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尘吟作者:肉书屋
清尘吟第22部分阅读
十一年四月,胤祯离京再赴军前。
这个春,没有暖意。
伴随着一种朦胧的沉郁,桃花带着一种凄涩飘卷在有些干燥的空气中
我并不清楚康熙驾崩的具体日子,却在惶恐中学会坚强,逃避后不过也是残酷的的真实,或许这就成为一个人坚强的理由。
八月,康熙照例热河行围一个多月,十月初七,返京后,又去南苑行围。这样的无澜无波太过短暂,到了南苑的当天就因病还驻畅春园,对外传旨称“整日即出透汗,自初十至十五静养斋戒”,但这次患病,来势凶猛,他实则根本无力起身,命胤禛恭代祀天。
伫立在行廊间,忽急忽慢的雨滴顺着翻翘起的檐角滑落下,除了沉沉夜色,便是一迭又一迭让人心慌的哗哗声响。多年未见如此急密的冬雨了,我轻阖了眼,只闻见一阵慌乱的脚步惊了夜的沉。
“格格,宫里头的李谙达来了。”雨苓的神色里有掩不下的焦躁不安,“说皇上要您即刻去畅春园觐见。马车已经备在府外候着了。”
没有惊骇,我沉吟了小刻,静静地转身,只是道了几句简单的辞别,就着夜色,坐上了去畅春园的马车。
琉璃灯的映照下,长长的甬道在我的前面蔓延开去,往日流光溢彩的畅春园此刻只显了黑白的黯沉。萧瑟的风愈来愈大,李德全为我执着竹青伞,铜钱大的雨点肆无忌惮地抽打着伞的脊顶。突地,那一道血色闪电宛如利剑于斜劈而下,几乎是擦着清溪书屋上的琉璃殿瓦。伴之隆隆德轰鸣久久不散。
冬里竟有雷闪。
我遽然一惊,骇停了脚步。
这一声厉响,震荡到我心上强抑的平静。瞬间,忐忑如瑟瑟的北风透过衣帛直接侵袭着皮肤的每处毛孔。
“侧福晋,进去吧,皇上还等着呢!”李德全轻声催促下我回了神,深深吸了口气,朝着正殿而去。
屋内静无人声,尽管是六角宫灯俱已燃起,所汇集的光采依然昏黯凄迷。康熙身卧御榻,素袍轻解,正由两名太医小心侍候。
熏炉里的那一抹龙涎弥漫在空气里,若袅烟,若轻絮,笼彻屋内,却驱不散淡淡的药涩。
我福下身,低声请安:“靖晖叩见皇上,皇上吉祥!”
没有一声应答。
李德全遣走了一干人,朝我微微颌首后静静地退出屋外。
一时间,方寸之内,沉寂无声,只有我和这位垂暮于病榻上的千古一帝。我饶是跪着,连呼吸亦小心翼翼。
御榻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不必跪了,到朕身边来。”
我默默靠了过去,垂首立在塌边。一只枯槁的手,艰难地指了指塌下的脚踏。“坐下回话吧!”
我行了礼,半跪在脚踏上,方敢抬起头。康熙倚着软垫半躺着,他已不复往昔的峥嵘,只是一个奄奄一息的老者,泛白的两鬓,深陷的眼窝。
憔悴如斯……
命运是公平的,不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帝王将相。谁都逃不过衰老和死亡的脚步。我看着这个呼风唤雨的男人,我畏他,敬他,却也不得不可怜他。
一种淡淡的揪痛涌上胸腔。
黑若星漆的眼眸唯存的点亮,柔柔地看向我,问道:“知道朕为什么叫你来么?”
我淡缓摇头。
他勾芡起薄唇,“你,不怕么?”
我微微顿了一下,浅浅笑应:“靖晖这一生,怕已渭径分明。还有何惧?”
