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吉光自知事以来就是萧夫人的掌心宝,是他们这一房最娇的凤凰儿, 连几个嫡亲兄弟都要让她三分, 何曾听过“跪下”这么重的话。她当即就眼眶一红落了泪, 甚至还想开口顶上几句,结果不小心梗了口气在喉咙里, 一时咳得脸都红了。
一贯最为疼爱的女儿形容狼狈,萧夫人却只轻蔑的睨了谢吉光一眼,冷冷讥讽道:“你自幼生的比你几个姐姐都强, 小时也是伶俐娇憨,最得你阿爹的宠爱,想来是我平日太过娇惯你,才将你养成了这等愚鲁天真的性子,半点不知孝顺体贴。幸而你不服我的管教,不然如此没有眼色,岂不是白白去你姑妈面前讨嫌,丢人现眼。”
谢吉光再泪眼蒙蒙也瞧出了母亲萧夫人眉眼间的漠然,心中强撑着的那口怒气立时骇得烟消云散,惊恐得瞪大了双眼。
她实在是不明白,自己不过任性妄为了一回,又不是败坏了谢氏门风,怎么就惹得一向慈爱和悦的母亲如此动怒。毕竟萧夫人虽然从不亲自教导抚养子女,可吃穿用度上对他们都是宠溺有加,金银珠宝都不过瓦砾土屑,在各府间亦是有口皆碑的慈母。
萧夫人却毫无安抚宽慰谢吉光的意思,她蹙着眉接过丫头新斟得茶抿了一口,才淡淡说道:“你表兄天潢贵胄、出身高贵,同你可谓天生一对,虽然如今不能迎你为正妃,可我与你爹都与你分说过,这是为了大业,你的荣华且在后头。可你呢,你竟看不上你表哥?”
“瞧不上你表哥也就罢了,”萧夫人眸光微冷,脸上隐有厌憎之色:“你竟然看上那么个杂种,伶人之子血脉污浊,还把那等下流之人送来的物件视若珍宝,简直丢尽了我的脸,折辱了谢氏萧氏百年清誉!”
“当日宫中赐礼我就觉着你进退无状,却没想到你竟如此愚顽。在二嫁之女的宴席上争娼优之恩宠,我若是你,真是羞也羞死了,哪里还肯苟活?”
谢氏萧氏皆是历经数朝的一方著族,萧夫人自幼熟诵谱系,深以世家血脉门楣为傲,曾不惜谎报次子八字只求推拒同平国公府的亲事。她连林家这种折腰结交庶族的名门都十分鄙弃,觉得他们失了风骨气节,又岂能容忍自己生养的女儿打了她的脸?
萧夫人紧紧攥了攥手掌,掐的手心都破了皮,才压下了心中暴虐的念头。不论如何,女儿总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是谢氏嫡出的淑女,一时左了性子,严加管教拧回来也就是了。
“你表哥品行贵重,亦会善待于你,你今日在林家闹得笑话也不是不能挽回,你是我亲女,从今往后安安分分在家里学礼仪规矩,我自然疼你爱你,也无人能越过你。”
若是不安分,萧夫人掀了掀眼皮,薄唇微翘。她自是不能让两家累世的清名毁于自身,纵是亲女也不行。
萧夫人这种犯着冷意的森然浅笑谢吉光从小到大见得多了,可以往她都是好整以暇戏谑旁观的那一个。当初如何笑看庶出姊妹惶惶不安跪地请罪,如今就是如何惊慌失措,忐忑难安。
知母莫若女,谢吉光当然明白萧夫人的未尽之言。她难以置信的看了一眼萧夫人,心中虽始终不肯信向来对自己疼爱有加的母亲当真会如此狠心,却也难免露出了怯懦之意。
见谢吉光还知道惧怕,萧夫人终于满意颔首,缓和了面色轻声吩咐:“罢了,可怜见的,你终究年纪小些,才让人撺掇着做了错事。我身边的卉儿是个好丫头,且让她随你回去。你也去吧,让厨房熬一碗安神汤药来,今日早些歇息。”
谢吉光站起身轻轻点了点头,瞧着确实比平日规矩许多,只是这份乖巧却伴着掩饰不住的紧张惧怕,萧夫人轻轻一笑,便让一旁的卉儿上前把谢吉光扶了出去。萧夫人的奶嬷嬷在旁紧了紧帕子,到底也没敢出声提一句快到用晚饭的时辰了。毕竟萧夫人余怒未消,焉知她是不是故意让谢吉光饿一夜清清火气。
萧夫人母女说话,几位少夫人自然都远远避了,到了晚饭时独缺谢吉光一个也无人开口相问。便是素来颇为宠爱谢吉光的几位兄长,也不过是互相对了个眼色,便安静垂眸用饭。
等谢吉光过了药效饥肠辘辘的醒来,见着的第一个人竟是父亲谢二老爷。
谢二老爷一开口,一直寸步不离谢吉光左右的卉儿也只能乖乖退到门外,谢吉光这才迟疑着抽了抽鼻子,哽咽着唤了声“阿爹”。
“乖囡,你怎么就惹你母亲生了气,嗯?”谢二老爷摇头轻笑,眼角密密的细纹倒给他添了几分慈和:“你母亲最重家世门风,你可真是戳了她的心了。”
谢二老爷每日不是在外交际就是在家中会友开筵,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回 进谢吉光的院子,是以谢吉光虽听出了他话中的爱护之意,却也不敢冒然开口说话,只垂眸唯唯而已。
谢吉光不接话,谢二老爷就忍不住皱了眉,随即却又缓和了脸色眯着眼笑道:“阿爹的傻女儿,你娘说得有道理不假,可你终究是谢氏的女孩儿,不姓萧,规矩虽重,你祖母与我却是更为看重你,又怎么忍心你一腔心事落空呢。”
一流世家里,谢氏这一辈的女孩儿是最多的,尚未婚配的还有九人,他也还有庶出的女儿养在膝下,并非非她莫属,这一个既然生了外心,送去二皇子身边也是无用,倒不如成全了她,反倒对家族更有裨益。
谢吉光再没想到能从父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整个人如坠梦中,怔了片刻后才拿帕子捂了脸啜泣出声:“还是阿爹疼我,可母亲她……”
女儿眼中的依恋孺慕之情令谢二老爷很是自得,他捋了捋短须,安抚的拍了拍谢吉光的手臂:“吉光莫怕,万事总有我呢,你娘还能违了我的意思?六殿下是皇子,配我儿自然也是良缘,你只管放心便是。”
平国公一介武夫,养的女儿定也粗鲁不堪,萧夫人使手段拒亲谢二老爷绝无异议,可贺芝是皇子,圣宠隐有压过贺清屏之势,这样的好女婿谢二老爷却是不能容忍萧夫人再弄鬼。等他求了圣旨赐婚,萧家那些顽固的迂腐之辈还能跑来谢家抗旨不成?
