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墨北微仍未醒来,虽听欧阳少恭说她并未恶化,百里屠苏还是心中难安,在房中怎样都静不下心,索性出了门,走出不远,听到了琴声,他下意识地走了过去。
“……先生果然亦知此曲。”
“哦?方才那首?”欧阳少恭笑着说,“听少侠言下之意,于别处也曾听过?”
“说来恐先生不信,我初次听见这首曲子,乃身处梦境之中。”
欧阳少恭笑答:“为何不信?世间本无奇不有,梦由心生、梦回前尘亦不在少数。未知少侠梦中,又是何种情形?”
“梦里……是一个叫作榣山的地方,有位仙人在水边抚琴,他的朋友是一只山林水湄间的虺,虺喜爱仙人的琴艺,时常在旁倾听。”
说到这里,百里屠苏顿了片刻,补充道,“更奇的是……墨姊……似乎亦曾梦见此景。”
欧阳少恭不觉一惊,随即掩去眸中真意。
“此曲由那位仙人奏来清雅从容,悠然淡泊,换作先生,便带了几许刚柔相济之意。”
“难得,当真难得……少侠虽自言不通音律,却每每能够明白在下曲中深意,君子之交平淡如水,不尚虚华,得一听者如此,已算一世知音。”
欧阳少恭这时真真正正有了几分出乎意料的惊讶。
百里屠苏梦到榣山并不稀奇,能听懂他的曲子……该说是缘分还是孽缘?
他以此提议两人合奏一曲,听着树叶的和声,他心中原已沉下的晦涩情绪再度浮起。
“先生博学,我有一事求教,未知可曾听过关于魂魄分离之事?”
“魂魄分离?”
“三魂七魄有所缺失,只得一半。”
欧阳少恭过了会儿才问道:“……何以忽然问起?”
“只是想到……若有魂魄如此分离,剩下的、散去的,究竟是什么、算什么?仍是当初那个人吗?”
百里屠苏一手抚着心口。
“这些时日,我常常想,散去的那一半魂魄与剩下的……到底何者才是当初那个人,又或者,二者皆不是……”
欧阳少恭瞳中几乎要翻出黑色的火焰来,他忍不住想要笑。
“……在下以为——残缺的始终便是残缺,天地生灵俱有三魂七魄,亘古未变,若是少去,又如何能算作‘一个人’?”
欧阳少恭冷声续道,“不循常理,终违天道,不正是被世俗目为异端?”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忽然微微摇头。
“……纵然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也还是人。”
应龙悭臾面前,墨姊说……
“决定一个人是谁的,并不是魂魄,而是记忆,是他的意愿。他的经历构成了他,他的回忆和意愿决定了他是谁。”
说到这里,百里屠苏竟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即使是和从前截然不同的人……亦是人。想来墨姊定会如此说。”
他体内如何会有一半不属于自己的魂魄,如今想来,和冰炎洞内血涂之阵脱不了关系。不论那半魂魄从何得来,他醒来之时,便已是……人仙半魂。
换而言之,与墨姊相识的……与师尊……晴雪、红玉、方兰生、襄铃、欧阳少恭……相识的……都是百里屠苏。
欧阳少恭微怔。
“……先前那段话,亦是墨姑娘所言吧
86、剑魄琴心今何在
。”
百里屠苏点头。
“先生怎知?”
怎知?欧阳少恭简直想要发笑。
他怎知?他几年之前就已经听过类似的话了!
“……却不知少侠如何与墨姑娘相识?”
