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秒。
谢不惊彻底放松了身体。
他吐出肺部的空气,再一点点,让空气进入肺部的每一个角落。横膈膜,胸腔,咽喉,嘴巴
10秒,9秒,8秒
最后一秒,谢不惊松开了手中的引导绳,像是一支船锚坠入深海。
他没有戴泳镜,眼睛半眯着,沿着引导绳一下一下划着水,在蓝绿色的浅水中,显得轻柔而宁静。
20米之前,强大的正浮力在阻止着他往下,但谢不惊依旧没有用多少力气划水。
他静态闭气时间接近8分钟,自由潜水耗时不会超过4分钟,最重要的是减少身体的能耗。
25米,这是谢不惊现在所处的深度。
距离他这次的目标还有80米。
105米。
这是他们团队商讨后上报的目标。
这个深度谢不惊在练习潜水中,成功抵达过三次。算不上万无一失,但把握也不小,团队一致认为,现在的他有能力在比赛中完成这个成绩。
如果谢不惊能顺利挑战成功,那么他将打破恒重无蹼潜水的世界纪录。
潜水平台,教练科拉布拉德伯里看着监视器传回的数据,表情平静。
摆脱正浮力区后,谢不惊划水速度变慢了,但他的下潜速度却在增加。
30米后,他开始被地心引力往下拉。
谢不惊停止了划水的动作,他把双臂收在两侧,下巴微微往下收敛,让自己保持流线型状态下落。
他的身体变得更轻了,进入了彻底失重的状态。
因为哺乳动物潜水反射,他心跳一点点慢了下来,身体机能跟着下降,仿佛进入了半休眠状态。
深蓝色的蓝洞中,谢不惊轻柔的沉入那片深蓝色朦胧中,仿佛一艘在宇宙中缓缓前行的宇宙飞船。
很快,手表提示音响起,标志着他抵达了100米深度。
谢不惊睁开眼,把视线集中在引导线前方。他可不想下沉超过铅块,最后又被安全绳狠狠拉回去,这会消耗他巨大能量。
下坠还在继续。
但目前依旧看不见深度卡,蓝洞之下一片黑暗,他半睁着眼睛,跟着引导线一寸寸往下。
周围的一切都安静极了。
这个时候,谢不惊不再有听觉、嗅觉,触觉和视线也很模糊,他被剥夺了至少一半的感官,独自停留在这片幽深的黑暗中,彻底远离了人类世界。
在超过100米的深海下,人类和社会的联系被迅速切断。
外在的一切都消亡了,留下的,只有最本质的那个自己。
谢不惊在平静而孤寂的情绪中缓缓坠落,没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终于,他看到了重量铅块上的闪烁小灯,微弱的灯光照亮了铅块上方绑着的深度卡片。
那一瞬间,谢不惊由衷的感受到了一种被牵挂的温暖。
那簇灯光就仿佛是一盏迷你版灯塔,提醒他不管在黑暗中走得多远,依旧还有人期盼他返航。
谢不惊扯下标记牌,转身往上。
而真正的考验,现在才正式开始。
第56章 自由潜水(八)
谢不惊拿到了深度卡!他开始返程了!海面, 主持人正在大声的介绍比赛进程。
潜水平台在蓝洞正上方,距离岸边还有一定距离,这里只有评委、教练、官方摄影师和潜水安全员,大部分观众只能在海岸上, 透过主持人的介绍了解情况。
好了!终于拿到卡了!海岸边, 一位戴着遮阳帽的观众松了口气, 似乎以为谢不惊已经挑战成功了。
你知道吗?自由潜水界中有一句广为流传的话。旁边的伙伴突然说。
什么?
下降任何人都能做到,关键是如何顺利返回水面。
是的,科拉布拉德伯里看着监视器传回的画面,目光沉浸而专注。
不是说拿到深度卡就万事大吉了,自由潜水真正的挑战都在后半程。
一位优秀的潜水运动员, 需要像登山家一样能爬上山巅,也要靠着自己的力量平安返程。
距离海平面105米的深海, 谢不惊正在黑暗的海水中游向天空。
冰冷的海水侵蚀着他的身体, 氮醉让他大脑处于迷幻状态,曾经帮助他更好下降的颈部配重, 也在此时变成了上升的阻碍。
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 他不得不花费更多的力量, 才能摆脱深海往上游去。
这时候,曾经迷人的大海变得可怕起来,仿佛一个不断旋转的黑洞, 谢不惊必须倾尽全力才能逃离它的捕获。
他双手在头顶划水, 双脚翻开往下踩水,沿着引导线徐徐上升。
监视器里传来他优雅有力的身影,他的上升过程平静而迅速, 单看外表, 几乎没有人能看出他经历着怎样的痛苦。
实际上, 谢不惊现在几乎已经是神志不清了。
肺内部的氮气在高压情况下融入他血液和神经,是的,氮醉来了。
这就像是人生中的必经阶段,恐怖游戏中的最后关卡,你知道它在那儿,但你不能逃避,只能选择面对。
无论经历过多少次氮醉,再次陷入其中依旧会让人神志不清,迷醉不已。
就像是通宵后又喝了一大杯高度数白酒,谢不惊的身体变得无比沉重,意识一点点恍惚,只能靠着意志力对抗。
谢不惊半眯着眼,沿着引导线的方向一点点向上。
80米!播音员的声音响起。
与此同时,段言和另一位潜水安全员开始下潜,他们将要潜到水下30米做第一次接应。
水下30米接应,这是每一场比赛的惯例,如果有运动员在水下晕厥,他们也能立刻施加救援。
不过谢不惊对头顶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
他的周围依旧是一片暗沉的墨蓝色。
迪恩蓝洞是一个上窄下宽的圆肚花瓶构造,下面直径超过100米,可是最上方却只有30多米宽,微弱的阳光稀稀拉拉从洞口射向底部,仿佛一盏随时会熄灭的灯。
谢不惊想要做到心无旁骛,但是氮醉带来的幻觉正源源不断地影响着他。
大脑和神经被进一步麻痹,谢不惊眼前出现了一幕幕幻觉。
他看到了自己在冬奥会表演短节目,无数毛绒玩具飞向他。
那是他倾尽全力的一次演出,写满了辉煌与荣耀。
他看到异国他乡的雪地中,一辆卡车朝着自己狠狠撞来。
生命在最灿烂的年纪被切断,画布被染上绝望和悲凉。
他看到自己在巍峨山巅一跃而下,看到自己在刀削般的大浪中奋不顾身。他看到了练芭蕾时被疼哭的少年,看到了初次上冰时开心的儿童,他看到了自己还是婴儿,躺在母亲温热的怀抱中
他思绪受到氮醉影响,但他的身体却在不断上升,就仿佛身体和灵魂被分割,它们在他的身体内部各司其职,互相配合。
渐渐的,各种情绪逐渐远去,眼前的画面也一一消失,谢不惊进入了一种平和的,波澜不惊的情绪中。
哪怕他的身体已经因为氮醉、缺氧和乳酸堆积,承受着巨大的眩晕和痛苦,但他依旧保持着难能的平静。
经受痛苦,这是每个深潜运动员的必经之路。
从某种程度上说,自由潜水运动员就像是一个苦行僧。
每一次深潜,都像是一场对灵魂的拷问。
拷问你是否能在痛苦中保持理智?是否能在痛苦中依旧坚持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