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一片寂静,连风也是无声,北堂戎渡仿佛被定住一般,站在花丛旁边,隐隐听见一个温润的男子声音响起,正是沈韩烟:“……倾萍,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只是……”说到这里,里面沉默了一会儿,过了片刻,沈韩烟才发出一声幽然的长叹,轻喟着继续道:“傻姑娘……”
北堂戎渡喉头微微一紧,好象有些不太相信,又好象不能接受,这一种说不上来的复杂心情让他没有办法转身离去,周围偶尔有鸟雀飞过,带起枝头的花朵,软软落在了地上,牧倾萍的声音中似乎有着哽咽,道:“我不管什么事,我什么也不管,也不在乎,我只要这么和你在一起就好了,能够天天看见你就好……韩烟……韩烟……”里面牧倾萍似乎抽噎了一阵,然后远远地,那声音又从殿内传了过来,断断续续地道:“我当初,因为想要每一天都可以看见你,和你说话,所以才嫁进了青宫,可是现在真的和你在一起了,我却又渐渐不满足了,不满足于只能看见你……韩烟,我也不知为什么喜欢你,北堂他很好,可是我只喜欢你……”
北堂戎渡心下一颤,殿中两人的这些话一字不差地全部都落在他的耳中,几乎就如同用针刺在上面一般,扎得人十分难受,北堂戎渡慢慢抿起了薄唇,目光有些恍惚,脚下却利索地下意识快步走近,借着周围葱茏花木的遮挡,来到了长窗下,强打着精神藏身在一片茂密的花丛后面,从他这个方向望去,隔着密密匝匝的枝叶,只见殿中沈韩烟一身白衣,正轻轻以手拍着牧倾萍的肩头,牧倾萍伏在他胸前,眼角似有泪痕,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让人心生怜爱,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真真如同一对璧人一般,此情此景,好似一幅恬静而美丽的画卷。
北堂戎渡眼见如此,心中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滋味,也不清楚到底是痛心还是失望,彼时身边有火辣辣的风吹过,让贴身的衣裳都被汗湿透了,黏腻腻地难受之极,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失去了,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明明想要走,但却还是那么僵硬地站在原地,仿佛挪不动脚。
二百八十四王见王
北堂戎渡隐在茂密的花丛之后,只觉得两侧的太阳|岤正在一跳一跳的,闷闷地发疼,一时整个人也好象有些昏沉乏力的感觉,脚下虚浮,如同踩在棉花堆里一般,面上依稀一副懵懵然的模样,仿佛一时间还没有完全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似,但他却是一动也不动,只静静地站在原地,双眼微微眯着,似乎是在发愣,可实际上却是正在极力聚起精神,仔细地侧耳倾听,努力去捕捉从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彼时日光虽如火焰一般烤得人全身乏力,但照在北堂戎渡的脸上,也仍是看不见有半点血色,直到慢慢地过了好一会儿,北堂戎渡才有些麻木而无力地看向殿内,目光似乎茫茫然,一颗心也被揪得隐隐地疼着,但同时却又空落落地难受。
却见殿中牧倾萍伏在沈韩烟的肩头,泪水濡湿了对方雪白的薄薄衣衫,她抽噎了一下,努力地让自己渐渐平静下来,然后轻轻离开了沈韩烟的怀抱,伸手从衣袖里面抽出了一条粉色手帕,慢慢拭着自己眼角上的泪痕,哽咽着说道:“……我知道的,早就知道的,你真正喜欢的人只是他,北堂他容貌生得比我好,武功也比我高得太多,权势更是只在皇帝一人之下,其他人都是望尘莫及,样样我都比不上他,就连相处的时日我也根本没有办法跟他相比,他是跟你从小就认识的,我才与你相识有几年呢……”牧倾萍说到这里,微微偏过脸,姣好的侧容沐浴在金色的光线里,好似一朵带雨的梨花,道:“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才是个小孩子,穿着一身红衣裳,骑在马背上,模样又漂亮又神气,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美丽高傲的人,忽然间就觉得很嫉妒,找他的麻烦,后来他便打了我,还教训了我一番……北堂他很好,挑不出什么毛病了,可是我永远都不会去爱上他,就像他也绝对不会喜欢我一样。”
