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就因为帮了贺芝一回,他从百花宴那日起轮流挨两位兄长收拾,身上的伤就无一日好过,每日还要忍着去给父母请安问好,生怕被问出来直接上一顿家法,真是一把辛酸泪,欲诉无人知。
林斏眼巴巴看了林文半晌,林文也只慈爱的帮他拍了拍背上莫须有的尘埃,便领着一行人进了偏厅分宾主对坐。
等亲随奉上清茶,林文轻轻撇了撇浮沫,看着忙着饮茶头都不抬的三人微微一笑,目光又一次凝在了贺芝身上:“殿下,听闻您去岁就已经通读《春秋》,于《左氏公羊传》颇有见地了。”
贺芝出宫至今只得了这么点茶水,又顾忌着身在相府不敢如林斐林斏一般牛饮,嗓子还干得厉害,可林文开口相问,他岂敢怠慢,瞬间坐得比御前觐见时还板正端方了三分,清了清喉咙郑重答道:“大兄不必如此客气,只叫我如意便可。我天分不及大兄,幸得几位先生谆谆教导,去岁才略有所得。”
几声“大兄”叫得亲近又自然,便是一起胡闹多年的林斏都没想到贺芝能有这样好狗胆,眼中不禁透出点发自肺腑的钦佩之意。
林文呼吸一顿,面上笑意反倒更和善了几分,他也不接贺芝的话,只挑着眉微一抬手:“正好,我今日晨起时竟思绪烦乱,想不起‘杀其君之子奚齐’之后是哪几句,你可知道?”
“杀其君之子”五字林文说得格外清楚,眉眼之间还带着点莫名的叹息之意,林斐看着都觉得后颈一凉,贺芝却只是咽了咽口水,便一派清正恳切的模样回视林文,起身拱手为礼:“如意记得,里克杀其君之子奚齐于次,未葬也。荀息将死之……”
林文没说停,贺芝便一直背了下去。十五岁的少年郎面庞艳若枝上李,身姿宛若南山松,其声朗朗,其情亦真。罗夫人扶着侍女在堂后听了半晌,终于含笑点了点头,招手让人附耳过来。
“告诉老爷,他今儿要是出来拦了,今年都别想再回来住。再让人把我备下的匣子给姑娘送去,等姑娘收拾好了,就按我前头说的,请殿下和阿文他们进来。”
将一切都安排妥当,罗夫人又看了一眼贺芝半掩在屏风后的高瘦身影,才摇了摇头,怀着万千感慨慢慢踱了回去。回去后她还不忘特意吩咐厨房炖了一小锅清热止咳的汤水,林相在旁听着脸都青了。
罗夫人来去皆是悄无声息,别说正手心冒汗喉咙冒烟的贺芝,就是状似气定神闲的林文也不曾察觉。因此当罗夫人身边的嬷嬷含笑进来行礼请他们过去说话,林文还稍稍怔了片刻,似是没想到母亲这么轻易就放过了这个臭小子。
不过母命难违,林文几不可闻的哼了一声便仪态得体的站起身来,请贺芝先行。贺芝倒是想谦让一二,可惜他这会儿嗓子都有些嘶哑,为免一会儿伤了林斓的耳朵,他犹豫片刻还是恭敬不如从命,小心翼翼的走在了林文的前头。
谁知不过绕了两个回廊,后头的林文兄弟三人便不见了踪影。
贺芝后知后觉回过神来,下意识望了眼回廊拐角处的海棠花窗,便见花窗外伊人婷婷而立,遥遥看着他轻叹一声。
“你傻不傻呀。”
林斓穿着头一回上身的天水碧衣裙隔着花窗看了眼衣歪冠斜偏还笑得又憨又傻的贺芝,头上的喜鹊压枝钗颤了颤,蹙着眉轻轻笑了一声:“真是个傻子。”
第47章 开窍【修】 身有彩凤双飞翼【修】……
贺芝下意识抬手正了正头上的玉冠, 望着林斓就情不自禁笑弯了眼,一双桃花眼中似有星河蜿蜒闪烁。
谁知乐极便生悲,他一双手臂还没放回身侧, 右侧的衣袖突然从中裂了好大一个口子, 锦缎撕裂之声响彻回廊,衬得他内里露出的一截雪白中衣更为可怜。
贺芝整个人都有些懵,直到林斓在不远处噗嗤一声笑弯了腰,他才醒过神来,手足无措的抱着半截袖子按也按不回去、捂也为之晚矣,又是羞愧又是气恼,露出的脖颈都红透了。
他满眼的委屈都要溢出来, 可林斓就在面前,他抿了抿唇还是撑住了面上的笑意,配着那一身破烂衣衫竟别有一番可爱。
林斓拿帕子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泪花, 终于后知后觉生出几分赧然与心虚, 轻轻旋过身走到海棠树下, 借着斑驳树影只留下一抹碧色衣裙, 隔着花窗曳地生姿。
贺芝晓得林斓这会儿正背对着他, 不禁悄悄松了口气。他随便在袍子两侧蹭了蹭掌心的汗水,又拿眼角瞄了下安静垂手侍立在一旁的老嬷嬷, 犹豫片刻后咽了口唾沫, 突然就抬头挺胸正气凌然地大步跑到海棠花窗前, 手臂一撑直接翻了过去。
领路的嬷嬷也在罗夫人跟前伺候了二十余年,还是第一次见人手脚这样麻利又这样惫懒, 一时竟忘了出声阻拦。她急忙上前两步,隐约瞧见花窗外头几个老姊妹还好好的守在二姑娘身边,才总算放下心来, 快步回去给罗夫人报信。
毕竟这位殿下虽满心满眼都是他们姑娘,可这性子也太憨了些,且急躁的很,天底下能当着下人面翻窗寻人的王孙公子怕也唯有这么一位,她可不敢瞒下这么大的事,总要报给老爷夫人知道才好。