百里屠苏一愣,“墨姊不曾告诉先生?……昔日……为墨姊所救,灭族之时得以幸存,后墨姊送我上昆仑……多年来,多有照料。如今想来……坎坷难免,却始终得人相助,昔有墨姊,今遇先生,皆是屠苏之幸。”
“愧不敢当。”
“先生炼制起死回生药,我实在拙于言辞,但此番恩义定会铭记在心。”
欧阳少恭笑而不答。
百里屠苏离开之后,欧阳少恭继续抚琴,片刻之后,他左手一翻,一个白色的小东西映着灯火微微反光,形如牙齿,上穿银环。
“墨北微……你真是多事,何必与他说那些……”
过了会儿,他笑了起来。
“也罢,你且安心休息,等到你醒来……这些事情,也该有个结果了。我的东西,都该还给我了。”
欧阳少恭握拳,白骨磨成的耳坠就此没入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本箱子表示,少恭看北微的耳坠不顺眼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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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剑魄琴心今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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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北微受伤昏迷的事情,不过一日众人就都知道了,后听欧阳少恭说应无大碍,众人也便安了心,谁知道,时间一日日过去,等到一月之后,欧阳少恭炼成“仙芝漱魂丹”,墨北微仍是沉睡不醒。
如此一来,炼成丹药的喜悦都淡了几分。
风晴雪看看百里屠苏,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苏苏……我想,墨姐姐一定没事的。”
百里屠苏握着药瓶,向着欧阳少恭深深一礼。
“先生大恩,屠苏铭记于心。”
欧阳少恭见百里屠苏欲言又止,温言说道:“百里少侠,因此丹所用药材均十分珍贵,如今药成也只得一颗,更不便寻人试药,还望少侠谨慎用之。仙芝漱魂丹循古法炼制,不知药力究竟如何。古籍中记载,若死去之人其魂魄已入轮回井投胎,丹药自然无用,而以此法重生之人,切不可行于日光下,这一说却是不知何故。”
“无论最后如何,均只一试,绝不会……太过期望。”百里屠苏沉声应道,之后,迟疑着续道,“不知墨姊……”
“墨姑娘近来灵气日渐稳定,想是在顺利恢复之中。此番新伤引动往日旧疾,确是不易痊愈……如今倒像是机体自发调整,当是好事。”
欧阳少恭观察着百里屠苏的面色,见他神色之中颇有挣扎,便笑着添上一把火。
“救人一事,在下本该随你同去,细察药效,奈何两日前接到洞宫山掌门信函,向青玉坛求取一些稀罕的金丹灵药,三十日后便有所需。两派平素略有交情,此事不便推辞,在下恐怕得闭关炼丹一段时日……少侠若是急于救人,不妨先行一步。墨姑娘留在青玉坛中,我定细心医治。”
百里屠苏犹豫许久,终于点了头。
“如此……劳烦先生。”
欧阳少恭微笑着摇头。
“只愿少侠此去……得偿所愿。”
“承先生吉言。”百里屠苏复行一礼,匆匆而去。
眼见一行人离开青玉坛,欧阳少恭眯起了眼睛,轻笑出声。
“只愿……你……得偿所愿。”
想到几日前和墨北微的争执,他更是觉得好笑。
你看,在死去的韩休宁和活着的你之间,百里屠苏选择了韩休宁,他有哪一点,值得你如此维护?
欧阳少恭握紧了双手,双眸一片晦暗。
既能猜出他有太子长琴二魂三魄,如何还要一力维护百里屠苏?只因百里屠苏有那命魂四魄,或是,这么多年的相处,令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吗?
若然如此……既然如此,她怎能在此时醒着……怎能醒着去阻止百里屠苏行起死回生的蠢事?
仙芝漱魂丹……却不知百里屠苏眼见“复活”的母亲不过是焦冥聚形,会变得如何?
失却墨北微分担,想来,百里屠苏定会充分了解,所谓焚寂煞气是何等威力……
不知百里屠苏不得不亲手烧了亡母遗体之时,该是何种表情!
双目赤红,腾腾黑煞……
定是,十分美妙!
几日之后。
“复活”的韩休宁在白天走上祭坛,身化无数光点消失,百里屠苏懊恼地跪倒在地,自责不已。
“娘……全是我的错!可恨——!”
红玉神色黯然地走过去,低声道:“百里公子……我知道……你一定非常难过……但是,请收敛心神听我说。令堂恐怕……并没有真正活过来……而刚刚散去的,也并非令堂……”
百里屠苏红着眼睛转头,迟疑道:“什么……意思?”
红玉满脸不忍。
“世间有奇异虫豸曰‘焦冥’,生于海外,岁及万年,聚合时形似草木,人不可轻辨。若以特殊之法如要,豸身不毁,反能食人尸骨,再聚为形,感应人心。”
百里屠苏怔住。
方兰生犹豫地说:“虫豸……食人尸骨……那她……不是木头脸的娘……?”
襄铃有些害怕地说:“红玉姐姐,你是说——”
红玉眉心深锁,微微摇头。
“古有所谓异能之士,为攀附权贵,便以此法蒙蔽帝王,称可逆天道、活死人。百里公子……你眼前这些,并非令堂魂散……不过是焦冥之形,白日散开,夜晚重聚……焦冥寿岁漫长,寻常水火不侵,唯蕴含灵力之火方可烧灭……”
听到如此说法,众人都感到不能接受。
红玉心有愧疚。
“只怪年月久远,我记忆中印象早已模糊不堪,若是能早些想起……”
百里屠苏低声道:“不要说了!”过了会儿,他颤巍巍地站起来,大声喊道,“不要再说了!”
