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又安说得风淡云轻,仿佛只是让佑宁公主去猎个野兔来给他做袖筒,佑宁公主却听出了其中的不寻常,难得生出了几分迟疑。
夫妻多年,佑宁公主很是清楚自家驸马清冷的性情。潘氏凋零,潘又安已无近支亲友,这么多年以来,佑宁公主百般歪缠,从潘又安口中也没听过几个故旧的名字。这为数不多的故交亲友之中,便有沈谙此人,不然苦苦盼着圣旨赦免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又哪里轮得到沈谙这么个五服尽灭的孤家寡人。
也正是因着这一层顾虑,方才佑宁公主在一旁才能忍下沈谙诸多不敬,没有直接暴起破门而入,锤他个满脸开花,却没想到潘又安会让她派人盯着沈谙。
潘又安虽未明言,佑宁公主却明白他的未竟之意。那沈谙八成是与前朝余孽有所牵扯,一旦查实,怕是连流徙的资格都没了。
佑宁公主目露担忧,潘又安倒是十分释然,见她蹙眉还轻声劝了一句:“珠珠何必如此?我接他回来,已是尽了心意,此后如何都无甚干系。难道为了少时些许情谊,便要坏了家国大事?”
其实潘又安深知沈谙为人,先前听说逃出关外的前朝余党又南下作乱,还险些伤了六皇子与平国公一行,他便晓得事有不对,唯恐沈谙也牵涉其中,才起了尽快将人接回京城的心思——此事之前,潘又安是打算将沈谙安置在北边的小城之中,好平安度日的。
可惜今日一见,潘又安便知这一番安排终究付诸流水。他观沈谙言行神色,又哪里只是牵涉其中那般简单。
潘又安听着佑宁公主吩咐左右严查沈谙的话默默出神,那厢沈谙离了无边湖畔便一路七拐八扭,最后钻入了苦力走卒等聚居的开源坊,似是要寻一处歇脚之地。
不过开源坊内拥挤狭小,沈谙又非本地人士,孤身走在路上一不小心便同迎面而来的壮汉蹭了一下,被人拎起衣领按在墙上好一番辱骂,后来那壮汉伙伴有急事来寻,沈谙才逃过了一顿打,脸色发白地随意寻了一处院落赁了个厢房居住。
他身上有潘又安先前给的银两铜钱,寻个还算干净的院子落脚也是人之常情,乔装跟着的公主府府卫并未觉出不对。
谁知沈谙一关上房门,竟从怀里掏出了个灰蒙蒙的布包,他看了眼其中夹着的字条,便直接团成一团塞入了口中。
第68章 志在四方 这世上唯一一个与我有关的女……
吩咐过府卫盯紧沈谙的一举一动并往来交际, 待府卫领命而去,佑宁公主便不动声色地挪动椅子,缓缓靠到了潘又安身侧。
她正要揽住那略显单薄的臂膀, 潘又安忽而侧首回眸, 盯住了她还扣在椅子扶手上的右手:“这处店家生意做得还算公道,桌椅皆是楠木,重得很,殿下当心伤了手腕。”
声音清凌凌泛着凉意,仔细去听却不难听出他隐忍着的那一分笑意。
佑宁公主一怔,便知道自己虚虚坐着再以手抬着椅子腾挪的招数又被潘又安看透了,也不觉羞, 干脆松开椅子整个人偎在了潘又安身上,压得他身子晃了晃,才撇了撇嘴:“安郎你又欺负我脑子笨, 你都瞧见了, 倒是早告诉我一声呀。你还别说, 这地方破破烂烂, 椅子倒着实压手, 我方才差点失手呢。”
说着,佑宁公主便抬起手伸到潘又安面前, 要他去看自己腕上十分不明显的一点隐约的粉色:“喏, 都害我勒疼了自己。”
佑宁公主幼时正遇上显德帝揭竿而起, 战乱中与母亲弟弟一同走失,一家子妇孺仓皇逃难, 足足走了两个州郡才与显德帝团聚。之后她要么劳作要么上阵杀敌,身上大大小小的暗伤都有不少,一双手自然不会如那些娇养的高门闺秀一般细嫩。
此时映着室内摇曳的灯火, 她与潘又安交握的手掌更显宽大粗糙。佑宁公主再如何少了寻常女子的婉转心思,她望一眼夫婿那宛若上好瓷器的纤长十指,也忍不住想要把手缩回来,藏到桌下。
谁知她手指才一发力,就被潘又安另抬起一手不轻不重的拍在了手背上,啪得一声让佑宁公主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潘又安脸色微冷,睨了她一眼,才捧起她的手掌仔细端详,温暖干燥的掌心还在她手腕上按了按:“可有痛感?”
