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甘州造反,内部绝对不能再乱,这是任何一个正常的统治者都该想到的问题,以他的了解,杨浩绝对不蠢,一定也会想到这个问题。李之意本来想率领数百名拓拔氏贵族大闹金殿,如今得了这个消息,干脆放弃了原来的计划,他要直接闹法场,让杨浩当着天下人的面收回成命。
林朋羽一见气势汹汹来了百十号人,连忙离座起身,沉着脸色道:“拓拔青云,本官奉大王之命监斩,你想干什么?”
扶着李之意的拓拔青云冷笑道:“林朋羽,莫要嚣张,我们老爷子来了,老爷子要保下拓拔韩蝉兄弟俩个,这人,你杀不得!”
拓拔韩蝉兄弟二人一见李之意,不由欢喜的声泪俱下,高声叫道:“老爷子,我们冤呐,老爷子救命!”
李之意斥道:“没出息的混帐东西,我们拓拔家的人顶天立地,何畏一死,掉的什么眼泪,都给我擦干净!”
拓拔韩蝉二人倒是想擦眼泪,可惜他们被五花大绑,根本动弹不得。那些拓拔贵族们一拥而上,守法场的官兵虽多,却也不敢对这么多头人老爷动刀动枪,登时被挤到一边去,李之意被人七手八脚簇拥着赶上监斩台,往监斩官正位上一座,喝道:“把他们解下来!”
官兵们虽然被冲开了,但是在林朋羽的指挥下,仍然守住了刑场,他们把拓拔韩蝉二人团团护在中间,与上前放人的拓拔氏贵族们推推搡搡互不相让,现场登时大乱。
林朋羽叫道:“李老爷子,本官奉大王之命监斩,你带人来扰乱法场,这可是犯了王法,你就不怕大王怪罩吗?”
李之意冷笑道:“王法?王法也是我们拓拔家定出来的王法。老头子活了八十多岁了,还怕一死吗?老夫是拓拔家年岁最长的人,大王行事莽撞,做错了事,我这做老人的,不能眼看着他犯错却不去管。今天这桩事,我是管定了,老头子就守在这儿,韩蝉和禾少不能杀,大王怪罪?嘿!好哇,老夫就坐在这儿,等着大王降罪!”
李之意往椅背上一靠,闭目养起神来。
消息迅速传到王宫,半个时辰之后,王驾仪仗出了王宫,向午门前行来。
满朝文武都跟了出来,声势浩荡,后面还有一支甲胄鲜明、武器精良的卫队,那是经过程世雄调教的宫卫军,程世雄在广原时,特意挑选了一队精兵,个个身高马大,完全按照禁军上军的标准选拔的,又经过沙场浴血,一举一动间,自然便有一股凛然杀气,这队人马也给了杨浩,现在整个宫卫军的士兵几乎都达到了这个标准,行止之间铿锵作响,杀气腾腾,那些气焰嚣张的拓拔贵族们见了也不觉有些生怯,待见李之意仍然稳坐台上,他们心里才安定了些。
“大王……”
众人纷纷向杨浩见礼,李之意倨傲地瞥了杨浩一眼,缓缓起身,向他微微欠身,说道:“见过大王。”
杨浩满面春风地道:“老爷子是我拓拔一族年岁最长者,在本王面前,也无需行礼,来来来,老爷子请坐。”
李之意老眼一张,问道:“大王仍以我拓拔氏为一家么?”
杨浩肃然道:“本王义父是拓拔一族,杨浩承继义父衣钵,以定难五州起家,方有今日天下,岂敢或忘。”
李之意老脸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倨傲地说道:“大王还记得,很好。”
杨浩当仁不让,一屁股在主位上坐了,原本占据主位的李之意就成了旁边陪坐。二人坐定,杨浩说道:“老爷子偌大年纪,行动不便,有什么事叫人去宫里传报一声也就是了,怎么到这儿来啦?”
李之意叹了口气道:“还不是为了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大王啊,他们二人的确有冒犯大王的地方,可是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咱们拓拔一族一个强大部落的头人,大王能有今日,他们都是出了力的,犯了错,你对他们施以教训那也罢了,都是一家人,何至于动刀动枪的闹家务?这不是让人寒心么?”
“老爷子这话就说的差了。”杨浩正色道:“自从杨浩接过义父手中这个摊子,可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拓拔一族在西北一百多年来,可有今日之辉煌?杨浩今日不只是党项八氏这主,还是整个西夏国之主,治理一族与治理一国大不相同,纲纪不立,何以约束群臣?杨浩今日挥泪斩韩蝉,正是为了基业千秋永固,这才大义灭亲。”
李之意白眉一轩道:“能达到惩戒的目的,又何必一定要施以杀戳?再者,大王把整个嵬武部落打散,取消了世袭族领的制度,又做何解?”
