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人投入到了大海, 漫无边际的深蓝里, 他感觉到了窒息般的重压,可也从中找到了属于大海的沉静。这让他一面感觉到内脏被碾压的痛苦,一面又无端镇定。
他沉默地拣起外套穿上, 和温别玉一起出了门, 等来到车库前,不等温别玉说话,就将手里头的车钥匙递给温别玉。
“你来开车吧,我怕我现在开车不够安全。”
“小野……”温别玉说了一声,词穷了。
“没关系, 先到地头再看看。”俞适野摇摇头, 便上了车,坐到副驾驶座。
一路无话, 等两人安全到了目的地,还没来得及推开虚掩的门,一道余怒未消的声音就从敞开的缝隙里透露出来:“天天说照顾妈照顾妈,也不知道怎么照顾的,直接把妈照顾死了吗?!”
“你少说两句。”
“大哥没有说错,年年做体检,怎么这病就没有检查出来呢?这是四哥的不是!……”
俞适野推开了门。
一道缝隙似的光猛地大涨,涨花了人的眼,等俞适野眼中的光褪去,会客厅中的一切暴露在视野之中。
偌大的会客厅差不多被占满了,俞家是一个大家庭,奶奶总共生了五个孩子,三子两女。刚才说话的三道声音中,一男两女,男的是他的大伯,劝大伯少说两句的是他的妻子,剩下最后一道声音,是奶奶最好的女儿,他的小姑。
而俞汝霖排行第四,正是小姑口中的四哥。
他的目光在大伯和小姑脸上掠过,看见大伯兀自气愤的表情和小姑双目通红的样子,接着他看向其他人,其他人的神态并不如他们那样外露,但神色也是阴沉沉的,每每用眼神扫过俞汝霖时,总像蕴藏着雷霆闪电。
如果说直接的责备是明枪,这些无声的冷待便是暗箭,明枪暗箭,齐齐射向站在中央的孤零零的人。
这是一整个房间,可房间已被人为切割成了两块,一块是俞汝霖,另一块是其余人。
俞汝霖可能从未有过这样孤立无援的感觉,分明置身于闹市,但与周围的其他人格格不入,就像是站在个向外探伸,只得一片薄薄岩层的悬崖上,朝下一望,黑黢黢,看不见底。
他本能地搜寻救援的绳索。
俞适野看见俞汝霖的目光朝向他的妻子,自己的母亲。
可坐在沙发上的许音华依然优雅,依然矜持,她冷漠地,啜着杯中的茶,一眼也不吵俞汝霖看去,将无声的冷漠表现得淋漓尽致。
然后——
然后,俞适野的视线和俞汝霖的对上了。
在被妻子拒绝以后,俞汝霖求援的目光落在了俞适野身上,可还没等俞适野做出反应,俞汝霖像是悚然惊悚一样,狼狈地仓促地将目光给撇开了。
说不好是什么感觉在心中蔓延。
可能多少有些被唤起了过往回忆的冰凉,但是至少……
他的目光转向旁边,正和温别玉关切又焦急的目光对上了,那双眼睛里,盛满挂怀和支持,还有和他相近的痛苦。
俞适野在心底长长送了一口气。
他什么也没说,抓住温别玉的手,牢牢的,将人抓在自己的身旁。
至少还有你。
这时,咔嚓一声,病房的门被打开,一身黑色裙子的范素怀从中走出来,她神情很沉郁,带着浓郁但克制的哀伤:“老人家希望你们都进去,最后见一面,说说话。”
无处依靠的俞汝霖在这时像是被点燃了的炮仗,迸发出猛烈的怒火来。
“你平常是怎么照顾我妈的,你早就知道她的病情了对不对?你就这样看着她送命?你到底在打什么注意?”
范素怀神色冷肃,并未回答俞汝霖的质疑,有人先她一步打断了俞汝霖的话。
“好了,”俞适野的二伯说了话,他心烦意乱,“吵什么吵?妈就在里头听着,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不想让她安心?”
这话被赋予了神奇的魔力,没人再说什么,连暴怒的俞汝霖也在一瞬间颓唐下来,和众人一起,沉默地走进房间,围绕在病床之前。
俞适野并非此处的主角,他是小辈,和其余的兄弟姐妹一起,走在最后,进去的时候,只剩下床尾的位置。
他是垂着眼睛的,最先映入眼帘的,除了晃着光的瓷砖外,就是白生生的杆子和白惨惨的床单。
他在这处停顿些许,像攒些力量,才能一鼓作气,抬起眼睑。
视线扩大了。
微微起伏的被褥映入俞适野的双眼,被褥被撑起的幅度是这样小,如同没铺整齐的被子天然蜷起的幅度……而不是有一个人正躺在里头。
他屏息着,再向上看,总算看见床头的人。
干瘦的老太太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将床铺都衬得大了。
等看清老人的模样,俞适野的心倏地往下沉。
她眼神浑噩,神思溃散,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躺在这里的老人已经走到了生命弥留的阶段。
但奶奶很慈祥,一如既往的慈祥。
她的脸上并没有将要离去的不甘,反而如同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打个盹儿,蜂蝶在她身旁忙碌,她则安然倚着阳光与花香,睡意昏沉。
相形之下,他们倒像是前来打断她的不速之客。
范素怀也进来了,她凑到奶奶耳朵旁,轻轻喊了两声。
一点灵光闪现在那双昏沉的视线之中,奶奶像是被人叫醒,先转了转眼珠,接着,慢慢挪动脑袋,目光从床旁边一路看过去,看着自己的孩子、亲人。
“妈!”大伯蹲下来,激动地说,“你不要怕,你会没事的,放心,我们会请最好的医生来治疗你,把你治好,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奶奶牵动嘴角,微微一笑,充满着母亲对闹腾的孩子的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