康熙闻言,眉峰一蹙,勾勾地看向我,良久,颤颤而笑,“天意啊!果真是天意啊!你大概不知,废太子的那年,朕本以起了杀机。可你在乾清宫门口跪了一天,用朕当年许你的承诺换给他人作嫁衣。朕起了恻隐之心,放你离开。”
他的语气淡缓,一字字扼住我的咽喉,沉重的窒息感,就如同名器锋刃上一样地凝结的阴沉,向我覆盖来。
原来他果真早便洞悉。
“要你死,因为大清的江山,朕宁愿去信也不可不信。”
我侧头,掩住苍白的面色,保持淡然的说道:“如今,皇上要我死么?”
“不!”
我一震,转眸望向他,微眯的双目,波澜不惊,“朕要你死,不难,可要你活,便需活得有价值。”
逼仄窒闷,我没了悲惧。
“靖……”他再一次唤我,只是“晖”字还未及出口,突地捂住胸口,剧烈地呛咳起来,看着他艰难的模样,我不忍,上前抚住他。
他渐渐缓过气来,唇角一牵,似在对我笑,金丝锦帕上是喷溅着点点猩红。
“皇上!”我一惊,疾道:“我去叫太医。”
蓦地,一只冰冷的没有温度的手,紧紧扣住我的莹白皓腕,那手苍白枯槁只剩血脉,我清晰地感觉康熙握住我的手在不住地颤抖,那种抖动几乎让我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朕,……不能让你毁了朕的儿子……”他的目光像针一样尖锐,冷凝下是一汪弥留的湖泊,“朕,问你,若是舍了你自己,你会去保全谁?”
我骤然一惊,狠狠吸了口冷气,被尖刀割裂的的痛楚点点在心口蔓延开来。
一切都是那么赤裸于真相之下,无法在视而不见,滴血的伤口早已流了许多的血,只是不愿相信,只是希望自己会愈合,混乱的环境,醒与混沌的抉择?
良久……
我抬起头,扬起凄美的弧度,声音沙哑低沉,缓缓开口,字字铿锵:“不管皇上最终选了谁,另外那一个,靖晖都会舍命相护。”
手上的力道瞬间松开,我像被一下抽去所有的力气,软沉地跌倒在地。
康熙抬头望着幔顶,面无表情地道:“去吧,记住你今日的每字每句。”
我默默起身,再望向那孱弱的身躯,憔悴的面容上竟是坦然,仿佛是预知即将到来的死亡,连微笑都那般的优雅。
睫毛低垂掩下欲垂的水滴,我步步离去。
“不要……怨朕!”那个柔和清朗的声音在身后淡淡而起,低哑的声音,从骨髓中透出一股沉沉的疲惫,虚弱得好像随时都会离去。“因为朕……是天下子民的君主……”
我身形微顿,转了身,远远地朝着御塌的方向,跪地深深一叩。
一滴清泪,谴倦了沉默,泅染了脸庞,滴落在地。
踏出殿门,脚下虚浮着步步而行,沉重的雨柱如鞭子,从空中凶猛地抽着脊背。
乍疼似针,寒意入骨。
“主子,伞,伞。”是李德全。他将一把青面伞塞到我手中,苍老褶皱的脸上是雨亦是泪,“您撑着伞。马车在外面候着,快走吧,晚了……晚了……就走不了……老奴要回去……伺候皇上了……”悲呛下,幽幽地深望了我一眼,消失在雨幕中。
天,仿佛要塌下来了。
狂风越刮越猛,稠密的雨柱,依仗着风势,像根根利箭射下来,打得人睁不开眼。
手中的伞猛然掉落在地,我伫停脚步,整个天地瞬间混沌不堪,黑暗中人影若隐若现,妖魔似的暗影四下奔袭而去。
夜色茫茫,凄凉而带着杀气!
突然,一声霹雳电闪,划裂天际,我蓦地回头望向清溪书屋。暴雨中,灰白的房舍透着点点微光,清冷萧瑟,好似荒凉的空壳,那最后一线生的气息即将消失在漫天雨幕中。
我,遽然。如离魂般向着清溪书屋狂奔而去……
风大,雨骤
书屋的大殿之外,是杂沓急促的人影忙于奔走之间。
倏忽,殿内一声凄厉的惨叫:“皇上……”随后便没了声响
周遭一瞬凝结。
我顿下步子,滞滞伫立雨中
没有泪划过只有雨在眼里。
“皇上……驾崩了……”撕心裂肺的恸哭划破苍茫的天际。
殿外的人旋即匍跪在地,悲痛哀嚎连成一片抽噎。
我被这哀嚎声狠狠揪住、掐紧,痛彻心扉。
隆科多从殿内而出,大批的侍卫鱼贯而入,他则侧身恭谨地退至一旁,台基上,我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胤禛!
