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很长一段距离,总算是来到了崇文馆,外表上就是一栋脏兮兮很破旧完全不符合皇宫这个词语的小楼, 一看就年久失修,搞不好下雨天还会漏水。王微还没进门就在门口闻到了一股剧烈的潮湿气息,混合着一股浓郁的墨汁和陈旧纸张特有的味道, 差点捂住了鼻子。因为这味道实在是不太好闻。
楼内很狭窄,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王微小心的往里面走了几步,忽然听到有个男人迟疑的问:“来者何人?”
“你又是何人?”
王微毫不客气的反问。
黑暗里的人慢吞吞的走了出来,是一个穿着落魄看上去就很寒酸的小官吏,大概四十来岁,面黄肌瘦,一把欷歔的山羊胡,眯缝着本就不大的眼睛努力的打量着来人,多半是个高度近视眼。
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二十来岁同样打扮的官吏,好奇的观察着王微和她身后的内侍以及侍卫。到底是在皇宫里当差的官员,一下子就从王微的穿着打扮辨认出了她的身份,慌张的拉了一把那个山羊胡,抢先一步站出来给王微行礼下摆。
“下官方成儒,见过长乐公主殿下。”
被他这么一喊,山羊胡手忙脚乱的也连连作揖,口里乱七八糟说着不知所云的玩意儿。其实他们这一套礼仪做得很不规范,正确的参见,他们应该完整的自报家门,包括所任官制,而且从来没有啥长乐公主殿下的称呼。不过王微估计他们多半是那种没权没势更没见过世面的小官吏,就没计较那么多。
“二位可是这里的书吏?”
估摸着这种时候也没人会闲心跑到这个地方来参阅资料,王微随口问道。
“回殿下的话,微臣和这位李修编正是此处的书吏,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那个山羊胡子的李修编仿佛是个社交恐惧着患者,缩在后面嘴里叽里咕噜,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倒是年轻一些的那个方成儒看着灵活一些,只是眼中那份热切和讨好未免太过直白,明晃晃的把王微当成了一块天降的馅饼,时刻准备着冲上来撸羊毛,看得王微心里很不舒服。
毕竟没人喜欢被撸羊毛。
她不想和这两个地位低下的小官员浪费时间,直截了当的道:“本宫想查阅一下最近几年朝廷的开支预算,还有一些重要的政令,哦,各个州县的山水地志本宫也想看看。”
方成儒哈腰点头,连连称是:“好的,微臣这就去整理出来献给殿下,殿下稍等片刻。”
王微从鼻子里挤出个嗯,实在是不想走进这个潮湿阴暗的小楼,便在外面的院子找了个石头凳子暂时坐下休息。她见那个侍卫还抱着双臂笔挺的站着,便好意说了一句:“你也坐下歇歇。”没想到却被他翻了个白眼,差点没被逗乐。
行吧,爱咋咋地。
方成儒忙不迭的跑去寻找王微要的东西了,但那个李修编却跟个木头似的直愣愣站在原地不动,看着王微的表情十分古怪。王微正纳闷呢,只见他涨红着脸,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微弱的话语。
“不知羞耻。”
王微满头问号,她就是来找个文献资料而已,怎么就不知羞耻了?
可能是她的沉默给了这位李修编更大的勇气,他挺起瘦弱的胸膛,往前走了一步,哆嗦着嘴唇,结结巴巴的道:“都有那般丑闻,还敢、敢公然抛头露面……天底下怎会、怎会有你这般无耻的女、女子!”
王微还没反应过来呢,那些个随行的内侍早就跃跃欲试,不等她发话便一涌而上,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小老头给拿下,按在了地上,嘴里乱七八糟的叫骂开来。
“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殿下无礼!”
“大胆狂徒,不知尊卑上下,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吗?”