贺芝翻窗时笑得宛如偷着了蜜的熊崽子,哪里还顾得上一个老嬷嬷去了何处,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落地时佳人尚在五步之外,倒是两个银发嬷嬷恭恭敬敬守在花窗一侧,见他看过去还恭恭敬敬的福身行礼。
再仔细一瞧,这庭院一角竟或近或远守了六七个嬷嬷丫头,虽都是一副鼻眼观心恭顺守礼的模样,可仔细看去,少说有两个年轻面嫩的丫头悄悄红了耳朵,显然是将方才那一幕都看在了眼里。
贺芝多少年不曾如此丢脸,他只觉一股热气直冲上头,深吸了几口气也依旧做不到若无其事风轻云淡,若不是还记挂着林斓他都有心夺路而逃。
在原地僵立了片刻,贺芝咬了咬牙,到底还是下定决心当这一群丫头嬷嬷全都是虚妄,绷着脸一步一步艰难的走向林斓。
林斓侧过身歪着头偷偷瞄了贺芝一会儿,唇边的笑意不知为何越来越深,心头好似有人轻轻拂过,四肢百骸都透着暖意。
眼见贺芝面上的忐忑之意色渐浓,林斓藏在袖中的手拧了拧帕子,忽而对着身边眉头微蹙的林嬷嬷吐了吐舌头,一扭身小跑两步就迎到了贺芝身前,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贺芝瞬间化作了泥塑,瞪圆了眼睛仿佛都忘了如何眨眼,林斓也忍不住面上发热,可她这会儿心中溢满了欢喜雀跃,连身边连声轻咳的动静都恍若未闻,又哪里会因为一点脸红手抖半途而废。
“你说你办的都是什么事儿?莫不是让二哥他们敲坏了脑壳?哪里有上门做客还跳窗户的。”林斓心跳越来越快,朦胧中觉得自己应有万语千言想同贺芝诉说,可却又慌乱不安到几不成言,攥紧了贺芝的指尖也只说出这么几句不相干的话来。
林斓险些叫自己气得跺脚,可贺芝精致明艳的眉眼尽在咫尺,林斓满腔的气恼便不知不觉悄然散了个干净,只余点点羞涩,令她想要松手退后,偏偏贺芝如同磕了仙丹一般忽然开了窍,反手握住林斓的手便再不肯松开,咧着嘴笑得又憨又傻。
“阿斓,”贺芝嘿嘿傻笑几声,白玉一般的面庞红若胭脂浓妆,琉璃瞳眸中尽是林斓的身影:“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你能来见我,是不是我以后就能天天见你了?”
他原本以为总要让林文兄弟几个打上十次八次,再让林相考究个大半年学问才能过关,这会儿能见到林斓不就说明林家长辈已经松了口?这可真是天降之喜,让他忍不住狠狠掐了把自己的手臂,疼得嘴唇都抖了。
林斓眼铮铮看着贺芝把自己掐得眼圈发红,惊诧之余竟有几分心疼,急忙皱着鼻子退了两步,唯恐叫贺芝瞧出不对来。
贺芝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只当自己行止不庄重招了林斓嫌弃,抬手就想去拉她的袖子,两人一时挨得极近,四目相对之下竟都有些痴了。
不等贺芝抖着唇说出句囫囵的话来,守在近处的三个嬷嬷便一拥而上,一个恭敬的把林斓请远了些,两个连声请贺芝小心脚下,力道却大得差点把他推搡到花窗里头去。
贺芝方才那般孟浪,心中窃喜之余虚的很,哪里还敢还手,老老实实顺着力道退到墙根下。等他好不容易站稳了脚,再一抬头时眼前只剩下几个虎视眈眈的嬷嬷和一碗润喉的汤水,哪里还有林斓的影子。
大失所望之余,贺芝也只能乖乖用了汤水,又神色乖巧的由人领着过去正院给林相罗夫人两人请安。
可惜他方才的惊世之举传得委实快了些,他人还没进正院的门,林相就从下人口中得知了他与林斓见面之事,气得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没上来,顶着罗夫人森然的目光连翻了几个白眼。
这样觊觎他爱女的宵小之辈林相自是不肯见,他闷声坐了片刻,一咬牙干脆又换上了官袍,推说自己还有公事亟待处置,做贼一般从侧门骑马回官衙去了。
罗夫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略一思量后心头微动,自己也消了见贺芝一面的念头,只让人出去传话道是相爷已经去了宫中议事,家中无人主事,不好招待殿下。
贺芝人都要进门了却吃了个闭门羹,他愣了片刻后才听明白罗夫人话中未竟之意,眨了眨眼睛猛地跳了起来,扭头就一路狂奔冲了出去,恨不能肋生双翼直接飞进赏心殿。
只是他走到半路才回过味来,自己如今滚了半身的土,胸前背后还带着两位舅兄纹路清晰的大脚印子,一身破烂衣衫蓬头垢面,到了御前岂不成了本朝 开 国以来领赐婚圣旨时最寒碜的皇子。
贺芝心心念念都是要给心上的阿斓人间至善至贵,踟蹰半晌后终于还是消了立刻进宫的念头,第二日精心梳洗了一番方才挑了个吉时进宫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