“不忍令公子伤心,却也不忍你自责太甚。令堂这样……公子若不信,可待夜晚一观……”
百里屠苏一言不发,坐在祭坛边一动不动。
日落月升,白天消散了的韩休宁竟然真的再度出现。
“真的……到晚上真的又变回巫祝大人的模样了!”襄铃被吓得退后一步。
风晴雪满脸的不愿相信。
“怎么……会这样……从山洞里出来的时候,苏苏那么开心。现在……该有多难过……”
方兰生不死心地喊:“走!去找少恭!告诉他,他一定有办法救回来的!”
红玉神色复杂,垂眸道:“人死复生,本就是逆天而为,又怎么再救回来?何况此药乃少恭亲手炼制,他在事前……”
方兰生听出红玉的意思,立刻动了气。
“你、你想说什么?少恭肯定也不清楚这些!他只是按书上的方法炼药!”
尹千觞看着韩休宁,神色变了几变,过了会儿,他开了口。
“诶,我说事情都已经这样了,讲来讲去也没啥用。恩公这是眼瞅着竹篮打水一场空,心里能好受吗?让他一个人先静静得了。”
众人只得离开。
两天后,百里屠苏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祭坛上,无数画面在眼前来去,种种声音往复交替。一度被忘记的、属于“韩云溪”的往事忽然清晰起来,一桩桩一件件闪过心头。
他掏出一片树叶,吹着小调。
很久之前,乌蒙灵谷还是青山绿水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是没有亲人的。他的母亲,是“休宁大人”,而不是“娘”。
“……小的时候,我时常希望你有一整天的空闲,我可以把自己想到的曲调吹给你听,就像和我一起玩的阿大,也会这样去找他的爹娘。不过,你总是在忙别的事情,就算偶尔有空,也会斥责我不思进取、玩物丧志。如今,你却只能在一旁静静听着了,说不定心里也在想,我还是同小时候一般不争气……你却不能言语,不能训斥。”
百里屠苏神色反常的平静,眼中盛满的悲伤便如随时可能溢出一般。
“我从来没有想过……哪怕是训斥也好,只想……再听一回……若你能活过来,哪怕告诉我仇人是谁……皆怪我无能无用,逆天而行,终不得善了,到最后连你的尸骨……都保不住。”
百里屠苏神色一凛,“如今……便由此不孝子送你最后一程。”
他伸出手,释放出炎法烧毁了眼前的“韩休宁”,双目迅速被惊人的赤红覆盖,腾腾黑煞翻涌而出。
青玉坛中,沉睡的墨北微忽然皱起了眉,手指屈起。
“……屠苏……”
站在一旁的青年闻言转身,狠狠地皱了眉。
“……竟还是能感觉到吗?”
过了会儿,他笑了起来。
“也罢。如此想来,此刻,百里屠苏定是知道了……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是多么令人绝望。亲手毁灭自己重要之人,又是何等美妙——”
杏黄衣衫的青年一挥长袖,一道凝神安眠的法术施展开来。
墨北微停下了挣扎,重新恢复了安静,然而,眉宇间一抹忧色始终不曾退去。
作者有话要说:
几日后,百里屠苏一行人去了襄铃从前居住的紫榕林。
天墉城再度派人前来追捕百里屠苏,那名弟子竟不顾紫榕林中生灵,以离火之阵烧林,危难之际,紫胤真人赶来,熄灭大火,欲带回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与紫胤真人争执不下,言语之间令众人得知了他身有封印,封印除去,三日之内魂飞魄散,封印不除,终有一日失去心智变为疯狂。
最后,百里屠苏以“只求亲手选择怎么去活,他日遇事,亦不言悔”一句打动紫胤真人。
紫胤真人忆起往日,心生怅然。
“也罢,清修多年,或许真正窥不破的,反倒是我。你若执意如此,便顺机缘行事去吧。”
“多谢师尊!”
“但你可知,既不愿回天墉城,便不能再以我天墉弟子自居,今日只得将你逐出门墙!”
“弟子明白……师门数年养教之情,如今深恩负尽,皆是弟子过错。”
“无甚对错,既已想清楚了,从这一刻起——百里屠苏不再是天墉城门下!”
