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时候在猫窝里睡成伸懒腰的姿势,跟要把整个肚皮摊出来晒一晒似的,非常四仰八叉。崖会泉将手贴上猫肚子,他低头看着猫说,你那时候也没这么长,四肢全摊开也还是挺小一条。
时间已经挺晚,远程会开完就已接近蒙特时间午夜,崖会泉有个一到夜半三更,就自动手上褪温的小毛病,他一年四季手都暖和不起来,到了冬月的晚上,双手更是像个比例优美的模型,仿佛从骨到皮都冷得里外如一。
黎旦旦肚皮非常暖和,动物天生比人类体温略高,像个天然暖手宝,它对搁在自己肚子上的冰冷物件仅探头看了一眼,就把自己的毛胳膊毛腿挪过去,把人凉飕飕的手给抱住了,依稀还把这只手往怀里带了带。
喵。它抱好手后才不疾不徐地说,冲人表示,它那时候挺小一条,是因为它那会本来就很小,可现在它长大了,家里伙食太好了,人勤勤恳恳把它喂到这么大,怎么能指望它还和一丁点大时一样短手短脚呢?
它又不是矮脚猫,想什么呢。
黎旦旦和百里一样有理有据。
就是可惜语言不通,崖会泉没听懂。
他的手被猫抱了过去,感觉有点奇异,像是在自己很熟悉的地方,突然又翻出来一个遗落的小惊喜。
少爷。百里开口,他强行担当了主人和主猫之间的翻译,遵循着某种奇妙算法计算一通,翻出来的东西竟还有着七成的准确率,他说,黎先生可能是想告诉您,它那时候还小,现在长大了,小猫当然再怎么伸展也是短腿短身体就像您在十岁时开始尝试器械锻炼,上牵拉杆后也显得并不长一样。
人工智能今晚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特别喜欢从资料库里往外调取历史数据,崖会泉根本没来得及制止,他听到十岁关键词已直觉不妙,才刚把眉心一拧准备出声,一抬头就已经晚了。
百里检索读取的速度飞快,第三块小屏幕已被电子管家摆到了锻炼室录影下方,同时吸引了猫的注意
出现在屏幕中的小男孩十岁上下,有着和现在完全一致的发色与眼睛颜色,但眼睛形状要更圆一点,五官依稀是同一套模板,却整体轮廓更柔和,也更稚气。
只是那张脸上的神情与柔软毫无干系。
灯光从男孩头顶照射下来,他正身处某个有着诸多训练设备的房间里,正前方的仪器几乎是他两倍还高,让那具还没进入青春发育期的年幼身体呆在那仪器面前,简直像直面了一个机械怪物。
而男孩沉默与怪物对峙。
旁边有个声音响起来,是百里,他说:这台重力训练仪的最低年龄限制设在十二岁,哪怕是启用青少年模式,也超出了您的年纪。
男孩仰头,好似抬头时被灯光晃到了眼睛,他轻微眯眼,但坚决的目光穿透了出于本能而下垂的眼皮,他用不符合孩子身份的冷静口吻说:那就帮我作弊。
我并不赞成这么做。百里又说。
可不管是影像记录里的人,还是记录外看着屏幕的对象,都听见了轻微一声咔后,重力仪开始缓缓启动的声音。
男孩又抬头看了眼快有自己高的扶手杆,他没再说什么,只伸长手臂将横杆抓紧,然后用力一撑,将自己翻过横杆,进入了重力训练场已经生效的区域。
您看,就是这里。屏幕上的小男孩已经长大许多年的现在,用着和历史记录里一模一样的声音,电子管家兴高采烈定格了男孩翻身进入训练场的画面,刚好卡在小家伙伸长手臂挂上横杆的瞬间,十岁的您,就像之前只有230克重的黎先生,就算整个展开来再算上手脚长度,也还是不算太长。
你是不是中病毒了?长大的小男孩崖会泉冷一张脸,他直接通过自己的个人终端取得管理权限,强行将百里抖出来示人的黑历史都关闭了。