谢二老爷打定了主意,当着谢吉光的面儿把卉儿叫进来好一番敲打,才施施然回了书房修身养性,第二日勉强赶在了兄长谢大老爷出门之前蹭上了马车,借着谢大老爷的便利进宫面圣。
他也不想受大房的冷眼,可他虽为谢贵妃之兄却并无实职在身,显德帝近日公务繁忙,若无军国要事,他递了折子想要面圣怕是要等上三两日才能成行,夜长难免梦多,他哪里等的。
饶是如此,谢二老爷还是干等了一上午,坐在偏殿里灌了一肚子茶,才等来了御前总管张明明的一个小徒弟,弯腰行礼请他进殿面君。
谢二老爷腹胀不已却依旧饥肠辘辘,闻言好不容易才挤出个笑来,还摸出个荷包来赏了人,才步伐昂扬的过去,大礼参拜显德帝。
显德帝面前的御案上还堆着厚厚几摞奏章,他黑着脸瞪了谢二老爷头顶的玉冠半晌,一面默念这是谢氏长兄老二亲舅,一面强令自己咧了咧嘴,皮笑肉不笑的叫了声起。
“方才崇文进来时就禀报说崇孝你有要事上奏,可惜朕实在不得空,竟累你等候至今,你与朕也是一家人,不必顾及虚礼,坐下说话便是。”
其实显德帝更想让他赶紧说了立马滚蛋,可有德之君不可妄为,他也只能磨着后槽牙撑着礼下的风度,还循着世家规矩称呼谢二老爷的表字。
谢二老爷只看了显德帝一眼便垂下了眼,不去看那让人头皮发麻的笑容,规规矩矩应声起身,略带忧虑的开口进言:“陛下有旨,臣便斗胆据实以告,忠言逆耳,还望陛下勿要动怒。”
为表气节忠心,谢二老爷并未落座,而是站着说话,言语之间忧心忡忡:“陛下家事,臣本不该置喙,可近日听闻六殿下有意林氏二嫁之女,而虞娘娘慈母心肠,竟不忍阻拦,如此事体实在有损天家体面,还请陛下三思,以免错了纲常体统。”
说完,谢二老爷便神色郑重长揖到底,十足忠臣模样,却没瞧见显德帝脸色黑如锅底,一双虎目死死盯着御案上压着的一行字。
打臣子是昏君。
来来回回把这句话念了十来遍,显德帝忍了又忍,也不叫谢二老爷起身,压着火气慢慢问道:“二嫁之妇不堪匹配皇子,那二主之臣,可配侍奉君王啊?”
第44章 君子之约 不作数就不作数
这话委实诛心, 谢二老爷几乎是立刻就软了膝盖,也顾不得什么世家风骨气节,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个结实。
他额头上冷汗直流, 却连抬袖擦拭一把都不敢, 只低着头战战兢兢回话:“谢氏满门忠心耿耿,求陛下明鉴!臣绝无此意!”
显德帝出身寒微,那贺狗儿的本名在他起事之初还广为流传过一阵,直到他率军大败原本声势极旺的牧野君,那乡野贱名才渐渐成了忌讳。
可即便显德帝能征善战又知人善任,当时欲在乱世一展身手的世家子弟却大多鄙弃他出身,肯投靠报效他者了了, 能慧眼识英雄甫一入世就投到显德帝麾下的更是仅有林相林文若一人,且林家还折了一支子嗣百年不得官身呢。
至于谢氏陈氏等,皆是先前辅佐之人无德或无运, 半途投靠而来。谢氏更是曾以谋臣身份帮着旧主剿灭过显德帝族中兄弟所率部属, 不然也不至于为表忠心毁了同颜氏子弟的婚约, 上赶着送女儿为侧室, 生生低了陈氏一头。
若是谢二老爷今日敢应下二主之臣的话, 不用别人动手,他那辅佐过三位主君的大哥就能活活打死他, 谢氏更是会成为众矢之的。
乱世之中瞬息万变, 或为家族后嗣或为情势所迫, 能有几人如林文若那般从始至终只追随一位主君?如今朝中泰半臣子不分士庶皆是半路易帜而来,还有不少乃是前朝旧臣, 若说二主之臣不可侍奉君王,那这些人岂不是都该立时乞骸骨归乡?
且历几朝不倒方为世家,民间更有浑话说流水的皇帝铁打的著族, 一句说不好,几个著姓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了谢家门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