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微张了下嘴, 她大概能理解萧弗的怒气从何而来, 因为在萧弗看来,她只是一个力气稍大喜欢舞刀弄棍的女人,遇到危险不乖乖躲好反而不自量力的往里面冲, 无疑是在找死。可王微并非只是把计划永远停留在幻想里的人, 她为自己打算好了未来的规划, 并且已经做好了为之努力和牺牲的觉悟。
也许会受伤, 也许会丢掉一条腿和胳膊什么的,甚至运气不好直接就死在了混乱的战斗里,但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 王微就不会惧怕更不会后悔。
一瞬间她想过和萧弗解释,但看到他那冰冷的视线后,王微又把嘴给闭上了。现在不管她说什么萧弗都不会信的, 王微依稀察觉到他似乎有着自己的一个计划,而她身为计划的一部分,被他安排好了一切,所以他大概不愿意看到王微企图逃离这个计划的可能。
“随便萧都督怎么想,你要是觉得我疯了,那就疯了吧。”
丢下这么一句话,王微便没有再理睬萧弗,而是走到了李有财身边,他正在挨着一个一个检查地上的伤者和尸体,面色有些凝重。
“怎么了,你认识他们?”
王微见他神情不对,奇怪的问。
李有财没吭声,倒是他的师弟郭耀祖咳嗽了一下,有些生硬的道:“其余的人倒还罢了,这带头的……在道上还有几分名望,行走江湖的朋友们都尊称他一声郭爷……论亲戚的话,小人算是他的远亲来着。年幼的时候师傅曾经带着我们几兄弟去他家的庄子拜访,住了好几个月……”
说着他蹲下,对着那张被扯掉蒙面的面巾,又苍老,又憔悴的脸问道:“郭……郭前辈,您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向乐善好施受人尊敬,怎么忽然干起了着起不入流的勾当?传出去岂不是要被大家耻笑。”
倒在地上的男人惨笑了一声,好像已经心灰意冷,又似乎因为终于失手被抓松了口气,干涩的道:“命都快保不住了,还谈什么声望不声望的,若不是被逼无奈,我又怎么会出此下策……算了,我没什么可说,只求一死。”
郭耀祖眉毛一扬:“您这么说,可就话里有话了?怎么就保不住命了,难道还有谁在逼迫您不成?是谁?”
那个男人的视线先后在王微和走过来的萧弗身上游移打量,看着他们身上衣物的质地,以及一些腰带上挂着的小饰品,眼神里竟然大有讥讽之色,扭过头闭嘴不言,显然是不愿意多说。
由于李有财他们几个和这个男人认识,一时之间倒也不好严刑逼供,郭耀祖好言好语的劝着,王微不想插手他们这些所谓江湖道义,便站在一边没说话。萧弗却没这么多顾虑,命令他的几个亲卫从满地的尸体伤者里找出了还能说话的人,上去就是一通粗暴的耳光,逼着他们吐露实情。
王微发现除了一些很明显练过武的男人,剩下的人里面很多看上去就是普通的平民,连武器都只是木棍镰刀什么的,有几个还面带菜色,一看就知道长期没吃饱饭,已经营养不良。带头的那位郭前辈嘴巴很紧,但是这些人可没那么高的觉悟,本就被这一番杀戮吓坏了,又被萧弗威胁了几句,立刻哆嗦着把什么都说了。
吞吞吐吐之下,在场诸人倒也听了个明白。原来这位郭前辈所在的地界便紧挨着被胡人入侵交战最为激烈的几个州县。胡人本就是靠着一边进攻一边四处搜刮当地城镇的物资充当粮草军饷才能维持着部队的作战力,这样一来,对这一带的打击可谓是毁灭性的。
无数老百姓都被迫丢下田地和房子逃跑,变成了无依无靠的流民,而且这个势头还在近一步扩大,影响到了周边附近的州县,大家都很害怕,担忧下一刻胡人就会进攻他们的家园,所以都在拼命的转移财产,带着儿女四处躲避,导致大片大片的田地荒废,一个连着一个的村子空无一人。
这样一来,肯定会影响当地的税收,毕竟朝廷可没有下达免除赋税的命令,于是一干官员为了堵上这个缺口,不得不绞尽脑汁。要自己掏钱去堵窟窿不可能,老百姓早就跑得差不多,刮也刮不出什么更多的油水。于是他们便把主意打到了当地的乡绅富户身上。
一开始还只是借口说商议,希望他们能捐钱,后面被催得太紧,从上面一层一层的施加压力,他们也顶不住,便开始罗织罪名,强行将这些人家里的儿女亲人抓起来关押在大牢,逼着他们拿钱来赎。如果不在规定时间上缴足够的钱粮,便直接将整个人家全部抓进大牢,流放充军,家产充公。
那个被逼问的男人只是个佃农,因为家里的妻子儿女全都被抓走了,迫于无奈才和那位郭前辈一起出来打劫,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用充满浓重乡音的语调道:“这实在是没办法了……不出来抢别人,我们就得死……我们也不想死,我们想活着啊……”
在他述说的过程中,李有财他们几个早就听得满脸怒气,尤其是年纪最小的白煜,他幼年便是因为差不多的理由被逼得家破人亡,自己流落街头成了孤儿,被李有财的师傅收养,听了这话,一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想必不是碍着王微和萧弗在场,他大概早就蹦起来大喊要去替天行道劫富济贫什么了。
李有财用满是祈求的视线望过来,好像希望王微能站出来主持公道似的:“殿……主人,您看?”