黎旦旦之前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影像记录播放时,它却像极感兴趣,整个猫都翻身坐了起来。
崖会泉关了屏幕,一低头看见猫的脑袋还仰着,视线仿佛还在半空流连,像对才关掉的屏幕依依不舍。
没什么好看的。人伸手在猫的脑门上一戳,手动给猫的目光转了向。
黎旦旦改看向崖会泉。
崖会泉的手顺势从猫毛茸茸的后脑勺一路捋下去,他说:我那时候脑子里一半装着能挑战极限的自信,一半装的全是水,这是我第一次上重力训练仪,上去十分钟,下来连吐带晕十小时,吓得人工智能都差点自动报警。
但那个警最后当然没报出去。
因为不能。
真正看到那个久违的年幼自己时,崖会泉其实怔愣了一瞬,原本应当即刻出口的喝止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甚至一下没想起来,那画面究竟是什么时候录制的。
时间毕竟过去太久了,他成年也都已经有这么多年了。
不过很快,当听见屏幕里的百里说起重力训练仪,崖会泉就想起来,这应该是他十岁又九个月的时候。
一般人记自己的年龄,不会精准记到月份,然而那年很不同,几个月前他父母刚刚过世,他从蒙特权贵家庭的小少爷身份骤然一转,成了父母功过是非难以界定,是否有罪暂且不详的孤儿。
他是一个被遗落的炸/弹。
常规情况下,蒙特这个权贵云集的地方出现一个孤儿,父母还生前职阶不低,孩子一般会被先交由专业机构,由机构来决定这个孩子应当被谁领养。
这其中的手续和权衡因素都非常复杂。
如果不出意外,崖会泉应该被送去一个职阶同样尚可,能够按着《蒙特未成年人特别保护案》提供给他优厚物质,在没了父母后也不会让他降低生活质量的人身边,甚至被直接并入另一个权贵之家,成为那个家庭的养子,收养他的人,来年估计还能竞选一下蒙特十佳爱心家庭。
然而,当这个孤儿的父母死得蹊跷,名字上背负得东西一时显得有些多,那孩子的处境就也很难不微妙了。
崖会泉对那一阵的记忆其实有些模糊,他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那时候周围总是很吵,他们家原本的房屋是按职阶划分的,这种以职务定居住地的包分配模式,让他在父母骤然过世后,那个家就也不能算是他真正的家了。
那块地在不久之后就会被回收,失去了职阶相符的主人的房屋会被推倒,之后,地皮会作为空置地重新记入分配系统,等待下一位职阶达标的主人,再在空地上盖起新屋。
离十一岁还差上一点的小男孩呆在快要易主的屋子里,他每天都要见很多人,听很多同情关怀的话语,看一茬又一茬的绅士贵妇在他面前长吁短叹,甚至流下饱含情感的眼泪。
我非常愿意邀请你加入我们的家庭,孩子,然而
如果不是我们也非常想要拥有你。
假如
小男孩心想:说谎。
一个从小就无师自通该如何保持距离感的孩子,一个能够几乎不去大人那里撒娇卖乖,连身体不适都只会自己去调用医疗舱的孩子。
想要让他看不出那些成年人藏匿在话语之后的本意,也太困难了。
于是崖会泉做了一个令人跌破眼镜,连着上了三周蒙特时评的决定。
他去给自己申请了在蒙特已80年无人申报的AI监护。
他本来就是在AI监护下出生的,他对电子管家百里甚至比对双亲更熟悉。
如果说连培养一条生命都可以交由AI去做,父母可以在只递交基因信息,随即完全撒手不管的情况下,也最终顺利获得一个健康的孩子。
那么,监护一个已经有了自主思想,接下来只要去寄宿学校就好的儿童,为什么会认为电子管家做不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