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雍正皇帝这回却像是有些不闻不问,逢着大朝会,也只是把眼梢往底下的空位扫一下,既不显得担忧,也没有往常得知允祥病倒的那种焦急。
其实允祥的身子骨向来并不算好,几日不来朝会的事往常也是有过的,只这次偏巧凑着年羹尧在京,又是超乎寻常的圣眷优隆。这么几日不见怡王爷,底下难免要猜测他是因着年羹尧的事在雍正面前吃了瘪。
“十三哥,您这儿不和他计较是您大度,可搁他那儿说不定还觉着他有多能耐了,”允礼特特地寻了空来“探病”,见允祥有些懒懒地靠在塌上,不由试探道:“这几天您不在,我瞧着张大人、蒋大人并着隆舅舅他们都有点底气不足呢。”
允祥略略抬了头,似是因着窗外耀眼的阳光眯了眯眼,一边推开了手边的书卷:“呵,合着我就是他们拿来跟别人打擂台的刀枪了?”
“十三哥您别拿话挤兑我嘛,”允礼一噎,连连告饶:“您知道弟弟的意思,就甭计较我的说法啦,不然我一会儿就得被您绕进去得了,我就直说十三哥你这一病,那位大将军如今更有些不可一世了呢。”
允祥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指似乎瞧得入神,闻言也只挑挑眉,应声“是么”,便不再言语。允礼摸不清他心里的想法,只得再换个话题,笑道:“这几日天儿忽地就冷下来了,不止十三哥这里染了风寒,皇上那儿也总说头疼。太医院配了不少药,皇后和宫里几位主子还想了个雅致的法子,用绣包灌了药佩在身上,既别致又能防着染风寒”
“唔,”允祥应一声,总算是抬了眼,皱了皱眉道:“你先回去吧,别在我这儿过了病气,等过两天我就回部里去。”
“哎,那十三哥好好歇着,我这就先回去了”
允礼不知那句话触动了他,但听到他应允“过两天回部里”,便知道今儿来的目的算是达成了,连忙应了一声起身告辞。才转出内院又遇着刘声芳跟在长史后头进来,受了他一礼,又大略问了两句允祥的病情,这才放心离开。
刘声芳刚进院子,一听到允祥吩咐旁人都下去,立时便苦了脸。
平日里替这位怡王爷诊病,允祥都得交待他跟雍正把病情往轻里说,偏这一回雍正日日问,这位王爷却像是堵着气一般,每日里总说身上依旧不爽利。弄得他每日回奏既不敢说“大好”,又不能欺君说“不好”,只得拣些无关紧要的症候拖延着。幸而雍正似乎也并不是当真要问个一清二楚,每每听了这些话,也不过是哼一声关照他好生伺候。
“今儿天好,本王也觉得身上受用了许多,正要好生谢你,”允祥似笑非笑道:“刘大人你怎么反倒愁眉苦脸的?”
“王爷?”刘声芳一愣,反应过来才连连谦辞:“王爷气色康健,是上天庇佑,皇上恩泽,奴才不敢居功”
“刘大人口风可真严实哪,本王日日见着你,怎么不知皇上何时添了头疼的症候?”
“王爷,这奴才”
刘声芳一怔,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吞吐了老半晌。允祥却没有耐心等他想说辞,只皱眉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王爷”刘声芳见他眉头紧皱,便知他心里记挂着养心殿的那一位,咳了一声,如实回道:“皇上这几日都歇得不好,奴才瞧着一来是这几日王爷告假,皇上朝务繁忙;二来怕是皇上也念着王爷的病症,心里头放不下”
允祥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道:“皇上这几日饮食可好?”