李修编徒劳的挣扎着,却被弄得发髻散乱,鞋子袜子飞了一地,挥舞着瘦弱的四肢,宛如一个遭受迫害的圣徒,痛心疾首的呼喊:“纵奴行凶……道德败坏……”
王微头痛的按着额角,实在是为眼前这一出菜鸡互啄的闹剧感到无语。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位李编修大概就是那种读书读傻了,自以为是的正义人士,估计不知道从哪里听了一肚子关于自己这个公主的流言蜚语,便来为天家皇室打抱不平了。搞不好他还觉得自己特别的正气凛然呢。
“行了,别为难他,拖出去就是了。”
懒得和他分辨是非,王微挥了挥手,示意内侍们将人拖走。
虽然这一出并不能让她感到畏惧或者羞愧,但多少还是有点受影响,王微发现自己似乎之前还是太过于乐观了一点。她光想着现在还没有朱熹,而本朝女子的地位也不像后来那么低/贱。虽说当然不可能和男子一样,但据她所知,很多地方女子也是一样有继承权可以继承家产的。所以面对那些纷纷扰扰的流言,王微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总觉得随着时间流逝慢慢的也就消散了。
但是看到这个李修编后,她才惊觉影响还是挺大的,一个女人的名声至少在这个时代非常重要。如果王微还想着插手前朝,那么首先她就得把自己的名声形象给收拾干净,不能在这个地方落人口舌。不然到时候只要那些个大臣随口一句“不贞不静”,就可以在道德层面直接把她打得无法翻身。
到底这还是一个男人当权的时代,假如那些大臣官员都打从心底认为她是个水性杨花不干净的女人,至少她遭遇到的阻力和困难不知道会大多少倍。
“这件事可怎么办呢,找人去洗白?先不说没有那么多人手,都传成这样了,恐怕没那么简单洗白。找王雁出来接盘证明都是谎言?不不不,那家伙绝对不愿意,再说我也不想嫁给他……嗯,对了,堵不如疏,想办法弄个更大的动静出来遮盖掉就好了。虽然说这年头还没有网民,不过我估计一般大众的记忆也不会比网民长多少。”
“哦,对了,还有那桩婚事,与其被王雁当个把柄天天嘲讽,还不如干净利落的断了算了。我还可以借此机会表演一番,也许能起到超出预期的效果。”
作为一个天天看各种网络营销对水军那一套花样熟悉无比的现代人,王微很快就考虑起了如何利用所知的知识来为自己成功洗白的办法。
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亭台楼阁,王微很快就有了个大概的雏形,不过还需要更具体的多参照现实策划一下,初始的构想,只能从宗教方面入手。长安这边才经历了一场劫难死伤无数,现在到处都还能看见家家户户挂着没取的白皤。在邺城的时候王微了解到现在的人信奉佛/教的不少,她可以出面牵头组织一个大规模的超度法会之类的,以此来刷一波好感,挽回一下自己惨淡不堪的风评。
不过王微也没有天真到以为仅仅靠这个就能顺利洗刷掉诸多污名,关键还是看如何操作的问题,中间离不开的就金钱和人力。金钱方面倒没多大问题,因为皇帝是有自己私库的,并且就在长安,王微完全可以去弄点出来花销,想必皇帝也不至于那么小气。
唯一的烦恼就是人力,王微不是很信赖宫里那些内侍宫女的办事能力,而且万一他们反水把自己的操作泄露出去不就完蛋了。
正想得入神,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方成儒捧着一大堆十分陈旧的卷轴书籍颤颤巍巍的走了出来,还想亲自奉上,却半路被侍卫拦下,板着脸检查了一番后,才转交给了内侍,再由内侍呈给王微。
王微伸手大致翻了一下,发现方成儒还算是有心,按照时间顺序整理出了最近十年的政令和重要诏令,还有全国郡县最近五年的地方物志。王微看着这一大堆东西有点发愁,全部看完只怕也要好几天才行。
但没办法,这是必须要做的功课,她总不能一无所知的去和前朝的大臣们讨价还价吧。
“多谢,劳烦了,来呀,给这位大人看赏。”
王微顺口吩咐一边的内侍,他十分熟练的从衣袖里掏出了一吊钱,努了努嘴,示意方成儒来接。但方成儒却没有上前,咬着牙看了一眼王微,破釜沉舟的忽然跪在地上,对着王微苦苦哀求起来。
“殿下……微臣、微臣虽没有其他才干,但在崇文馆当值数年,对于一切所录文献资料都十分熟悉,如果殿下不弃,微臣愿甘为犬马,追随殿下左右伺候……”
没等他说完,一个内侍就很不屑的上前踢了他一脚,呵斥道:“区区寒门庶子也敢做此妄想,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赶紧滚开!”
王微瞪了那个内侍一眼,吓得他缩了缩脖子。不过她也没有真的收下这个方成儒的意愿,就算是缺人手,她也不会要这种想往上爬都快想疯了的人。这家伙根本是为了上位谁都可以投靠卖命,谁知道会不会转头就把她卖了。
不过王微还是有点微妙的同情他,因为这是个被世家把持的世界,朝里但凡有点脸面的官员都和世家脱不了干系。其他不是世家出身的人想要入仕途,只有通过投靠世家,或者朝廷举孝廉。方成儒……大概就是举孝廉出身的低等官员吧。
所以他只能被发配在这种荒凉的地方,如无意外,一辈子都只能当个小小的书吏。
可是这个时代一般人根本读不起书,朝堂虽然设有专门的国子监,但那是面向世家子弟开放的。方成儒出身寒门,肯定也是全家榨干了最后一滴血才供他念书。巨大的付出得不到相应的回报,他当然不甘心。
王微所有所思,再次想起了最开始自己的那个构想。她已经深刻的意识到前朝的权力不是那么简单可以供人插手的事实,尤其她还是个女人。想要获得足够的实力和世家的大臣们抗衡,兵权是一方面,笼络一个新兴的势力更是关键中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