畅春园重重侍卫,京城,九门戒严,连皇子们皆被挡在园外,我若不是奉旨由李德全亲伴焉能进得来,而他不过片刻,轻易而至,怕是早已静静掌握住整个京城。
猎猎风中,他遗世而立,翻飘的衣襟,在空中旋洒着雨滴。他抬首凝望苍穹,沉云漫没,静静阖上眼,点微的银辉映在那清峻的脸上,晕染出一片浓浓的凄痛。须臾,一声惊雷下,又蓦地睁开眼,黑眸精光聚拢,周身的冷暗像要吞噬了天地间的一切。
天下,他谋划了一生,他终于得到了。
我踉跄地后退了一步,已然克制不了内心的悸动。只觉得胸口窒闷,几乎无法呼吸。我紧紧地揪住前襟,大口地喘息着。
“是谁?谁在那里?”
侍卫的喝声之下,我卒然抬头,我们的目光于那一刻交错。
风雨呼啸,凄凉天地,颦眸相望。
摇曳的那方天地间,他的错愕,清凄,爱痴,滴滴散洒,片片随风而散,梦一场,水一丈。
我忽然笑了笑,对着他浅兮而笑,带着一分哀伤与心死,恍如片刻,转身之间,眼光拂过他,毅然离去。
任雨点抽打,渗透,我的脚步一深一浅,没了方向,前方,叠叠的人影是一排整戈肃穆的侍卫挡住去路。我停了步,遽然转身,那墨沉的身影执伞静静伫于眼前。
“我要回去!”我的声音淹没在瓢泼的雨幕之中。
他一言不发,深邃的光凝在我的脸上。
我咆哮地叫喊道:“我要回去,听到没有?”
他微微一抬手,周围的侍卫四散开去。
“你不能走!”他看着我,眉峰紧蹙,面沉如水,“九门戒严,整个京城固然金汤,你还能去哪里?”
我颤了颤,回视他,幽静深黑的眸在夜色中如两颗黑曜石,那里有我熟悉的深邃,孤傲,柔情,也有陌生的阴冷。
我深吸一气,缓缓道:“回十四贝子府,我是……十四皇子……的侧福晋。”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拳,久久凝视着我,眉宇间的惨淡之色渐渐化为寒霜。
“你大可放心,十四弟府上我已派了图里琛严加保护,而你……就且安下心好好地等十四弟回京吧!”
那冰冷的话在我的心上轻划了一刀,只是微微的痛,雨和泪好像凝结一般,渐渐地,心口上的血一点点淌出,痛,缓缓蔓延周身,苍白的唇艰涩的微微开阖:“你……是不是打算用我……来胁迫他……交出军权……?”
他的喉头巍巍地一窒,没有回答,薄唇抿成冰冷一刃。
四目相对,堪堪地死寂。
我轻轻颔了颌首,肩头不住地颤抖,终于,跌倒在地,无声的啜泣化成放声的痛哭……
苍白若雪
钟鼓齐鸣,直彻九州大地!