刘声芳不知他们两人这回为了什么事置气,但也瞧得出这两位主子爷都犯了脾气正拧着。这么十几年瞧在眼里,更是了解他们两人的情分是再好不过的,雍正那样性子的人,又身在九五至尊的位置,却是肯为允祥逆天。此间的情意,又怎么是“深厚”两字可以表达。
想想雍正这几日不悦的样子,再想想自己总算也是个“知情人”,到底是大着胆子劝道:“王爷恕奴才说句僭越逾矩的话,皇上对您真真是贴着心的,您心里不痛快,皇上心里也不好受这几天时不时总是头疼,还得赶着批折子每日里还总惦着叫奴才过去问问您这儿的情况”
“好了,我知道了,”允祥心里一热。这几天他的气也消了不少,如今听了这话只觉得心疼懊悔,一点头止了他的话:“一会儿我就进宫跟皇上请安,你挑个养气宁神的香片给我”
允祥肯进宫,刘声芳自是大大松了口气,利落地挑了雍正往日要用的膏药,说清了用法,心里暗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赶紧收拾东西回去复命。
这一厢允祥虽叫来下人吩咐几句,却还比他快一步进宫,递了牌子便在养心门外候着,不一会儿便见苏培盛迎了出来。
“殿下,皇上才刚见了放外任的十几个官儿,这会儿正在里面歇着,这儿风凉,您先进屋里等吧?”苏培盛笑得弯了眼,引着他进屋,一边道:“殿下稍坐,奴才去给您换茶。”
寒风乍起,宫里已经挂了厚重的绒毡帘子,允祥点了头,却并不坐下,反倒掀了帘子要进内殿。苏培盛见机极快地让旁人都退了,只亲自打了帘子引他进去。
屋里也起了暖炉,允祥小心地放下帘子,悄声走过去,取了宁神的香片丢进炉中,这才在塌边坐下来。
雍正斜靠在塌上,阖了眼似是在浅睡,细看却能辨出他眉间微蹙,显是歇得并不舒服。允祥心里泛疼,几日不见,竟觉得他消瘦了许多。见他眼下淡淡阴影,心里残存的一点气愤也散了个干净,忍不住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亲。
“怡王爷好耐性。”
雍正并未睁眼,却忽然偏开了脸,冷冷道:“几日不见,愈发僭越地狠了,莫不是也怪朕平日惯纵地太过?”
允祥被他梗地一顿,心道四哥拿话堵人的本事绝对是一绝。一听这话便知道他心里还记着那天的争执,不由苦笑着在塌边跪下来:“四哥还气我那几句话呢?且饶了我这一回吧”
他一跪下去雍正便睁开了眼,视线在地上顿了一会儿,到底是担心他腿脚受了寒气,忍不住哼道:“改明儿在这里都垫上毡子,你也好跪个尽兴!”
允祥一笑,轻快地坐回塌边,见他眉头还皱着,忙赔情道:“四哥心疼我”
“没脸没皮的混话,我何”雍正还要再说,却忍不住伸手按了按眉鬓之间,允祥见他极不舒服,忙伸手替他轻轻按着,急道:“疼得紧么?要不要叫刘声芳来瞧?”
“算了,脑子里一跳一跳地,他又瞧得出什么?”雍正答一句,见他抿着唇极慎重的样子,到底是叹了一声,放松了身子往后靠了点:“老毛病罢了。”
允祥伸手护住他,听他嘀咕了这么一句又不说话,手上便一下一下地给他揉着,低声怨道:“往年几个夜里睡不好也没这么严重,痛得这样厉害,折子先别瞧了吧,就这里躺着歇会儿”
“你怨个什么劲儿,谁让你拿着和惠气我她不是你女儿啊?”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允祥无奈,低头轻笑:“我那天压根儿就没有要说年羹尧的意思您不知道,前头围猎,和惠那丫头皮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我是怕四哥您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再闹出事来”
“唔”雍正一愣,先是有点尴尬,再想想这误会也是因为允祥先瞒着他惊马的事,哼了一声,索性枕在他腿上,勉强睁了睁眼,模糊道:“谁叫你不说清楚的。”
“那会儿哪儿说得清啊得,都是我不好,”允祥失笑,温柔道:“她是你我的女儿,当年那么总之,我疼她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拿她来说事儿?再说了,年羹尧不过一个外面的奴才,我哪儿就有那么拎不清亲疏了啊?”
雍正低低“嗯”了一声,这才算满意,允祥见他舒了心,有意不再提朝政,却把和惠的事儿拿出来说了几句,雍正听了一会儿,不时应一声,却似心不在焉。停了一会儿,终于睁开眼来:“祥弟年羹尧的事儿,我决定了。”
允祥手上一顿,很快又恢复了原先的动作,朝他笑笑,点头道:“我去办?”
“不用,”雍正却微微摇头:“这一段你和他闹着不痛快的事多少有点风声,你别再沾这事儿了,我给他了密旨,他如果知道收敛,也许还能将来怎么着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允祥点点头,只伸手在他眼上微微覆着,只拿一些日常闲事和他说:“听说四嫂领着宫里的主子们做了绣包装药,四哥身上可曾佩着?”
