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年前才往北边晃了一圈?立了功,又得军中士卒喜爱, 马不平那老家伙还在你阿爹面前对他夸了又夸,他怎地不挑处地方练兵去?横竖只几百个兵丁值得什么?”
“便是不带兵,什么活儿不好, 偏偏要去管个下品县里的村落, 又是在那等西北风沙漫天, 动不动便闹蝗灾的地界, 我看他是犯了失心疯了!平日里倒是处处敬重你阿爹, 连口茶都要巴巴儿送了来,怎么这般大的事倒自作主张起来, 竟要你去受苦?”
罗夫人说到此处却突然醒过神来, 狐疑道:“难道他要留你在京中?新婚便想分隔千里之遥?他这是转了性了还是生了别的心思?”
林斓刚刚收到信, 自然也颇为震惊,不过罗夫人都生了贺芝有二意的揣测, 眼见是气得狠了,她也只能先压下心中诧异,反握住母亲的手平心静气开解道:“阿娘何必置气?您若气坏了自个儿, 那才是大事。如今咱们只听了个口信,内里如何且还要等阿爹和哥哥他们回来才知道,倒不必先恼了。”
“且衙门审案还要讲究个两相对峙,总要听听如意心里是个什么章程再拿主意。下品县虽不好,他若真有了打算,也是造福一方,算是善事。”
“若是其中真有点什么不应该的,”林斓眨了眨眼,微微一笑:“我三个哥哥,还锤不破他贺如意的头?”
“阿娘您且安心,贺如意脑子里许是会进些油水,却未必有那个负我的胆子,他凡对得住祖宗天地、不负我一腔心意,其他的,不都是小节吗?”
罗夫人倒是想说林斓一句,问她可知西北那黄沙地深处到底有多苦,转念一想过耳一听终究不真切,怕是也不顶用,只能窝着气恨恨在她额上戳了一指,气道:“有情饮水饱,你如今说得倒大气,将来可别泪湿了家书笺纸!”
一面说,罗夫人一面却是打定了主意,今晚便要同丈夫商议此事,若是贺芝当真要跑去西北吃沙子,她定要把女儿留在京城。不然到时千里路遥遥,中间还有尚未剿灭的匪盗,起居较北疆都差之远矣,驿路修得也慢,有点什么事来回通传一番少说半载,熬都能熬碎了她的心。
林斓晓得罗夫人是一片慈母心肠,即便心中愿意与贺芝一同奔赴西北,甚至对自幼在书中窥见过的少许大漠风烟尚有几分期待,却将诸多言语压下,只依偎在母亲怀中,撒娇哄她开怀。
罗夫人搂着女儿摩挲了一会儿才渐渐缓了面色,不再怪贺芝少年心性,林斓心里将将松一口气,罗夫人却又眯着眼轻轻笑了一声:“你阿爹那老贼,向来鼻子最灵,这么大的事儿,又干系着你,他能不晓得?我瞧着他是又犯了背疾,要去书房里睡几日硬榻才舒坦。”
林斓埋着脸挑了挑眉,忍不住暗暗为父亲叹了一声,她听兄长们提过,就这一两年间,他们阿爹少说犯了四五回背疾了,每回都要费劲气力才能“痊愈”,当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了。
不知是不是罗夫人这回念得格外狠些,林相正同贺芝在一处凉亭里清清静静的说话,忽而就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林相忙抽出罗夫人亲绣得帕子遮了口鼻,贺芝晓得自己这位岳丈大人前些日子才得过一回风寒,忙又为他换了热茶殷切奉上,眉眼间亦是一派忧色:“可是此处太过阴凉?今日是有些风,林叔若是觉着不好,不如咱们移步到旁边的枕霄阁,那处又宽敞,又暖和。”
连着几日没见着林斓的面,贺芝很有些抓耳挠腮,生怕岳父再因为同他说几句话受了风,连本带利怕是要忍受数月的相思之苦。