杨浩道:“拓拔韩蝉、拓拔禾少何以如此嚣张,斩杀钦使,撕毁圣旨?所倚仗者,就是他手中有兵有权,对目无王法者予以如此严惩,正是为了更多的部族、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今日若是因为他们是拓拔氏族人,昔日又有些许功勋而循私枉法,那么来日其他部落犯了王法,本王又该怎么办呢?”
李之意目光一冷道:“大王想要保住这万世基业吗?”
“当然。”
“既然如此,大王就不该如此异想天开。我草原上,千百年来就是这样的规矩,拓拔韩蝉二人就算冒犯了大王,也没有将他的部落连根铲除的道理。”
“哈哈,老爷子言重了,嵬武部落的百姓可没有受到惩戒,只不过……拓拔韩蝉、拓拔禾少不争气,本王把这些百姓直接纳入了治下。他们管不好,本王自己来管罢了。现在不比从前,从前我这一族之长,不过是直接管着最大的部落,现如今西夏是国家,一个王国,与往昔的治理之法自然是有所不同的,老爷子还用老脑筋想东西,那可不成啊。”
“呵呵,大王的法子就是根本之法么?想那辽国,也是从草原部落发展而成的一个国家,辽国立国已有六十多年,现如今还不是幽云十六州施以流官汉制,而契丹八部基本上仍然沿袭旧制?何以大王危言耸听,似乎不如此便有塌天之祸?”
“老爷子说的对,所以辽国内乱不已,篡位造反者不绝于途,当皇帝的少有善终,远的不说,就这几年,已经有几个王爷先后造反了,要想长治久安,必得法治森严。对舛傲不驯、触犯国法者,就该严惩不贷!”
李之意森然道:“大王这么做,就不怕寒了拓拔一族的心,酿成更大的祸患吗?据老夫所知,甘州阿古丽已然反了,阿古丽造反,附庸者众,其中未尝没有大王取消嵬武部落世袭之制的缘故。如果其他部族首领因此而心生忌惮,与阿古丽遥相呼应,大王的万世基业,还能传得几年呢?”
杨浩轻轻叹了口气道:“是啊,这也正是本王所忧虑的。之意公德高望重,对不理解本王苦心的族人,还望之意公能出面安抚,为本王分忧。至于心怀叵测者……”
他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杀气,冷笑道:“这样的人,今日不反,来日也必然要反。既然早晚要反,哼!那不如早早的收拾了他们,我西夏王国才能长治久安。”
李之意霍然站了起来:“大王罔顾如此多的族人酋领心愿,必要一意孤行吗?”
杨浩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缓缓立起,冷峻的目光慢慢从那百余拓拔头人脸上掠过,一字一顿地道:“我,是党项八氏之主。我,是西夏诸族之王。我的意志,就是党项八氏的意志。我的利益,就是西夏诸族的利益!我是王,你们当遵从我的意志而行!”
杨浩不容质疑的语气,再加上两旁屹立如山、杀气冲宵的宫卫军将士,震慑住了那百余头人,一时之间,竟然无人敢再出言反驳。
拓拔青云惶急地道:“大王还请三思……”
“国法如山,何须三思?”
“这……”拓拔青云看了眼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李之意,眼珠一转,又道:“大王原说午时问斩,如今午时已过,是否……”
杨浩冷笑一声,截口道:“本王说的是午时三刻,不是午时。来人啊,把死囚拓拔韩蝉、拓拔禾少,给我开刀问斩,再有阻挠者,与死囚同罪!”
他大步走向前去,铁甲铿锵的侍卫们立即随之而行,气涌如山,拓拔青云等人骇然退了几步,拓拔韩蝉心生绝望,破口大骂道:“杨浩,你今日杀我,我兄弟两个,便是死了也要化做厉鬼,决不饶你!”
杨浩冷笑一声,睨着拓拔青云问道:“午门问斩,午时三刻,此例援自中原,你们可知道其中原由?”
拓拔青云吃吃地道:“臣……臣等不知……”
杨浩大声道:“午门乃文武百官朝觐出入之地,天子出巡必经之所,正大光明,天理昭昭之地;午时,烈日当头,脚下无影,青天白日,光明磊落,正所谓明人不做暗事!人死有魂,魂可化鬼,午时三刻乃阳极巅峰之时,钢刀可斩人,烈日可诛鬼,人魂俱灭,死后不得超生!”
