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因为热闹。清林村人口明显要多一些,不过谢萦问了一周,已经对普通山歌号子完全没有兴趣了,便开门见山地问,当地有没有什么迷信的说法。
村口晾衣服的大爷咂巴着嘴,说这事她得去问陈嫲嫲。
因为,陈嫲嫲是个“过阴人”。
所谓的“过阴”,又叫摸瞎,说的是活人去阴间走了一趟,算是通灵的一种。
在大爷绘声绘色的讲述里,陈嫲嫲四十年代生,据说生下来的时候不会哭,脸也发青,接生婆还以为婴儿死了,可颠一颠,又分明还喘着气。
长到十五岁,她突然发了场高烧,四天四夜不退,那年代也没什么抗生素,赤脚医生说这样不死也得烧傻了。
家里都已经开始哭天喊地,没想到第五天早上,她奇迹一样退了烧,神志也没半点问题,说自己不是生病,而是在梦里去了趟阴间。
那个年代,乡村里还很信这样的说法,之后谁家有人得了怪病,都会请陈嫲嫲去看看,走一趟阴间,看看病人还有没有救。
后来医疗条件好了,就没人再请陈嫲嫲了,不过她家似乎确实是有些逢凶化吉的运势。
——2005年的时候,米仓口一艘货轮失事,船员只救上来两个,里面就有陈嫲嫲的孙子。
谢萦心中一跳,意识到,他们只怕终于找对地方了。
陈嫲嫲是个其貌不扬的老太太,谢萦二人找上门去的时候,她正趿拉着塑料拖鞋,在门口晾辣椒。
谢萦说完了来意,再加上“诚意”表达得十分到位,老太太让他们进了家门。
桌子上摆着一只相框,照片上的年轻男人穿着船工服装,大概是陈嫲嫲那个从事故中幸存的孙子。
婆婆干瘦的手指着照片,说:“那就是你们说的咧,脬子滩,是不是那个事?”
她的口音有点重,谢萦没听清,本能地追问:“什么滩?”
陈嫲嫲重复了好几次,谢萦和兰朔都是一脸茫然。她又不会写这个字,最后还是到隔壁,指了院里养的猪仔,连比带划才说明白。
所谓的脬子,其实就是是猪的膀胱。
脬子有一定入药的功效,但放在以前,物质匮乏的时候,因为它韧性强不易破,一般是被用来做热水袋的。里面满满当当灌了热水,很久也不会变凉。
——怎么会有人给一处水滩起名叫“脬子”呢?
不过无论如何,他们可能离那个答案已经很近了,谢萦暂且按捺了好奇,请求陈嫲嫲再多说些关于“脬子滩”的事情。
陈嫲嫲却摇了摇头,说脬子滩的事,她现在是说不出来的,得需要过一次阴。
*
门窗关紧,又闭了灯,老太太盘腿坐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两只塑料拖鞋摆在她床下,一正一反,据说这代表着一脚踏进阴间,再返回人间,如果两只鞋冲着同一方向,过阴的人就回不来了。
谢萦和兰朔屏息静气地坐在一边,兰朔就不用说了,谢萦也没见过这种“通灵”的场面,一时间又是忐忑又是期待。
不知静了多久,久到两人都有些怀疑她是不是睡着了,陈嫲嫲突然开口,发出“啊”的一声大叫。
这一声把两人都惊了一跳,还以为是她出了什么事,谢萦差点直接冲过去——而陈嫲嫲又接连叫了几声,有时“啊”,有时又“呦”“喝”“嗨”,像是在吆喝一样。
语调高亢,短促有力,像唱歌,但空有节奏,调子却很乱,不如说是一声一声的呐喊。
两人不明所以,但也只好坐在原地听着。
婆婆吆喝了几句,曲子开始渐渐有了调子,直到连绵的、意义不明的呐喊里,突然出现了一句连贯的、清晰的词语。
“脬子滩,鬼门关!”
一句歌词出口,电光火石间,谢萦终于明白了她在唱的是什么。
“这是船工号子!”
船工号子是河上船工劳动时吆喝的曲子,叫“号子”比起曲调,本来就更更注重节奏和呐喊,像口号。
婆婆紧闭着眼睛,声音嘶哑地喊叫着,短促的“呦”“喝”“嗨”之中夹杂着歌词。
一声的号子,我一身的胆!
妹妹下河洗茼蒿,十指尖尖水上漂。
哥哥纤绳九丈三,半条白布肩上栓。
船过阴滩啊,人心寒!
上一滩,逮一餐,一生只得半饱饭。
代代尸骨埋江底,上岸来把新船看。
乌云起,狂风来,紧摇橹,赶上前。
心知这大概就是他们所寻找的规则,谢萦的心已经提到了喉咙口,和兰朔对视一眼。两人没有录音,只好在昏暗的光线下奋笔疾书地记录。
上水纤,船入滩,活人进了鬼门关!
人过滩,莫下船,多少水鬼江里缠。
人过滩,船过滩,下船走水来拉纤。
头纤的样子,二纤的力,
三纤四纤一样齐,七纤八阿带检反。
第一纤绳硬邦邦,握了纤绳不松手。
纤绳粗糙是藤条,没皮没肉没骨头。
第二水边照头脸,两耳一口一只鼻。
头发连眉缺爹娘,鬓毛不长少婆姨。
第三着你身上衣,赤着膀子把纤拉。
三尺白布四两麻,整整齐齐往上爬。
第四船头不照烛,黑灯瞎火撒纸钱。
水下黑,睁着眼,良辰美景看不见。
第五吃食补力气,豆腐两坨放两边。
莲花盛酒喝不着,豪竿拨肉干瞪眼。
第六迷路不打紧,唱着号子把路问。
鬼说谎话骗生人,人言真假都随心。
第七只能问一句,江心岩石不停留。
雄鸡开叫水当油,人照地火过江流。
第八数人要数清,过滩叫人先叫名。
小小女儿左边站,三岁不到水里淹。
过阴滩,过阴滩,船上命,留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