林相也怕自己风寒尚未痊愈,不过他搭了搭自己的脉,倒是放下了心:“无妨,许是一时嗅着了什么,已是无碍了,多谢殿下挂念。”
自从接了赐婚圣旨,林相便真心拿贺芝当自家人看待,比林文等也不差什么。方才在赏心殿里听过诸位皇子与陈、谢、王等家的高谈阔论,他着实有些好奇贺芝的心思。
“我有一事不解,却不知殿下在诸多差事中,为何独独挑中了望海县下的几个村落?按照呈上来的典册记录,望海于一众下品县中,都是个棘手的地方。殿下可能不知,若是在前朝,能派去此地任职的官员只分两种,遭了人算计的,与遭了人欺凌的,而到任的官员则只余了一种,便是要花银钱调任的。”
望海望海,那却是个旱得三五年未必能见得着一滴雨水的地方,终于盼得一场久旱甘霖,却连地衣都未必浸得透。
显德帝立朝以后也曾派能吏前去,深掘井水,可惜也不过杯水车薪,望海县依旧贫瘠到令人目不忍睹。
方才六位皇子在殿中一字排开,显德帝听几位大臣争执半天,把脸一抹就说要听儿子们自个儿的意思,又说皇家为天下表率,他的儿子最是兄友弟恭,便让哥哥们谦让弟弟,叫最小的贺芝先挑。
贺芝二话不说就说要去望海为一地百姓谋条生路,显德帝抚掌大笑,其他几位皇子却都是目瞪口呆,半晌回不过神来,二皇子贺清屏更是皱了眉,眼神古怪得看了贺芝一眼。
他此举实在太过出人意料,而显德帝的神色反应也间接掐断了其他人相争的路,连一向脸厚心黑的陈大老爷都垂了眼不再出言弹压其余几家。
一场纷争消弭于无形,历来深居简出的五皇子宁王贺宴随手挑了个去鄂州修堤坝的活儿,四皇子庆王贺榆则是谦让半晌,惹得贺朱差点当场翻脸,才诚惶诚恐的选了去江东理苏县赋税徭役的差事。
接着贺朱如众人预料地一般选了练兵,贺清屏自请去监理川中盐井,而身子骨不甚强健的大皇子寿王贺康则留在京中随大儒修书。
众人也算各得其所,便显得贺芝的差事格外难办些。林相倒不是觉得此事不可为,只觉得这初生牛犊胆色未免太壮了些。
贺芝叫林相打量了半晌,手脚都有些摆弄不开,暗暗抠了下手心才讷讷答话:“既然我阿爹发了差事下来,事情总要有人来做。我既不觉得自己不行,为何不能勉力为之?”
第84章 为人父母者 有人爱子若宝,有人毒可食……
话一开了头, 再说下去便顺得多。
贺芝清了清喉咙,神色恭谨地对林相拱了拱手,才徐徐说道:“我与五位兄长皆是阿爹亲子, 阿爹对儿女一向慈爱有加, 又岂会特意坑了哪个去?是以我之浅见,这几桩差事即便明面上有难有易,内里应是相差无几。”
“三哥爽直,爱得只有那一样,陈家几位叔叔偏想得又多,一桩事看出多少道道,与三哥抢练兵的事儿麻烦太多了, ”贺芝面上带着几分笑,却没发觉自己嘴角在提及陈家人时微微下撇了一瞬,语调依旧温和:“我上回已经在北边兵营里过足了瘾, 又有马叔那样的行家教导过我, 不差这一桩。”
“且就算去带兵, 分明也是与旁的赋税还是盐井什么的无甚区别。都是理政, 上头压着几重上司, 既有地头蛇又有朝中外派的大员,到时论得是世故人心, 考得是经济学问。西北边陲之地也就多了个路上匪盗, 可如今驿路通达之处自然河清海晏, 政令通达,然山川之广, 除了江东富饶安定,哪里又真少了小股作乱的匪徒。我携天家之威,一路清缴过去也就是了。”
即便嘴上说着前番已经过足了瘾, 提到去往西北途中的山匪路霸时,贺芝还是情不自禁亮了眼,显然在请旨之前就做好了打算。