沈韩烟静静听着,才想要说话,脑海里却蓦地一动,不知道为什么,心神也渐渐有些恍惚了,忽然就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来,那真的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久得都快要模糊起来,当时他才进无遮堡没有多长时间,就住在北堂戎渡那里,身边是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那时候他的身份很有些尴尬,也有人瞧不起他,至于北堂戎渡,也许是年纪还小的缘故,待他说不上很好,但也决不坏,只是淡淡的,所以他小心翼翼地生存着,不多说一句话,不多做一件不符合自己身份的事情,有一次他不慎染了风寒,半夜里觉得难受,却不想惊动旁人,只是忍着,迷迷糊糊间,却忽然听见有人道:“……你怎么了?”朦胧中看去,只见北堂戎渡披着外衣站在他床前,头发散着,显然是刚刚从里间出来,见他似乎不太清醒,就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发现肌肤滚烫,便去给他倒了碗茶,又唤人大半夜地去叫大夫来,给他看病。
那时候一直到大夫开了方子离开,北堂戎渡也依然没有走,而是瞧着他喝了药,这才说道:“你既然生病了,怎么倒还挺着不来跟我说?你是我身边的人,我自然要保得你周全的,以后有事,要告诉我。”从那一日开始,他才发现当时只有六岁的北堂戎渡并不只是一个高傲冷漠,把旁人都视作无物的孩子,也是从那一天起,他开始渐渐融入到自己的这个角色当中。
而至于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爱上了这个人的,却是连他自己,也已经记不清楚了。
沈韩烟神色间渐渐清明起来,目光看住牧倾萍微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语气平和地说道:“……倾萍,你很美丽,也很可爱,我很喜欢你,只不过,这种喜欢当中却未必有男女之情的意思,你刚才说的那件事情,我相信只是你一时的冲动而已,你并不会真的那样去做,因为我知道你虽然有时候任性一些,娇蛮一些,却并不是那种人。”牧倾萍听了,微微抬眼,正对上青年望来的柔和目光,心中顿时就是一颤,眼泪又是忍不住地掉了下来,顺着光洁的面颊缓缓往下流,牧倾萍咬一咬唇,眸中闪烁着晶莹的水光,那眼睛里,有男子修长的身影,她垂下眼,别过头用手绢掩住泪湿的腮,唇角泛起凄怨的笑意,噎声道:“是的,都让你说对了……我有的时候会被嫉妒冲昏了头,想出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事到临头的时候,真的做得出来那些事情……北堂他对我仁至义尽,从来没有什么对我不起的地方,反而还会维护我,帮我的忙,我若是真的做出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才是忘恩负义。”
牧倾萍微微垂首,低头拭泪道:“韩烟,我长到这么大,虽然比不上北堂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也父母宠爱,兄长疼惜,有什么要求基本上都会满足我,很少有什么是我得不到的,可是,我一生当中最喜欢最割舍不掉的,却偏偏不能如愿,因为已经是别人的了,我想抢,想夺,想从别人的手里悄悄地偷过来,可是却很难很难……”牧倾萍幽幽说着,再抬起头时,一双黑水银一般的眼睛里面,已是莹然有光,泛着闪烁的泪色,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沈韩烟,轻声说道:“韩烟,当初嫁进青宫的时候,我难过之余,又觉得开心,因为我终于可以每一天都能够看见你,和你说话,可是渐渐到后来,我承认,我又开始贪心了,其实这里的生活我是已经倦了的,很闷,也很寂寞,除了你以外,我好象已经没有了什么追求,每次看见你和北堂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不由自主地生出嫉妒之心,我害怕这种嫉妒在日后的某一天最终会毁了我,让我变得越来越不像我自己,变得尖酸刻薄起来,让你开始讨厌那样的我……”
沈韩烟听着这一席语气沉沉,如怨如诉的话,面色变幻不定,仿佛是雨后的天气一般,末了,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倾萍……”然而牧倾萍却打断了青年的话,她转首,微微苦笑,眼底闪过一丝凄然之色,眉心微敛,略带哽咽地道:“北堂他是一个男人,他要的是权势滔天,要的是天下万万人俯首,可是,韩烟……可是我却只是一个女子而已,我和北堂不能相提并论,也没有他的抱负和雄心万丈,我要的,始终只是一个怀抱,和一个喜欢的人。”
牧倾萍讲到此处,泪水成串而落,禁不住掩面泣道:“我愿意放弃一切,我愿意失去全部,我愿意舍弃所有的东西,只要有你能够陪在我身边……我知道我是对不住北堂的,我利用他的好心去骗了他,让自己能够嫁进青宫来接近你,我感他的恩情,也对不起他……可是韩烟,也许我可以因为愧疚或者是报答他而为他去死,可是我虽然能因这些去为一个人死,但喜欢一个人的话,我却愿意独为这个人而活……”她泪水涟涟,已经是泣不成声,殿中一片寂静,午后火辣辣的微风穿过窗外的花树,吹下大片大片的落花,软绵绵地无力落地,发出‘扑嗒’‘扑嗒’的轻微声响,牧倾萍拿着手绢用力地拭泪:“韩烟,你知道不知道,我的悲哀之处就在于,我拼了命地一直去追求的,却是北堂他从一开始就有,却还并不刻意去珍惜的东西!”
