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笑却一边流出了眼泪,王微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么癫狂,但见他这样心里却不好受,正想安慰几句,郑桀却忽然道:“多谢殿下一番点醒,终究是我入了魔障,如今我终于放下了,殿下也不必耿耿于怀,觉得好像亏欠于我。此间种种,皆是我心甘情愿,只求殿下能好生看顾我留下的一点骨血,不至于叫我断了血脉。”
王微自然是点头答应。
郑桀说放下了,果然显得轻松了许多,整个人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还动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王微想劝,他却说自己都要死了,不差这一杯酒,王微也就没有再出言相劝。
他一边咳嗽一边喝掉了这杯酒,像是十分满足,还闭上眼回味了一番,许久后才长出了一口气。
“殿下,你一定觉得我十分可笑,念念不忘那点血脉传承,明明就是个低贱的奴隶之子,断了血脉又能如何,对不对?”
王微不知他怎么忽然又毫无预兆的说起这种事情,当然是立刻否认,但郑桀却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那般讪笑了一声。
“外间传言我天生是个冷血之人,身为奴隶之子,破天荒的得到了父族认可,从小接进府里,却还心怀怨恨,不但杀了所有同父的兄弟,甚至还大逆不道的亲手弑杀了生父,实在是禽兽不如,天理难容……”
王微直觉这发展不太对,好像郑桀打算要对她吐露什么天大的秘密,急忙打断了他的话:“呃,那个啊,我一直不信的,都督大可不必如此耿耿于怀。”
却不料郑桀忽然冷笑道:“这些话倒是没有说错,我确实亲手杀光了那些畜生,连同那个老畜生一起,但我一点也不后悔,更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王微一听这话更不对了,差点就想起身逃走。她真的没兴趣了解郑桀的家族丑闻啊!无数血淋淋的事例都告诉她,人知道得太多是会短命的。
但郑桀却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压低声音道:“想必殿下已经见过了文鸾,察觉到了他对你心怀不满。按理说他不过是我的下属,即便是打抱不平,也没必要如此真情实感,殿下可知其中缘由?”
王微想要挣脱,却又担心用力过猛伤了郑桀,只急得汗都快出来了,心说我怎么知道,总不可能是因为他暗恋你吧。
郑桀的声音压得更低:“当年他深受我那个父亲信赖,靠着这份信赖飞黄腾达,结果却在最关键的时候背叛了老畜生,转头投向我……外人都说他唯利是图,见利忘义,却不知……文鸾乃是我的亲舅舅,他一开始就是冲着报仇才投靠老畜生的。”
“……”
王微放弃了挣扎,老实坐下,行吧,您爱说就说吧,接下来即便是郑桀告诉他,他其实不是亲生的而是遗失在民间的真正皇族遗孤她都不会吃惊了。
第161章
本想着无论郑桀接下来会吐露出怎样的惊天秘密都不会感到惊讶, 可真当郑桀用一种貌似平静却实则怨气冲天的口吻说完了整个故事后,王微还是陷入了沉思。
无他,这个故事莫名的耳熟,狗血得不太像现实。
简单概括一下的话, 曾经有一个名叫大月氏的小族落一直避居在被人称作魔鬼海的沙漠边上, 因为祖上运气好, 部落定居点下面是一个金矿, 所以虽然环境恶劣物资贫瘠,这个小部落还是依靠开采金矿维持着不错的生活。
但傻子都知道怀璧有罪的道理,所以金矿这件事是整个部落严防死守的秘密,连出售金块都小心翼翼,生怕被人发现了这笔巨大的财富。因为作风相当低调, 也不存在一下子大笔出手太多金块,而是控制在了一个适当的数量, 加之他们隐居的地点实在是太过隐秘, 也很少和外族深入交流通婚,所以一百多年来大月氏过得算是相当的和平。
直到有一天,族长的小女儿好奇的外出游玩, 遇到了一群野狼袭击, 被一个英俊潇洒的过路青年所酒, 从此一见倾心……
王微嘴角抽搐的听着这个山寨版本的“东宫”故事, 只觉得被一大盆狗血给彻底淹没了——果然是艺术来源于生活啊。她还以为现实里不可能有那么恋爱脑的人,为了谈恋爱可以害死全家。而且故事的男主角也没有心如死灰的觉得“啊虽然我坐拥江山但我再也不幸福了因为失去了你”。听郑桀的描述,他不但不愧疚, 还非常快活,滋润无比。
故事的男女主角,毋庸置疑, 自然是郑桀的母亲和被他斥责为“老畜生”的上一任冀州节度使。
虽然用了最简洁的语言说完了整个故事,可郑桀还是因为一口气说了太多话而剧烈咳嗽不止。王微胆战心惊的听着他发出几欲撕裂般的喘/息,每艰难的咳嗽一次,她都怀疑下一刻郑桀的胸口会破裂开来。只听着可怕的咳嗽声就知道郑桀有多么的痛苦,王微甚至觉得也许他没几天好活了反而是一种解脱。
在脑海里默默整理了一下才得到的大量信息,王微想起了郑桀过去曾经说过的话,怪不得他对于那个为自己生下唯一儿子的女人那么的怨念,因为他的母亲不但因为恋爱脑害死了几乎全族,还没想报仇雪恨,跟着仇人离开,给仇人当了一个没有名分的女奴。
王微都忍不住发出了灵魂的质问——这是图啥?有病吧?还真的就爱能宽恕一切了?那可是杀了你亲爹亲妈哥哥姐姐所有亲人的仇人哎!