困守一地练兵,仗未必能打得上,鸡零狗碎一想便知有多少,兵营里也讲究个派系亲疏,细品一番与别的衙门也没什么不同。既如此,陈家人又拿所有喜爱刀兵之事的皇子都当贼打量,他又何必凑上去沾一身腥,反不如带着人试着扫一遍驿路更痛快些。
林相静静听贺芝说了心中所想,面上瞧不出半分喜怒,半晌他忽而一笑,微微抬了抬手中的茶盏,轻嗅之后对贺芝点了点头,品了口杯中恰到好处苦而回甘的茶香。
“自那年虞娘娘带殿下自陵水投奔中军,已有一十二年,殿下已从襁褓中的婴孩长成了独当一面的铮铮男儿,我等老臣托大说一句,着实是欣慰万分。”
若说林相对贺芝这个女婿有什么不满意处,便是他比女儿林斓小了三岁有余。儿郎年岁小,便容易受外界所惑,或移了心性,或偏听人言,或明明见识浅薄偏还自高自大。
林相领赐婚圣旨那日,还曾于夜半因思而梦,梦见多年之后女儿容色减损,那贺芝却正俊俏招人,负了女儿一腔深情,活生生气醒了自己,还吵着了罗夫人,得了一顿好骂。
他梦中失了神智只想提剑宰了贺芝那小贼,清醒之后却是失笑。别说贺芝只是个非嫡非长的皇子,就是他真有更进一步的那一天,他都少不得要依仗岳家,如何就敢轻易辜负了自己珍爱的女儿?儿郎们本就比女眷更注重利弊权衡。
唯一可虑的,却是脾性蠢与毒两样,眼下最好的例子便是那平王贺清屏,事行诡道令人不齿,谋事不全反害己身,将将尊荣了几年就失尽了圣恩。
从庐阳侯护着因内奸出卖而受困的虞美人母子等人杀出重围与显德帝团聚起,林相可谓看着贺芝一点点长大成人,对贺芝的品行也算了解。他本性可算磊落,行事惯用阳谋,爽快干脆,绝非狠毒之人。
可贺芝毕竟尚未加冠,少年心性,兄弟中占了长字的要么病恹恹一年起不了几日身,要么见恶于君父,占了嫡字的那个又鲁直少心机,独他这个数年前名副其实的幼子看着圣心最隆,又有个宠冠后宫的母妃,林相扪心自问,易地而处,他若是贺芝,都未必真能守住本心。
因此那日听显德帝亲口说起送皇子外出历练之事,林相便不曾像陈、谢、王等家那般急着与几位皇子说话安排,而是任由贺芝随性而为,万幸他的女儿没有瞧错人。
总算从泰山处听着一句赞誉,贺芝笑得格外腼腆,殷勤万分地斟了杯茶,一双桃花眼便亮亮地望了过去,试探着问道:“听我阿爹的意思,是不愿留我们兄弟太久的,最多也就过完新春。几位哥哥婚期都在今秋,说不定来年就要带嫂嫂们上任,不知今冬的吉日,林叔可有喜欢的?”
贺芝已经打听到颜家女眷入京一事,以世家间走礼的习惯,想来初秋时林文才能迎娶颜氏女过门,之后轮到林斐,定的还是萧氏旁支的女儿,折腾到明年春都不意外,若是论长幼这么排下来,怕是他启程去西北时还是光棍一条,再要迎亲少说又是一两年后。
望海再苦贺芝都不会有分毫惧怕,可只要一细算他与林斓的婚期,他就觉得前途一片黯淡,分外懂得那些官员西行一路泪沾巾的心思。为今之计,他也只能寄希望于岳父岳母开恩,容他先娶了心尖尖上的人过门。
贺芝笑得一脸谄媚,林相笑呵呵接了茶,却不接他的话,反倒同他讲古论今:“说起来,古今多少英豪,成家与立业总难两全。譬如先汉骠骑大将军,便以国事为先,堪为后世楷模。殿下此去数千里之遥,余下区区半年光景,止风土人情、招徕随行幕僚班底一事都很要忙碌一阵,实属不易。”
贺芝一听这话就知要糟。林相哪里是要数他临行公务,实是借此暗示他先安心公务,等有了模样才提成婚事宜,休想提前娶林斓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