沈韩烟神色大为震动,不由得定在了那里,心下亦是感触不已,他呆了一呆,既而垂首片刻,然后却重新抬起目光,伸手在一旁的花盆内掐了一朵鲜艳的四季海棠,慢慢簪在牧倾萍乌黑柔亮的鬓发上,牧倾萍的发丝是那样地柔软而光滑,让人情不自禁地心生温软之意,沈韩烟良久地沉默着,眸光沉沉,四周连空气都好象是那么静那么静,他的神色认真而坚定,看着牧倾萍,沉吟片刻,忽然垂眼浅浅一笑,淡然道:“我都明白的,完全都明白……倾萍,我都知道的,其实男人和女人真的是不一样的,一个女子只要真正爱上一个男人,往往就会尽力护住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怎么也不愿意对方出事,这世上大多数的男人,也许为了利益和权势之类的东西,可以牺牲很多,包括自己很重要的人,可是绝大多数的女人却会为了自己所喜欢的男人,去放弃很多东西,甚至可以狠下心来,牺牲自己的亲人和朋友……”
沈韩烟说到这里,忽然扬起一双烟波尽敛的眸子,带着一丝几不可觉的疲惫,微微落寞地笑着,轻声道:“……我知道,假设我现在落在水里,如果有人愿意来救我的话,我就可以活,而那个人就要死去,如此,你一定会义无返顾地来救我,不考虑自己,而北堂,他不会。”
说起这样近乎于残酷的现实,沈韩烟却只是微微一笑,依旧神情平和,而牧倾萍却是心中一惊,不自觉地去看青年:“韩烟……”沈韩烟淡淡点头,以眼神拦下她的话,转眼看着窗外一片落花从枝头缓缓坠落,就如同心底的一句无声轻叹,外面天光那么长,很长很长,树上声声的蝉鸣将时间扯得就仿佛没有尽头一般,牧倾萍心有所感,她的眼睛似乎无法承受殿中那样明媚的光影,只觉得自己的嗓子又酸又涩,一双妙目从沈韩烟略略有些倦容的清俊面孔上轻轻横过,似怜似嗔,眼中缓缓落下泪来,两人这样相对而顾,却不知道外面北堂戎渡站在花丛后面,眼睛看着这一切,耳朵听着这一切,整个人早已经怔怔的了,一种让人有些窒息的感觉如同涨潮的海水,缓缓漫过胸口,北堂戎渡已经说不出话来,指尖也无力地拢在袖中,有什么温热酸涩的东西在眼眶里酝酿着,却被他意似从容地忍住,逐渐平息下去,根本没有从眼内滑落,只是,心神恍惚中,仿佛还是十多年前初见的那一日,还是少年的沈韩烟穿着蜜合色细花松绫绣洒衣裳,亦步亦趋地从殿外走了进来,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一双眼睛如注朗星,水红色的唇由于紧张而微微抿着,战战兢兢地趋前跪在自己和北堂尊越的面前,然而那一双眼睛却是清澈而温暖的,有些怯怯地答道:“……韩烟姓沈,今年十二岁了。”
那是自己与他的初见,那时的他单纯而羞怯,并无今日的感慨与怅然,可是时光匆匆而去,从来都挽留不住,到如今,他的人生轨迹已经被自己铺设成一条笔直的道路,终究与从前不同了,而随之改变的,又何止是时间而已,如果人生能永远停留在某一个阶段,那该有多好。
事到如今,北堂戎渡已无心再听下去,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独自一人沿着来时的小路,静悄悄地离开,彷佛还是当年成亲的那一晚,夜色静好,红烛成双,两人亲密地偎依在一起,沈韩烟清朗的声音徐徐响在耳畔:“……北堂,你待我如此,沈韩烟一生之中,不会相忘。”
转眼过了数日,已是到了八月末,这一日天气尚好,及至北堂戎渡醒过来时,天已经大亮,谢妃淡扫娥眉,脂粉不施,由于怀孕的缘故,身上只穿着一件宽松的衣裳,配着长裙,正坐在窗下拈着针线,微微垂首安静地绣着一件婴儿所用的肚兜,神情专注,明澈如水的晨光中,侧影十分柔美,北堂戎渡扶着额头,掀开薄被从榻上坐了起来,谢妃听见响动,转头看了过去,顿时柔柔一笑,道:“……王爷醒了。”说着,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过来服侍北堂戎渡起床,北堂戎渡见她肚腹隆起,行动之间也迟缓不少,便道:“……你不必做这些,眼下都有几个月的身孕了,自己要注意保养。”一面说,一面又对着她的面容端详了片刻,说道:“你今日的气色倒好些。”谢妃盈盈颔首道:“托王爷的福,妾身这一胎很是安稳,王爷不必挂怀。”说话间,一只手爱惜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眼中流露出温柔之色:“……孩子并不吵妾身呢。”