他伸手一指五花大绑的一对兄弟,高声道:“拓拔韩蝉、拓拔禾少,忤逆谋反,罪不容诛,我叫你们……连鬼都没得做!”
第十五卷萧关烽候多第035章大约在冬季
“为什么会这样?没理由啊,就算大王觉得拓拔韩蝉两兄弟挑战了他的权威,想要杀一儆百,可是这么多部族头领反对,尤其是张浦与拓拔兄弟交往密切,甘州那边回纥人又在造反,内忧外患之中,就算大王再想杀他们,难道就不能稍作隐忍吗?”
两颗血淋淋的人头,彻底打碎了拓拔诸部头人的幻想,一场声势浩大的示威请愿活动,在杨浩的屠刀下迅速夭折了。
车轮辘辘,李之意坐在车中,斜倚在狼皮褥子上,百思不得其解,过了许久,他终于深深地叹了口气,承认自己彻底失败了,这次召集百余位头人法场逼宫之举,根本就是一场闹剧,一场被杨浩拿来立威的闹剧。这个大王年纪虽小,但是心思之深。显然不是他能了解的。
李之意辈份虽尊,但是在拓拔李氏子孙中,却也不算佼佼者,至少李彝殷三兄弟,心机智慧就远在其上,下一辈的李光睿、李光岑也算得上一代豪杰,或许年少时候李之意的天姿要比自己的几个堂兄弟要高一些,比下一辈的李光睿、李光岑等人也高一些,但是天姿不代表一切,后天的锻炼更加重要。
在李彝殷、李光睿父子两代把持大权的时候,李之意一直未曾进入权力核心,尔虞我诈的江湖历练,他还欠缺的很。在他看来,摆出这么大的阵仗,集合了拓拔氏一多半的部族首领向族长施压示威,已足以迫使他收回成命,却没有细想想杨浩如今的倚仗何止是拓拔氏一族。
尽管如此,李之意还是看得出,暂留拓拔韩蝉兄弟一命,对稳固杨浩的政权,益处还是相当明显的,这也正是他想不通的地方,在此内忧外患的紧要关头,坚持要杀拓拔韩蝉兄弟已是不智之举,把嵬武部落收为有己更是触及了各部头人们的心理底线,杨浩难道看不出其中的利害?他立国之后,真的志得意满,昏庸一至于斯?
“老爷子,到家了。”
马车停下,老仆掀开轿帘,对沉思之中的李之意道。
“哦。”李之意清醒过来,活动了一下有点发麻的手脚,一边弯腰往外走,一边对老仆咐咐道:“让大家伙儿都进来坐坐,有些话,我还想跟他们唠唠。”
老仆诧异地道:“老爷子,您……说的是什么人呐?”
“嗯?”李之意一愣,扭头看了一眼,只见车后空空荡荡,原来亦步亦趋跟在他车后的那些人都不见了,李之意微微有些难堪:“他们……已经走了?”
随行于侧的家人忙道:“老爷子,他们这一路上愤愤不平的,后来,拓拔武对大家伙说老爷子年纪大了,少了几分冲劲儿,老爷子能忍,大家伙儿可不能就这么夹着尾巴做人,总得商量个办法出来。所以大家伙儿就跟着他一起走了。”
李之意冷笑一声,道:“拓拔武?哼!||乳|臭未干的小儿,他能商量个出个屁的主意来,一些不知轻重的东西,由他们闹去!”
李之意举步下车,忽又想起了自己的侄儿李天元,他只生了四个女儿,没有亲生儿子,这个侄儿是当儿子一般看重的,扭头一瞧他没跟上来,李之意生怕他也跟着拓拔武那莽夫一起胡闹,便又问道:“天远呢?没跟着去吧?”
家人道:“没有,二爷也不太开心,一路上闷闷不乐的,后来经过咱们家的铺子,二爷就去铺子看看,让我跟老爷子说一声的。”
李之意心头一宽,点点头回了自己的宅院,到了后宅在廊下躺椅上坐了,轻轻地叩着扶手。
到了他这个岁数,纵然没有练出宠辱不惊的气度胸怀,对些许意气之急看的也不是那么重了,他一心想要考虑的,是家族和部族的前程与未来,今天在杨浩面前虽然栽了个大跟头,他心中却是疑惑远远多于气恼,明明没有理由拒绝他的事情,杨浩偏偏就拒绝了,而且还变本加厉。他到底有什么倚仗?
