若想继续追随晋王,此前种种既往不咎。”
安静片刻,有胆大的豁出去带头上前领了银票,作势要走,外围兵士则自动让开一条通道,使他通行无阻。既有人以身试法,其他人便再无后顾之忧了,又有百十人领好了银票,兴高采烈打马离去。余下人等感概于晋王的有情有义,有几个本欲离开的也临时改变主意留了下来,跟着副将原路返回了大营。一场叛逃就这样悄声不响地平息了。
从打张世杰离开晋阳城,一举一动便全在晋王的掌控之中了,只可惜那神秘的“扬一先生”仍是没能抓到。起初怕打草惊蛇,晋王的人不敢轻易出手对付姓扬的,待到张府人去楼空,再想抓人却又晚了一步。
从晋阳到泽州一路上的山山水水、沟沟岔岔晋王都了然于胸,张世杰的队伍的在什么时辰会行走到什么地界,他闭上眼就能猜测个八九不离十。
日子一天两天地过去,他愈发焦躁不安起来,心里盼着尽快有个结果,可又害怕听到那个结果。自己下的命令,自己再清楚不过,亲手斩杀追随多年的属下着实令人心痛,可他实在没别的办法。不管对他晋王爷还是对整个晋原,张世杰都了如指掌,因为决不能使其投靠到朝廷一方。
晋王一而再、再而三给张世杰机会,是想张世杰能顾念旧情主动留下来,那样他才能给自己找出一个不杀张世杰的合理借口。
这一日深夜正在案前闭目养神,外头有侍从前来禀报道:“王爷,于副将等人回来了。”
晋王睁开眼,目光之后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急迫,抓着茶杯的手瞬间收紧了:“可带了什么东西?”
侍从据实回答:“还带着张子穆大人的项上人头。”
晋王的手微微一抖,杯中茶水溅出少许,语气强撑着平静如常:“知道了,下去吧。”
侍从走后,他保持原样坐了许久,直到溅落在衣袖上那几颗茶渍慢慢阴干,终于忍不住喃喃低语道:“念卿啊,我又杀死了一个兄弟……”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揽月山上,沈思正坐在洗心寺前聆听高僧们诵读经文。山墙外头是连绵无际的青山幽谷,举目四望云海苍茫,故地重游,回想起昔日无忧无虑的书院时光,不免教人感概万千。
安葬过三哥的遗骨之后,陈六道便告辞离开了。他对仕途官场早就再无半分贪恋,只想逍遥自在地到处游历。害怕一别之后人海茫茫,就此失去了彼此的音信,于是二人相约每年三哥的忌日都一同来此焚香拜祭,若对方没有现身,便延续这个约定直到下一年忌日。
陈六道走后,沈思留下陪伴恩师增仓先生小住了几日。恩师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早已不再亲自教授弟子了,但上山找老方丈下棋的习惯却始终未改。搀扶着师傅沿林间小道缓步而上,沈思不由想起了许多年前爬上墙头无意间看到的那场赛马,那是自己第一次见到卫悠,也是第一次见到晋王,可惜当时的卫悠太过显眼,竟使自己完完全全忽略了晋王的存在。若自己与晋王二人从那时便相识了,如今又会是何种情状呢?想着想着,沈思嘴角不觉浮现出一丝笑意,要知道十二岁时的自己还是个皮肤黝黑、上蹿下跳的野小子,若给晋王瞧见,只怕早就避之唯恐不及了,又哪里来的一见倾心,情有独钟呢……
师徒两个站上半山开阔处,诵经声朗朗入耳,洗心寺的山门掩映在一派青翠之中,明光大师也早已迎候在了那里。曾仓先生辛苦喘息了片刻,不忘揪着沈思的耳朵问他:“小五儿,你这猢狲有心事!”
在恩师眼中,沈思还是那个调皮捣蛋到处惹祸的小孩子,这让沈思倍感欣慰。他自然不能明说是在挂念晋王,于是顺手指了指路边不知名的野花:“前几天我上山的时候,这些花才刚开,只不过几日光景,就谢得差不多了。”
老恩师手拈长须朗声笑道:“人生弹指芳菲暮,哪里经得起半点蹉跎。小五你既然心有旁骛,就早些滚下山去吧,我老人家用不着人陪伴。”
沈思望向旁边门牙掉光的老方丈明光大师,虔诚地做了个揖:“大师,为什么有人杀了我的亲人,我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又为什么有人杀了我的亲人,我却半点恨意都没有呢?”
老方丈回了个揖:“恩者,怨者,皆为前世业障,万般放下,随喜随性。”
沈思好奇地问老方丈:“若是我不但不恨那个人,反而爱上了他,是否罪孽深重?”
老方丈不紧不慢地答道:“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来独去,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见沈思似懂非懂,老方丈咧嘴一笑,牙齿漏风,故弄玄虚地提点道:“不过小五啊,你要谨记,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哈哈哈……”
因交通不便消息闭塞,住在山中月余,沈思几乎是与世隔绝了。直到次月初一有远客进山上香,他才从对方口中打听到了有关晋原战事的各种传闻。
此番北上,襄樊郡王卫悠先是派了身为先锋的柳氏兄弟佯攻泽州,虚晃一枪之后又直奔陕州而去。陕州乃是连接晋原与中原腹地的通商要道,东据崤山关,西接潼关、秦川,南承两湖,又有黄河这一天然屏障,不但易守难攻,又向来驻有重兵。若依常法,本该假意攻打陕州,实则将泽州定为目标才是,卫悠偏偏反其道而行,打了晋军一个措手不及。听闻卫悠的百万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渡过黄河,强攻解州,两军在解州城外激战了几天几夜,皆损失惨重。最后城池燃起大火,火势蔓延数十里,焚毁了周围几座山林……
是夜沈思辗转难眠,披衣而起,一个人借着月色穿过玉湃川,攀上了红崖顶,站在岩边面向西北方向极目远眺,心中浓云翻涌。他似乎看见了浓烟滚滚,焦土满目,天昏地暗,似乎闻见了刺鼻的血腥气和皮肉被火烤炙的糊臭味道,似乎听到了战马惊诧的嘶鸣和士卒痛苦的哀嚎。
从前他是喜欢打仗的,渴望面对面与强大的敌人拼杀,甚至每次骑着马驰骋于疆场之上都止不住激动得热血沸腾。可随着父兄的惨死,晋王的起兵,他内心里渐渐充满了困惑与彷徨。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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