一时北堂戎渡也不急着唤进几个宫人进来服侍自己洗漱,只穿着贴身的衣裤,趿鞋下床,一直走到窗前,然后推窗看去,就见殿前一池荷花大朵大朵地铺满了整个池子,水中一对鸳鸯拍了两下翅膀,溅起几串清凉的水珠,风中莲香清馨,是那种花儿开到盛极时的靡靡甜香之气,廊下养着几双红嘴的相思鸟,啁啾啼啭,十分活泼,北堂戎渡见了,心境似乎也受到感染,轻松了些许,在窗下坐了,谢妃站在他身后,笑盈盈地取了梳子拿在手里,然后走近到北堂戎渡身边,脸上有着温柔沉静的颜色,一手轻轻扶住男子的肩,曼声细语道:“妾身替王爷梳头罢。”北堂戎渡面上是一副淡淡散漫的神情,可有可无地舒展了长眉,漫不经心地吐出一个字:“……好。”谢妃婉约一笑,稍微挪一挪身子,开始为北堂戎渡梳头,期间手指轻绕过对方丝绒一般的黑亮头发,低柔道:“……王爷昨夜睡得不大好,辗转难眠,不知却是为了何事烦心?虽然妾身乃是妇人,见识粗陋短浅,不过也或许可以为王爷排解一二。”
窗外朝阳如醉,明亮的日光染上北堂戎渡的面容,似乎替他涂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细碎的金光有些迷蒙,景致极是动人,北堂戎渡坐在窗户前,一时不觉看住,谢妃梳头的手势很是轻柔,梳齿缓缓划过头皮,有一点儿麻酥酥的痒意,令北堂戎渡禁不住生出了几许错觉,一瞬间恍惚还是从前,还是旧日的时光,岁月静好,北堂尊越就这样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抚在他肩头,另一手拿着梳子帮他梳头,窗外花开如海,静静如时光凝滞,是如今再难求得的温存,思及至此,北堂戎渡忽然回过神来,心中却是蓦然一软,仿佛是被谁一笔戳在了心尖儿上,划下一道重重的鲜明墨痕……周围一片静谧,未几,北堂戎渡眸中逐渐笼上一层薄软的郁色,既而微微闭上眼睛,嘴角浮起一缕牵强的味道,说道:“本王没事的,你不必多想。”
谢妃闻言,停一停手,忽尔一笑,然后柔顺地低下头去,目光中有一种迷蒙的温柔,轻轻道了一声‘是’,北堂戎渡随手扯一扯衣领,移目看着廊下叽叽喳喳的鸟儿,俊美的面孔露在清晨的淡色日光下,仿佛一块皎洁的美玉,晶莹洁白,毫无瑕疵,回头看一看身后的女子,目光落在对方的肚子上,道:“……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即便自己半点儿不想动弹,也要经常让人扶着到处走走才好,至于在吃穿方面,也是一样要仔细起来。”谢妃感念于北堂戎渡的这般体贴,低首一笑,嘴角扬起宛若一钩新月,温然道:“妾身晓得的,不敢稍有懈怠。”
北堂戎渡再没有说些什么,待谢妃替他梳过头之后,便唤了人进来伺候漱洗更衣,等到用早膳时,吃过一半,忽叫过一个太监,吩咐道:“待会儿去城南毕丹王子购的那间宅子,请他过来走走,一起说话。”那太监听了,便领命而去,北堂戎渡用过饭,便回到了自己宫中。
大约将近巳时之际,外面只听太监尖声通报,毕丹已经到了,北堂戎渡听得声音,遂起身相迎,面上淡淡笑道:“殿下来得很快。”毕丹一身蓝袍,笑容满面,朝着北堂戎渡拱一拱手,开玩笑道:“……既是王爷相召,小王敢不速至?”两人寒暄了几句,便客气地分宾主坐下。
其时北堂佳期、北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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