铜钟、玉磬,金声玉振,绵绵密密地传遍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那该是新帝登基典礼。我抵在鎏金雕花窗棂上,听着窗外若有若无,似悲似喜的礼乐。我可以想象到此刻,他金黄龙袍加身立于太和殿之上,肃定如山,俾睨天下。那山呼“万岁”敲击在皇城每一块金黄琉璃瓦上。
爱新觉罗胤禛,他,终于成为清朝的第五位君王。
我淡淡地笑了,漠然的悲凉。
七日。
从畅春园到紫禁城,不过七日,已是天翻地覆,乾坤朗移。
淋了大雨,我险些垮下。被幽禁的七日里,太医日日来请脉,伺候的仆人不言一字。但我照常喝药吃饭睡觉,强撑着使自己好起来。因为,心里清楚,这个时候,我断不能倒下。
暮色降临倚窗看着那橘色的辉光散落在层层叠加的方格之上,碎碎点点。窗外起了风,明明有风,却听不到风吹树叶的声响。我也如树,麻木而沉溺在这渐浓的暮色里。
门闩拉来的声响,照例是伺候的小太监推门而入,我并不抬头理会。
“主子,请换上这衣裳,奴才在门外候着。”这些日子,仿若是第一次听到人声。我稍稍一惊,瞥望向他手捧的那身素白,没有应答,只是淡淡颌首。
白衣缟素,苍白若雪。
我缓缓踏出屋外,抬眼望去,那熟悉的黄瓦红墙如故,黑纱白幔影影憧憧,随风飘飞,长长的廊子几乎没有尽头,黯淡暮色下阴气凄然。
不知前路如何,却不能回头。
小太监在前方引路,我缓步紧随,那路我是识得的,正是通向永和宫。白绡在风中翻飞,幔下依稀一影正自行朝我走来,衣袂纷拂。那人影走得极慢,暮晖下染出淡淡沧桑,满身寂聊。
我渐渐看清他的面容,却怔在原地。直至他已立在我身前,暮色里还是那温和醉人的微笑,我才惊醒,嘴唇艰难地翕开:“胤……祥……”我猜想诚亲王允祉已上疏,援例陈请将诸皇子名中胤字改为允字。
可曾经熟悉的名讳,堪同深藏的,并非轻易能抹杀易去。
养蜂交道一别,竟是十余载。
灯火阑珊,映着他的笑颜,亦是染上一层黯然。年华似水流过,但他本该是而立壮年,义气勃发之时。可我的面前,已然不是那个豪迈不羁,丰俊醉人的十三爷。他身形消瘦,笑容固然,可眉宇间是掩不下的抑郁和沧桑,鬓角旁竟依稀可见几蔌银白。我望着他无言,唯有难当凄楚暗涌胸间。
错落对视间,前尘旧事入浮眼前,却都已过去。
他忽地沉了下来,眸光细细地扫过我苍白的面颊,怜惜着道:“靖晖,你受苦了!”
我怔了怔,或者本该有我说的宽慰之言,他竟先开了口。
我垂眸,付自一笑,低声道:“心中的苦却比这身上的苦,苦上千百倍。”
话一出口,彼此都噎语。
良久,他黯然叹息:“靖晖,事情并非你所想象得那般,如今的皇城看似平静实则到处是暗涌险境,你该明白不论皇阿玛薨前召见,对你说过什么,若此事让他人知晓去,只怕你的处境就堪忧了!”
我遽然一惊,眉梢轻皱,不置可否地望向他。允祥微微颌了颌首,“皇阿玛驾崩的那夜,你从未去过畅春园,而是被直接接到永和宫,一直伴在太后左右,劳累成疾,卧床不起。如今太后的身子不好,身边不能缺人,你还是先得在宫里侍奉左右。十四弟亦已启程回京。”
我怔怔半晌,心中凝结的冰冷霜冻好似被一团一挚。
他做得安排!
如今大局未稳,朝野上下个个虎视眈眈,即便如此安排,早晚会被揭穿,到时只怕更要授人以柄。
“靖晖,”他轻唤了我一声,“你该知道,四……”允祥突地顿住,周身仿佛沉淀了下来,变得沉稳而又持重,再不见他眼中昔日不羁的豪情、热诚。他沉下声,缓缓道:“皇上,囚你亦是在保护你。”
暮色轻湮,四周蒙着夕雾,分外的凄凉。风肆无忌惮的扑来,仿佛在此间凝滞,我的身子轻颤,十指指尖渐渐冰冷。
我微微不自在的偏首,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十三爷,天色不早,我要去太后那里,就此拜别,请代我问福晋好!”
允祥不语,我依礼福身,转身率先离去。
风的声音,尖厉而悠远,在廊子的空气中颤着。没有月的夜。没有星,没了光,也没了影如同彷徨在一种生和死的边境,只有静静的伤,凉凉的痛。有些事独自承受,竟就是最完美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