佑宁公主是能使大刀劈砍取敌首级的女中英杰,本不过就是心绪不宁之下借机撒娇,又哪里会觉着搬把椅子会有何痛处,当即老老实实摇了摇头,还不忘对着潘又安露齿一笑,硬挤到他怀里嗅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
潘又安见她果然无事,又轻轻揉了揉她的手腕才放开,伸开手臂揽住了她这些年越见圆润的腰身。
他向来就是那不易攀折的高岭之花,除了新婚时奏过一首凤求凰,多年来少有这般主动温存之时,佑宁公主不禁心怀大畅,抬手就重重回抱住了潘又安劲瘦的腰身。
佳人在怀,佑宁公主险些哼一首乡间背媳妇的小调来抒发心中快意,却不想潘又安突然又含笑补了一句。
“珠珠,你这身型,倒是愈发珠圆玉润,衬你的乳名了。”
潘又安蕴着三分笑意时的嗓音格外好听,佑宁公主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是说自己胖,心里顿时酸涩难言。一面她知道自己贵为公主似乎应当勃然大怒拍桌子呵斥潘又安不敬,可另一面她却无论如何舍不得,只能埋在潘又安的脖颈之间不肯抬头。
况且她也知道潘又安说得是实情,她本就不是袅娜纤细的女子,平日里练武打猎从来也不曾控制过饭量身型,年轻时还好,这会儿年岁渐长,每一次裁制新衣几乎都涨了尺寸。
只是成婚多年,潘又安虽常常冷着面孔生闷气,却从未品评过她的外貌,今儿猛然说了这么一句,还是在二人难得连着多日相处融洽的时候,佑宁公主再豁达的心性都免不了生出几分难过,只能在心中咬牙切齿发誓来日定要让潘又安好看。
潘又安却忽然轻轻叹了一声,多年来第一回 不必佑宁公主或蛮横或歪缠的要求,就抬手摩挲了片刻她黑亮的发心。
“殿下,珠珠,您一向最是心志坚定,怎么却听了沈谙那厮的疯言疯语,妄自菲薄起来?”
察觉到佑宁公主似有起身之意,潘又安运了口气使出了五分力气,把人强搂在怀,语气却愈发柔和:“他有眼无珠,又偏了心思,胡乱诋毁于你,半个字都不必理会,你却被他的话乱了心思。”
“你莫要嘴硬,你我同枕而眠近五载,世上还有谁比得上我知你心思?若非听信了他的话,你又怎会这般撒娇弄痴,行止也比平日扭捏不少。你如此行事,不就是觉得我也会如沈谙一般,觉得你不如所谓的世家女子举止灵秀婉约?”
潘又安无奈摇头,满面的不赞同,声音悄悄染上了些许忍俊不禁的笑意:“您是上马能杀敌,入内能安家的巾帼英豪,何必非要学那等不攀附男儿便会零落成泥的娇弱女流?再说,您学了也学不像啊。”
佑宁公主先前刻意做出一副娇娇之态,确实是怕潘又安也如沈谙那样心中不喜她素日做派,毕竟潘又安与沈谙乃是少年时的至交,公主府潘又安的书房里至今还收藏着二人一同留的笔墨。
嘴上再如何说她当初只是瞧中了潘又安貌美冠绝京都,佑宁公主又怎会不知自己心中珍而重之呵护的是何人,自然也盼着对方能也一样对待自己。
这许多年来,潘又安面上总是淡淡,行房之事也不甚迫切,佑宁公主总当他或是为着家世祖辈含怨或是不甚中意自己这个人,只是碍着那一份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骄傲从不开口询问,不然也不会只听了沈谙三言两语就生了忧惧之心。
如今偎在潘又安的怀中听他如此温柔的说着自己的长处,佑宁公主一颗心都仿佛泡在了蜜水中,恨不能这一刻延续到永久,不想下一刻就听到他光明正大嘲笑自己,佑宁公主登时气得眉毛倒竖,一用力气就坐直了身子。
她这会儿彻底丢下了心底那一点儿若有若无的自卑,战阵中打马杀进杀出的气势一涨,双眼一瞪颇有些虎虎生风的意味,抬手就想捏捏手指的关节以示威吓。
谁知她一抬头,便对上了潘又安带笑的眉眼,含着几许不再遮掩的情意,佑宁公主气势一滞,轻咳几声便移开了视线,想好的威胁之语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
“珠珠莫气,”潘又安探过身握住了佑宁公主的手,轻轻拍了拍,几声清浅的笑声恰落在人心尖上:“我以往也同你说过许多次,你总当我畏你敷衍你,不是出自真心,今日我再说一回,五年夫妻,你信我一回可好?”
“你当初让府卫拦了我的马车,攥着我的手娶我做你的驸马,若是我不曾心悦于你,别说你只是带了七八个府卫,就是把五百府卫都拉来堵了我潘家大门,我也不会应你。你要晓得前朝废帝也曾对我潘家再三逼迫,我又何曾怕过?”
“若非我亦有意,京都之大、坊市之多,便是以你公主之尊,又如何能不费吹灰之力,一次次当街寻我?”
“人都说佑宁公主是出战御敌智计频出的大将,怎么于这儿女情事之上,反倒拙如稚童?亏你还敢酒醉之后同我夸口,说自己养过多少小白脸。”
提起佑宁公主昔年闹别扭时口不择言放过的狠话,潘又安灿若星子的眼眸翻了翻,颇有些无奈:“世家女子如何,高门闺秀如何,与我何干?这世上唯一一个与我有关的女子,便是你。”
佑宁公主不想潘又安会直言与自己两情相悦,当真听得是心花怒放,反握住潘又安的手便忍不住傻笑出声,琥珀色的眼眸里满是滚烫的情意,潘又安抬手戳了戳她的额头,失笑之余,却又不禁叹了口气。
“你胸有抱负,陛下亦是有德之君,不似那些酸腐之人满口规矩礼制,以你之战功资历,这些年在朝中原不该如此籍籍无名,近乎销声匿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