他养的几只雄鹰看到主人,纷纷自空中降落下来,看到自己心爱的雄鹰,李之意脸上才露出几分笑意,掀开一旁扣着的盘子,取出几根肉条抛过去,雄鹰展翅,灵巧地接在空中,李之意手臂轻挥,雄鹰又冲宵而起,直入云端。
李之意仰起头,眯着眼看着直冲云宵的几头雄鹰,微笑道:“一飞冲天,好鹰啊好鹰,还是这几头鹰听话啊,比那些小兔崽子们可强多啦……”
他轻叩的手指一停,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再想捕捉那丝灵感,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李之意显然是没读过楚庄王扮作呆鸟,三年不鸣、三年不飞,然后化身雄鹰,一鸣惊人,一飞冲天的故事。
他弹了弹自己的脑袋,自嘲地笑道:“不服老是真的不行了啊,脑筋不够用了……”
※※※
“二弟,现在收网会不会早了些,原本……咱们可是想等到中原有所异动时再一举解决内患的,那便可以同时进逼河西,如果现在动手,恐怕中原那点的时机就不太好掌握了。”
御花园里,花影缤纷,丁承宗坐在轮椅上,车子经过树下,阳光透枝叶而下,映得脸色忽明忽暗。
杨浩缓步推着车子,说道:“大哥,这个我也想过了,可惜事态发展不是尽如人意的。对于心怀异心者,我们原本的估计还是少了,我们的有意纵容,已经使得许多野心家开始暗中动作,事情已经开始渐渐脱离我们的掌握,如果再拖下去,很可能会弄假成真。”
丁承宗点了点头:“那么,就开始收网吧,如果可能,尽量留下一条漏条之鱼,那样我们才能获得更大的利益。”
杨浩道:“我明白,甘州之行,挖出了一个苏尔曼、一个斛老温,而兴州这边,那只幕后黑手是谁,我们仍然一无所知,这正是令我忌惮的地方,在最紧要的时候,这个我们不知道的敌人,会给我们造成很大的损失,哪怕谋夺陇右的计划延后,我也得把这个家伙揪出来。我们是要制造一副自顾不暇的样子给人看,却不能真的手忙脚乱,首尾难顾。”
“嗯,你觉得……这个人不会是李之意呢?”
杨浩断然摇头道:“不会,如果李之意就是那个幕后人,他就不会用这种集结百余头人法场逼宫的幼稚手段了,依我看,李之意也是个被利用者。这个幕后人到底是谁,我们现在不知道,他手上掌握着多大的力量,我们不知道,这才是心腹大患!现在,就让张浦、阿古丽好好地把这场戏演下来吧,幕后黑手粉墨登场之前,我是不会出手的。”
丁承宗哈哈一笑:“好,我们兄弟两个联手,可是阴了不少人了,这一次,我倒想知道,这个心怀叵测的家伙到底会是谁。”
杨浩会心地一笑:“拭目以待。”
远处传来一阵谈笑声,兄弟二人抬头望去,见花丛树影间一座红顶的小亭,亭中隐约可见花枝般绰约的几个女子,正是冬儿、女英、玉落几人。
兄弟二人驻足林间,远远地望着她们谈笑说话,过了许久,丁承宗才轻轻叹了口气:“小妹……年纪已经不小了。”
杨浩默然,半晌才道:“是啊,以她这年龄,我都该当舅舅了。唉……当初罗克敌对小妹心生好感时,我真该阻止他们才对,那时小妹对克敌尚无情意,我只须说上一句,也不会弄到如今这般……两人山水相隔,不得相见。”
丁承宗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我听小妹说起过那位罗将军,倒是个文武双全的将才,难怪小妹倾心于他。当初,这位罗将军喜欢了小妹的时候,你还是宋国的鸿胪寺卿,哪知会有今日际遇。两家说起来也算门当户对,得婿如此……如果我在,我也会赞成的。可是如今……恐怕小妹要一辈子……”
杨浩明白丁承宗话中之意,罗家在宋国是做着高官的,而他现在是西夏国王,虽说名义上是宋国之臣,实际上却是自成一家,两家的家世,注定了玉落和克敌绝不可能结合,或许当初二人一句“等你到天荒地老”的誓言会就此一言成谶,这样的结局,怎不令如许重视家人的丁承宗为之黯然。
远远地看着玉落那清丽绝俗的容颜,杨浩心中却想:“这一定就是唯一的结局吗?恐怕未必……罗克敌之所以要做这个大将军,原本就是想谋取兵权做一回袒臂周勃,可惜……赵氏先帝二子已先后殒落。如果我兵进陇右时亮出宋皇后的血诏,会不会促使他离开宋廷呢?宋皇后已死,我这血诏,没有一个赵氏子孙为证,天下人如何信得呢?”
杨浩转首,望向悠悠天际,秋季的天空湛蓝一片,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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