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不是佑宁公主多么受人尊敬, 亦或她嫡长公主的身份能贵重到压住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
其实她一向行事张扬又对礼仪规矩嗤之以鼻,又从不接世家那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的那一套,常常当面就踩了人的脸皮, 背后臧否她的人不知凡几。
可再瞧不惯这位草莽作风没规没矩的大公主, 世家贵胄们也认得她片刻不离身的铁甲护卫, 知道拳脚落在身上的疼痛, 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 晓得不能以卵击石的道理。
毕竟除了这位深受宠爱的公主殿下手上拿着特旨,打着“为君父分忧, 扬尚武之风”的旗号养了五百精兵, 单划出块庄园来日日操练, 旁人家养上两百府卫就是意图谋反。
敢同她动手,先不说以少战多已是兵家大忌, 十之八九要让公主府上的侍卫锤到土里去,即便退一步捉对厮杀,也没有谁敢担保自己就一定能胜得过。
——佑宁公主府中护卫皆是显德帝麾下亲卫精锐抽调而来, 要知道,这一批亲卫追随显德帝多年,悍勇无匹,诸位皇子也不过是看显德帝心情赐下数人贴身护卫,或是奉旨出京时才能抽调一队人马,而佑宁公主出嫁时便一次得了五百人。
因此一得了佑宁公主的准话,贺芝便笑弯了眼,起身长身一揖,以茶代酒敬了佑宁公主一杯:“多谢阿姊仗义相助,我以此茶敬阿姊旗开得胜,宵小之辈手到擒来。”
佑宁公主也爽快,端起茶杯便一饮而尽,姐弟二人一同牛饮一杯糟蹋了驸马潘又安珍藏的上好茶叶,她又嫌弃地对着贺芝撇了撇嘴。
“我书读得少不会说话也就算了,你跟着几位大家从小学到大,怎地词都用不对一个,那种泥猪癞狗也配我旗开得胜?祝我打得他们跪地求饶、屁滚尿流,气得那些暗中算计人的鳖孙捶胸顿足,最好一口气上不来个个归西,这样才对。”
挑着眉教训完贺芝,等他乖巧拱手应了声是,佑宁公主方心满意足舒了口气,招手让贺芝快些坐下:“你大姐夫这几日同我置气,每日里冷着脸不理人,美虽美矣却让人看着心口闷,你若无事就在我这儿多吃几杯茶,给我洗洗眼睛,横竖我过几日还要给你的媳妇卖力气,你也不亏。”
佑宁公主平生只有两样心头好,一为珠宝,二为美人,当初选驸马的时候便是自己男装在都城内外寻觅了近一载,方挑中了第一美人潘又安——便是另一位罗姓公子曾与潘又安齐名,有了佑宁公主择驸马一事,也再不能与潘又安争锋。
可惜潘又安人美脾气也倔强,佑宁公主婚后虽还算和美,却也常常吃驸马的冷脸乃至闭门羹,她一不愿为此事拿权势强压驸马一头,二又没有热脸去贴冷屁股的喜好,只得想些法子自我排解。
贺芝也知道佑宁公主那瞧着容貌出众的人饭都能多用一碗的习性,闻言不由弯唇一笑:“那我就陪阿姊坐坐,正好天干物燥,偏阿姊点好茶润喉清燥。”
说着,贺芝对佑宁公主使了个眼色,又是一杯茶直接下肚。佑宁公主稍微一愣便也会意,她抚掌笑了几声对贺芝比了个拇指,又扬声吩咐左右给贺芝多多上茶,自己也连着大口痛饮了几杯。
如今各地尚在休养生息,上好的茶叶分外精贵,便是公主府家底丰厚,驸马又是爱茶之人,也经不起他们姐弟二人这般糟蹋。
不过小半个时辰,佑宁公主还意犹未尽,想让人再取些茶来,驸马潘又安便亲自沉着脸赶了过来,一把按住了他亲自着人打制的瓷罐。
眼见潘又安时隔七八日终于又肯来这边找自己,佑宁公主灿然一笑,身形腾挪一二便到了潘又安身边,一本正经地把人和瓷罐一起按住:“安郎,你也晓得我身边的丫头个个只会舞枪弄棒,哪里会煮茶,倒白费了你收来的好茶。”
一面说,佑宁公主一面还不忘赞赏地看了贺芝一眼,比了个“放心”的口型。
贺芝想出了以茶诱姐夫的妙计,如今也是功成身退,随口道了声恼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以免误瞧了佑宁公主御夫,非君子所为。
潘又安身手差佑宁公主远矣,既入了虎狼窝,想再脱身回去关起院门做谪仙可谓难如登天。夫妻二人既然腻歪到了一处,即使有一方还想做那千年寒冰,也少不得被人拉着把事情掰扯个清楚明白。
佑宁公主终于弄清楚了潘又安这一回的心结,自然忘不了贺芝的献计之功,管起事情来也更为尽心聚力,派了一半府卫驻扎在不破关入京的必经之路上不说,自己也每日都打马出城看上一回。
如此守了十三日,佑宁公主正跟身边的近卫一同坐在树荫下吃杂粮饼子,撒出去的斥候就有人传了消息回来,说是探到了谢氏三房十六公子自北归京的踪迹,周围约有谢氏家兵六十余人。
佑宁公主一听来人名号,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她安安静静吃净了手上余下的小半块饼子,又吞了口水润了喉,方跳起身上马,眉开眼笑地吼道:“传令下去,把什么谢十六的人都给我拦住,谁敢跑腿就地打折,今儿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甭想拦着老娘还贺小六的人情!”