王微虽然心情沉重,但却没有什么太大的惊讶,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因为并不是多么稀奇的桥段。尽管下面送上来的奏折从来不提这些事情,仿佛天下太平,人人安居乐业,即便是胡人还在不断的进攻洗劫,但在大臣们嘴里,就变成了不值一提的区区小事。只是他们没有认真对待而已,一旦准备妥当,眨眼的功夫就可以把这些小毛贼驱赶出中原。
但掐指一算,从胡人入侵至今也就才三个多月的时间,时局竟然就已经败坏到如此地步,都逼着好好的良民出来打劫了,看来官/逼民/反也就是不远的事情。一般来说只要一个王朝同时面临外敌内患,差不多就是完蛋的先兆。王微就想不明白,从古至今老百姓想要的都很简单,仅仅只求能不饿死,有衣服穿,有一席栖身之处。如果不是把他们逼到忍无可忍的境地,他们是不会起来反抗的。
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朝廷里的那些大臣勋贵就是不明白?
又或者他们心里明白,可谁叫这江山是李家的江山呢,他们才不会在乎李家的兴衰存亡,只想赶在大厦将倾前能捞一笔是一笔。反正即便是换了个人坐皇帝,他们也一样可以好好的当官。
她沉重的呼出了一口闷气,再次庆幸还好她及时的离开了长安城,而且还有了一点自保之力,否则的话此刻她该多么的绝望啊。
“主人?”
李有财再次祈求的问,其他几个人也看着她,王微只是摇了摇头。
为了避免误会,她还是解释了几句:“别看我了,我管不了这事。就算是我亮出身份呵斥当地的官员放了牢里的人质,可我没有权力处置他们。一旦我离开,他们只会更加疯狂的报复回来,那时候才是一点余地都没有,直接要让这些人家破人亡。”
李有财的神情黯淡了下来,他到底是在皇宫里厮混了多年的人,不会不懂这样的道理,王微仅仅只是一个公主,确实没有权力干涉地方行/政。
大概因为王微始终没有彻底的把自己当成这个时代的人看待,对这里也没什么归属感,而且类似的事情她早就见过听过许多,其中不少比这个姓郭的乡绅悲惨一万倍。她倒是从这件事里察觉到了路途上潜在的危险,只想赶紧赶路,早点抵达萧弗的地盘,不然她那一箱子金子只怕是危险。
不过这样做显得太冷漠了,所以王微还是示意候信从马车里拿了一块金子,让李有财转交给了那个倒在地上的男人。
“抱歉,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你拿着这个暂时先去把家里人赎出来吧。之后的事情……我觉得阁下还是早做打算,舍弃了家产,换得家人平安为好。”
能被当地的官员盯上当肥羊,肯定因为这个男人有一定的家底。如果是王微的话,早就想办法变卖家产带着家人跑路了。不过这也仅仅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王微一穿越过来就直接是权力的最高层,底层百姓的苦楚,她又岂能彻底的体会。
李有财将金子交给了地上的男人,他颤抖着拿着这块不大的黄金,眼泪顺着满是尘土和皱纹的脸流了下来,忽然他奋力的挣扎爬起来,跪在地上对着王微磕了几个头。
“多谢恩公,小人无以为报,只求恩公留下姓名,待小人安顿好了家人子女,便来投奔恩公,为奴为婢,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见他年纪一大把头发都花白了,听上去好像还是江湖上有点名望的人士,被逼到这个份上王微也觉得实在是很惨,便婉言谢绝道:“不必了,我原本也不是为了施恩才这么做,你就权当是我看在这几位兄弟的面子上好了,要谢便去谢他们。”
说着她指了指边上站着的李有财几人,那男子又对着他们跪下,几个人急忙上来拉扯,互相推辞,一番混乱。
最后那个男人擦干了眼泪,满脸羞愧的道:“小人没什么能报答恩公,只是恩公此去务必小心,您这一行人早就被盯上了。如今世道艰难,到处都是穷慌了饿坏了的人,绿林里的兄弟们揭不开锅也顾不上什么规矩道义,只怕他们见小人无功而返,还会继续打恩公的主意……恩公一定要小心啊。”
王微听了后一点都不意外,李有财他们早就说过,他们简直就差在身上挂个“肥羊”的牌子。之前投宿住店的时候也遇到过想下手的,全靠他们小心谨慎才得以安全脱身。
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
那男人只是羞愧的摇头,最后都没有管那些死掉的尸体,带着几个还活着可以站起来的人,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的离开,还是李有财他们几个挖了坑把尸体给埋了。而萧弗和他的亲卫幕僚全程都事不关己的站在一边,没插手过问,但显然也不打算出手相助。
王微觉得萧弗没有过来骂她妇人之仁多管闲事就不错了。可她给出那块金子根本不是什么仁慈,而是为了刷李有财他们的好感度而已。眼下看来她这么做是正确的,至少那几个人的表情缓和多了,还主动的和她说了几句话,不像一开始那么生硬。
如此一想,她也蛮卑鄙的。
经过了这一番折腾,大家都累了,重新收拾了一番,也顾不上不远处埋了尸体,围着火堆睡下。萧弗大概是被王微几番扫了面子,也不来管她睡在哪里的问题,自顾自的去马车里休息,王微也懒得理他。
闭着眼睛假寐了一会儿,王微听到李有财轻轻咳嗽了一声,他负责守夜,抱着长弓坐在火堆边上,满脸愁容,见王微睁开眼睛,有些歉意,但还是压低声音道:“殿下,您也看见了,外面已经乱成了这样……您真的不回长安吗?太危险了。”
王微沉吟了片刻后道:“实话实说,我有自己的打算,只是现在不方便和你详细说。等我们到了萧弗的地界确保了暂时的安全,我会告诉你的。”
李有财欲言又止,但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