“若是没有佩着,咱们怡王爷可打算亲手做一个进献?”雍正好笑地拍开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伸手指了指桌上:“苏培盛刚拿来的,你喜欢就挑一个去。”
允祥探身够了几个过来,打量了一番,首先丢开了几只绣着龙凤呈祥的,再放下几只绣着花开并蒂的,挑挑拣拣,便只剩了一只玄色锦缎绣着金龙的,勉强点头道:“这只吧,四哥瞧瞧可合眼缘?”
雍正扫了一眼剩余的,不由喷得一笑,乐道:“怎么,你喜欢这只?”
“勉强吧,”允祥也忍不住一笑,摇头道:“还是佩一只吧,总是有点效用的。”
雍正垂下眼,抓了他的手翻开,这才把袖中拢着的东西放上去,抿了唇微微笑道:“你既喜欢那只就拿回去好了,回头莫说我有好东西不匀你。”
允祥低头,这才瞧见掌上躺着一只青碧色的鼻烟壶,显是经常摩挲,青玉已显得十分水润。鼻尖萦上淡淡药香,才知道雍正竟是把他那年送他的鼻烟壶改做了草药包,眼里一热,只觉得掌上的物件也热得烫手:“四哥还留着这个”
恩仇中变
第四十八章
抚远大将军年羹尧在京中威势赫赫,不但参与京中内政事务,还常与总理事务大臣一起向臣工宣上谕,封疆大吏、六部辅臣,从未有哪一个能有过这样的恩遇荣宠,然而他才刚回到西疆任所,雍正的警告也紧随而至了。
“凡人臣,图功易,成功难;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终功难。为君者,施恩易,当恩难;当恩易,保恩难;保恩易,全恩难”尹继善念了好大一通,见允祥只兀自沉默不言,才略有些紧张地顿住了,请示道:“王爷外头起风了,要不先回府里去吧?”
允祥回过神来,似是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心里却还在回想着这一长段的功恩和难易,见尹继善等着自己拿主意,才略点了点头,接过他手上的朝廷邸报:“今天什么日子?”
“回王爷,今儿是十五了。”
“哦,正月十五了”允祥自失地一笑,起身拍平了袖口的褶皱,似是舒了口气,眉宇间都露出神清气爽的感觉来:“既是过节,诸位也不必在这儿干坐着了,就早些散了,各自回府里去吧。”
户部一众司官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想起来要谢他,却见他已经施施然走出了老远。
允祥自绕开乾清宫,转身进了养心门,却正撞见那拉氏领着李氏、钮钴禄氏和耿氏一道出来。
两相行过礼,那拉氏才站定便笑道:“十三叔安好,前几天说是你又染了风寒,急得我们四公主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日日闹着想回去瞧你”
“多谢皇后娘娘关心,臣这个毛病您是知道的,小毛小病的也总爱反复,瞧着总不见好,其实是不打紧的。”因着李氏、钮钴禄氏和耿氏都在一边,允祥也只恭恭敬敬道:“打小就这个样子,如今倒是累您和四公主挂念了。”
“刘声芳倒也是这么说的,只和惠那丫头惦记得很,我本说今儿过节,送她回去瞧瞧你,却又叫皇上把人给留下了。可巧在这儿遇上了十三叔,”那拉氏笑容满面,朝养心殿方向瞧了瞧:“十三叔这会儿进去,一准儿还能瞧见那丫头。”
允祥谢过她,耿氏和李氏见他走出好几步,这才把捏着的帕子拢进袖中。钮钴禄氏也略略挺直了腰舒了口气。
按礼来说,她们是雍正的妃嫔,又都是潜邸时候就伺候在雍正身边的,位分高,情分也深。而允祥虽是总理事务的掌权亲王,但毕竟是外臣,她们并不需要给允祥行礼。然而事实上,对于这个小叔,即使是一国之母的那拉氏皇后,也向来是要“让”着他三分的。
比起父亲康熙,雍正帝在情爱方面算是十分淡薄的,还是雍王时妻妾便极少,登基后封的几个有名份的妃嫔也都是在潜邸时就伺候了他许多年的。何况继位后更是一直勤于政事,对后宫从来都不热衷。
旁人只说雍正淡薄寡情,只她们这几个跟在身边长久的人才知道他对允祥是极不同的,年轻时对这个弟弟是教着、宠着,到后来允祥遭了圈禁更是千方百计护着,连带允祥府里的孩子、奴才,事事都帮衬着。到了如今,更是亲手把他捧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娘娘,听说今儿怡王妃也进宫来了,想来也是来瞧四公主的吧?咱们四公主倒是真成了大忙人,轻易不能见着一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