如此一番变故,众人皆心生黯然,便是回到琴川,方兰生也只是勉强打起精神。
众人忽然发现,琴川似是少了很多人,不及往日热闹,询问之下,方才知道,琴川起了一场疫病,患病者均是一病不起,几日前,来了一群自称修仙门派青玉坛的弟子,道能治好疫病,只是需要将病人接往衡山,因他们的药确能缓解症状,许多人也就随他们去了衡山。
方兰生的二姐亦被接走。
想到二姐竟换上疫病,方兰生很是难过,再加上知道孙家小姐天生缺少一魂一魄,恐怕正是他前世晋磊所负的贺文君转世,贺文君将一魂一魄寄在青玉司南佩中,这般一魂一魄永相随的情谊令方兰生感到茫然。
方兰生心忧二姐,催着要去青玉坛,众人也就随行。
青玉坛比以前来的安静,众人一路走来,竟未见到一名弟子,途中竟遇上焦冥化成的人形,方兰生心中愈发不安,到了青玉坛上层,入目的竟是许多一动不动的人形,恍然便是焦冥所化!
方兰生跑过去一一辨认,竟都是琴川之人,他完全慌了,一路跑去,在路旁看到一人时,他简直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
“二姐……只是在想事情对不对?还是……生我的气,故意吓我……”
方如沁一动不动,神色漠然。
方兰生喃喃地说着,却得不到任何回应,最后,他泣不成声。
“小兰,姐弟重逢,是否十分欣喜愉悦?”
听到欧阳少恭的声音,方兰生惊喜地看过去,“少恭……你……你没事?”
欧阳少恭笑着颔首,“自是平安,让小兰挂心了。”
“那……青玉坛这样,又是怎么回事儿?!二姐和其他琴川的人……他们……”
“小兰过来,我慢慢说与你听。”
红玉厉声喝道:“猴儿别去!别过去!”
欧阳少恭见状,笑得愈发温和。
“呵呵,红玉倒是越发凌厉。说来亦非大事,不过闻知琴川疫病流行,特将患病之人接来此处治护。”
方兰生仍然不愿相信某种可怕的猜测,挣扎着说:“那二姐他们……没有……没有被焦冥吃掉?是因为生病才变成这样?!”
欧阳少恭笑着摇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小兰怎么不明白呢?如今这般,他们就再也不必为病痛所苦,更可形貌永驻、容颜不灭,这岂非天底下最快也最好的治病之法?”
“你说……什么……”方兰生几乎傻了眼。
“欧阳先生……你是、给他们服下了仙芝漱魂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欧阳少恭笑道:“不是已经说过,只为了……治病救人,治他们的病,救琴川的人。若将这些病患继续留在琴川,不出两个月,那儿就要变成一座死城,病疫还会渐渐蔓延到其他城镇,总不能放任不管吧?你说呢,晴雪?”
风晴雪犹豫着,“我……”
方兰生悲愤不已,怒道:“少恭!我们问的根本不是这些!你为什么、为什么要给我二姐和其他人吃那个药,就算……就算治不好,人死入土为安,即使一把火烧了都行!你怎么能让他们的身体给虫子吃掉?!”
欧阳少恭以十分关切的语调说道:“若真是那样,小兰岂非再也见不到你心爱的二姐?日后对着画像追忆,不嫌太过无趣?”
“少恭你——!”
“不过,小兰尽可放心,方家二姐过世之时十分安详,并没有什么苦痛。待我想想,那个时候她在做什么呢?”
欧阳少恭虽这般说着,却没有半点需要回想的模样,缓缓说道,“对了,是在替她弟弟缝一件吉服,大婚时穿的红袍子,当真是爱弟心切,分明已经病重,还把缝到一半的衣服带来青玉坛,看样子小兰的亲事她也时时刻刻惦在心里。我瞧见了,很是感动,所以在一旁耐心等着,等了足足两个时辰,待她把那件衣服缝完,才让她平静离去。”
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一般,欧阳少恭叹息一声。
“只可惜,那件衣服是病人碰过的,也不能留给小兰,只好举火烧了。”
方兰生心中一片冰凉,颤声道:“你、你是说……二姐根本不是病死……是你……是你……”
欧阳少恭平静地说:“杀了她?小兰,我怎么会杀方家二姐?小时候她还带我去逛过灯会、放过花灯,我只不过想救她,她的病医不好了,那般日日受苦,看着可怜得很。”
红玉斥道:“即便真是不治之症,也由不得你如此夺人性命!”
欧阳少恭笑了笑,“却也并非不治——”
方兰生已经听不进任何话了,他看着眼前的人,便如同看
[综]天命有归第31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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