郑桀这次断断续续咳嗽了许久才停下,外面守着的人探头探脑的看了好几次,但因为没有得到准许都不敢进来。王微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郑桀死活不肯叫大夫,她只好叫人端了一碗热参汤,亲自一点一点的喂给他。
喝下去之后郑桀算是好些了,惨白枯败的脸上也涌起了一层红晕,但这只会让人觉得更加不祥,因为太像是回光返照了。
他看着王微,嘴角扯动,露出了一个充满讥讽的冷笑。
“你大概根本无法想象世上会有这种女人存在吧,我也永远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印象里她总是哭哭啼啼,自怨自艾,口口声声的念叨着自己是罪人害了全族,却又日思夜盼的渴望那个老畜生想起自己,过来哪怕看一眼。更可笑的是,她还理所当然的把我当成了逃避的借口,说是不希望我没有父亲……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你听听,是不是荒谬得令人想要大笑不已。”
王微坐在一边无话可说,虽然她觉得这个故事听起来太荒谬了,但郑桀应该不会故意诋毁自己的母亲拿这种事开玩笑。而且既然他说文鸾是他的舅舅,联系后来一系列疯狂的杀戮,王微都说不出“也许有什么误会”这种宽慰的话。
……就算是真的有什么误会,郑桀的那个亲爹杀了他全族总是事实吧,这可没法轻轻松松的放下仇怨大家相亲相爱一家人。
“……呃,这么说来,文鸾是为了报仇才隐姓埋名到了冀州的?”
不忍心见郑桀沉溺于仇恨的回忆中,王微转移了话题。
郑桀不禁又冷笑起来:“啊,不错,说来可笑,他虽说是我的舅舅,却不是大月氏的血统,而是族长外出无意救下的孤儿,看着可怜便收为了义子。当时他因为在外售卖金块,所以才和十来个族人逃过一劫。你说滑稽不滑稽,族长的亲生女儿不想报仇,宁愿给仇人当女奴也要装傻,反倒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义子不惜一切,发誓要报了这血汗深仇。”
“那……也是文鸾遇到你之后告诉你一切真相的?”
王微觉得郑桀的亲妈应该不至于脑残到和盘托出的地步,肯定掩盖了一部分真相。
郑桀点了点头:“大月氏的人都天生长着蓝色的眼睛,我因为有着那个老畜生一半的血,所以眼睛颜色并不明显,但舅舅还是一打照面就注意到了,因为我和族长的几个儿子长得非常相似。老畜生根本就没有想过隐瞒此事,还得意洋洋的当成炫耀的东西经常跟人说起,所以舅舅没费什么力气就打听清楚了一切。然后他找到我,跟我说出了所有的真相。”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话语间带上了一缕令人不安的杀气,而且脸上的表情十分残忍凉薄,让看到的王微忽然打了个冷战,产生了一种不太美好的联想。
她想要借着低头掩盖一瞬的失态,但郑桀却一直死死盯着她,立刻就察觉到了这一点,用一种刀锋般尖锐的声调漠然的道:“……我当然去找了我的那个母亲对质,她哭哭啼啼的全都承认了,还劝舅舅算了,因为她已经为老畜生生下了孩子,怎么可以伤害儿子的亲爹。面对舅舅的质问,她哭得那么的惨,可就是不愿意跟着他离开,发誓为亲人和同族报仇……”
“所以……我杀了她,谁叫她也算是害死我外公外婆以及其他亲人的凶手之一呢。”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如鹰般盯着王微,好像是等待着王微露出震惊和害怕的表情,毕竟当下的道德标准,杀父弑母就是最可怕的罪行了,无论父母做了什么,当儿女的都得忍着,还要孝顺他们。但王微却觉得,如果郑桀没有夸大其词,那……确实也没什么好震惊的。
换成是她,搞不好早这样干了。
她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低声道:“原来如此。”
这种反应似乎让郑桀无声的松了口气,看得出这些沉甸甸的往事和秘密压在他心底许久,从来找不到人倾诉,现在终于一吐为快,他看上去仿佛很是轻松快活。
“所以,这就是我当年为什么要杀了那个老畜生的理由,他不配做我的父亲。呵呵,也许你还会问,为何我要连着他的儿子一起杀了。这都要怪老畜生死到临头,为了求饶说出了一个秘密。原来当年他压根就不是什么路过,那些野狼,那场救人,甚至连唆使我那个蠢货母亲一个人偷偷溜出部落遭遇危险,都是一场事先布置好的骗局。他一开始就是刻意冲着大月氏的财富而来的。”
郑桀愤慨的诉说着,伸出双手,凝视着自己的手掌,好像又回忆起了沾满鲜血的那一刻。
“他夺人财富,屠戮全族,还满腔恶意的故意留我一命,承认我的身份,带回冀州,却又将我贬为奴隶,整日遭受折磨,口口声声叫我是卑贱的杂/种,任凭我被那些好兄弟和其他人羞辱拷打……每当我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他又叫人来医治,好让我能继续活下去经受凌/辱……我是真不明白,杀人不过头点地,再怎么样我总算是他的儿子吧,为何却像是天生的仇人,让他想出这种恶毒的法子……这种人叫他一声畜生又有什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