近卫们哄然应声,整齐划一地跃上马背,随着佑宁公主策马冲了出去,驻扎在周围的府卫亦闻风而动,不多时便如群狼一般将不明所以的谢氏家兵团团围在了官道一旁。
第62章 气派公主,当场打人 舍己为人,替你安……
佑宁公主吹着口哨慢腾腾驭马走到谢家十六公子谢玄平面前时, 谢家两个试图上前通融一二的管事已经叫公主府甲士掼在地上啃了一嘴的泥,其中仗着谢氏威风出言不逊的那一个更是直接被拗断了一条手臂。
谢玄平脸色惨白,额角隐有汗渍, 佑宁公主心情倒是尚可, 她甚至还笑眯眯低头看了眼不住低声□□呼痛的谢家下人,才睨着谢玄平漫不经心地开口说道:“远远听着人说谢氏传承百载,得天下礼遇,于万民教化有功,我还想着赶紧过来一观谢氏风骨,谁知道这人呐,滚到泥里也分不出什么出身门楣。”
“这百年世家, 疼起来也跟我们乡间佃户一般,一样的涕泪横流,有碍观瞻嘛。”
佑宁公主高坐马上, 神色似笑非笑扫了一眼雅雀无声, 连头都不敢抬的谢家诸人, 俯下身目光鹰隼一般盯住谢玄平, 贴身甲胄边缘在烈日下泛着寒光。
“其实咱们这么些年横扫宇内, 一刀下去管你是谁还不是一样人头落地?”佑宁公主随意比了个劈砍的手势,微微一笑:“不管世族寒门, 舍生取义者少, 苟且偷生者多, 到了跪地求饶那一日,谁还不是一个样?你说都是一个鼻子一张嘴, 哪儿就惯出有些人瞎了一双狗眼还瞎眼看人低的臭毛病呢?你说这像话吗,谢十六公子?”
她一动,身后簇拥着的诸骑也纷纷跨马上前一步, 如一堵沉默高墙压在了谢氏车队面前,于寂静之中锋锐尽显。
诸位皇子公主之中,除贺朱之外,佑宁公主是五官最肖似显德帝的一个,身姿在女子中也极为挺拔,她身披软甲高坐马上,垂眼睥睨之际不怒而自威,令人见之已然生畏,又哪里还禁得住她这般鄙薄盘问?
谢玄平迎着佑宁公主神似显德帝的目光,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由家中长辈带着去迎大军凯旋的那一日,鼻尖都绕上了几分淡淡的血腥气,额上冷汗滴滴落在黄泥土间,两股都有些战战。
佑宁公主是军中有名的神箭手,曾七十余步外取敌人首级,目力自然极好,一眼就看出了谢玄平的瑟缩胆怯,她讥笑一声正待开口,谢玄平却突然深吸一口气,彬彬有礼的下拜:“谢氏玄平参见殿下。”
声音虽然带着不可抑制地些微颤抖,举手抬足之间礼仪姿态却是无可挑剔,便是佑宁公主一向从门缝里看谢家人,也不由微微点头,觉得谢氏嫡脉的教养尚可,懒洋洋嗯了一声,命他起身。
谢玄平撑着仪态应了喏,起身时为了平息手臂上的战栗又多等了一刻,才勉强扯出个笑脸,谦恭而不显卑弱地和声问道:“家仆无礼,冒犯了殿下,玄平束下无方,愿凭殿下处置。只是玄平奉长辈之命外出访友已有数月,随行仆从亦是归乡心切,方才进退失据,还请殿□□悯一二,容我等归家。”
一番话合情合理,神色语气也比那几个一味死撑外强中干的中看些,佑宁公主听得不住点头,心道不愧是能被派出去单独办事的儿郎,是有几分成色。
她耐心等人把话说完,马鞭在掌心敲了又敲,最后干脆跃下马背上前拍了拍谢玄平的肩膀,盯着自己留在上好云锦缎之上的草沫泥渣给他指了条明路。
“你们谢家人一向眼睛顶在天上,连老娘这个公主都看不大上,没想到如今倒是不拘一格交友广泛起来,”佑宁公主讥讽一笑:“不过我却不忍心看传承百载的谢氏被不孝子孙玷污了门楣,把你带回来的那一大家子留下,你回去跟谢大他们说。”
“就说是我贺珠珠说的,那穆安侯自己年轻时候就在乡野做些粗活,斗大的字认识的还没有我多,寒门薄户、卑贱出身,一片脚趾甲落进谢氏府邸都能把谢氏祖宗气活,为了先人安眠,便是再如何与那刘家人臭味相投,也不好真带人回去。”
谢玄平的面色忽青忽白,最终红得仿若滴血,佑宁公主看着有趣,还特意退后一步,仔细端详了片刻,方慈爱说道:“我虚长你几岁,总不好看着你这样俊俏的儿郎做出败坏门风之事,免不了舍己为人,替你安置了那一大家子。”
“来人!”觉得自己寒暄之词说得够多,已是给足了谢氏面子,佑宁公主大咧咧一挥手,便有甲士鱼贯而出。
“把刘家那群鳖孙给我拖出来,若有人拦,”她呵呵一笑,目光幽凉:“就一起拖过来,改姓个刘也可以。”
佑宁公主话未说透,听着的人却万分明白她的未尽之言。二百余甲士持利器团团围困,难道是请刘家人回去做客的吗?谁若是敢有丝毫拦阻,怕是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谢玄平与谢氏家仆静若泥胎木塑,只有后方两辆大车里有些微骚动,为首两名府卫对了个眼神,领着人大步上前一掀帘子,便牵葫芦似的拖了一串人下来。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拿着贺芝特意留下的画像一个个对去,从穆安侯到他的老父、弟妹、妻子侄甥,竟然一个不少,甚至还多了三四个仆从。
“听来谢氏庄田去岁收成大好啊,能带着这许多闲人回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