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辅睁着眼,看他许久,笑道:“可知道,朕为何独独召你进来。”
唐慎低头道:“臣不知。”
赵辅:“时至今日,朕再想问你一句……朕到底,是不是个好皇帝?”
唐慎喉头一涩。
二十一天前,赵辅在垂拱殿中召见他,问过他一模一样的话。那时他的回答是……
“是,在臣心中,陛下的一代明君。”
赵辅竟然忽然有了力气,他撑起半边身体,瞪着眼睛望着唐慎,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你随着朕再说一遍,朕弑兄逼宫,朕封杀松清党,朕逼死钟泰生,你的恩师梁博文也是因朕自尽……但是朕,依旧是个好皇帝!”
唐慎缓慢地抬起头,静静地望着眼前的皇帝。
赵辅:“你随着朕的话,再说一遍。”
唐慎依旧看他,不多言语。
赵辅声音厉然:“唐景则,你是想抗旨不尊吗!”
偌大的垂拱殿中,只有唐慎和赵辅两个人,但他知道,赵辅只用随意一喊,殿外守着的御林军随时能进来,将他押入天牢。
大宋不斩文官,但文官未尝不可死于牢中。
如那邢州案的首脑孙尚德。
如钟泰生。
但是唐慎仍旧没有说话。
赵辅瞪着他,目呲欲裂。
唐慎终于开口,他先是行了一礼,然后说道:“陛下弑兄逼宫,陛下封杀松清党,陛下逼死钟泰生……臣的恩师梁博文也是因陛下自尽。但是,您依旧是一代明君。”
赵辅骤然没了力气,他躺在龙榻上,枕着明黄的床襟,笑得几乎出了眼泪。
“陛下可明白,梁博文为何而死。”
赵辅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抬起眼睛,死死地望着唐慎。
唐慎面色平静地说道:“臣生于开平十一年,未曾有幸一睹先太子的卓然风采,也不曾与钟大儒有幸相识。但臣听不止一人说过,三十七年前,钟泰生是何等博学多识,先太子是如何通达明睿。”
赵辅只是望着唐慎,并没又打断他的话。
“听闻,先太子是被陛下一箭钉死在宣武门上的。”
“唐景则!”赵辅几乎怒吼般的呵斥道。
唐慎依旧从容不迫:“听闻,在那一日前,陛下与先太子关系极好,先太子待陛下极好,陛下亦仰慕先太子至极。”顿了顿,他道:“这些都是从先帝时期的《起居注》上‘听闻’的。陛下知道,臣有过目不忘之能,臣看过的东西,皆不会忘。”
唐慎:“臣不知道,陛下对先太子的仰慕,原来是装出来的吗?”
或许是被气得,赵辅竟然有了一些生气。唐慎此刻竟然还有心思想,如果赵辅真被自己气活了,那今日垂拱殿里还必须死一个人,那个人大概就是他了。
赵辅怒极反笑,他看着唐慎,道:“朕装过许多事,但从未装过这件事。”
唐慎:“那陛下为何要一箭射死赵璿?”
突然提起这个名字,赵辅身体震颤,他几乎脱口而出:“你不配说这个名字!”
唐慎一怔。
赵辅也是愣住,他渐渐冷静下来。枯冷的垂拱殿中,皇帝竟渐渐冷静了下来。他笑了:“朕一直觉得,你与其他人是不同的。但你不同在哪儿,朕真的不明白。你是真不懂,为何真要射杀赵璿,夺了他的皇位?”
唐慎低头不语。
赵辅:“唐景则,抬头看朕。”
唐慎抬起头。
赵辅笑着问他:“若是说如今朕要将这个皇位给你,你要么?”
唐慎愣住,他还没回答,赵辅便道:“你是不要的。”
唐慎默了默,道:“臣并非明君之材。”
赵辅:“你瞧,他人说这话,真或许觉得是虚情假意,但你说了,朕觉得你是真心的。这句话拿去问王子丰,问苏斐然,或许他们也并不会要,但在朕问他们的那一刻,他们绝对是动摇的,他们会思索这件事。可只有你,你对这个皇位,连一丝念头都没有。”
“这世上的人,谁不想当皇帝?”
“朕活了六十多年,从未见过一个不想当皇帝的。哪怕只有一瞬间,他们都会有。”
“但你不想,你是真的从未想过。”
赵辅默了许久,他声音沉静:“为何不想当皇帝?”
唐慎望着赵辅死寂般的面孔,许久,他开口道:“我想,为何一定要有人凌驾于万人之上。”
赵辅的表情好似突然瓦解,出现了一丝裂缝。
良久,赵辅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这便是你与他们不同的原因?”
唐慎恭敬道:“若有不同,臣想,便是如此。”
赵辅讽刺道:“若你心中朕的这样想,那你如今为何对朕谦逊恭卑,为何自称为‘臣’。”
“社会关系的发展,并非一朝一夕,如今的大宋,有一位皇帝,有一位明君,才是最适合它的道路。”唐慎道,“所谓入乡随俗,臣知道,陛下或许觉得臣在胡言乱语,但臣心中无愧。臣或许这辈子看不见那一天的到来,但臣愿意将大宋推向那个遥远的地方。”
“你可知,就你这句话,朕便可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