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丰到底是举, 还是不举, 唐慎自然无从得知。
将辽国使臣晾了整整五天, 皇帝在升平楼设宴,招待这些辽国使者。唐慎身为接待官员,自然也随行赴宴。
升平楼中, 歌舞喧闹,只见仙袂飘飘。
并非所有王孙官员都能坐在升平楼中接待辽国使臣,宴会上, 只来了皇帝比较宠幸的几位王爷, 还有一些一二品大员,以及以礼部尚书孟阆为首的接待官员。唐慎坐在百官最后方, 远远的瞧见赵辅穿着一身龙袍,举杯饮酒, 与辽国三皇子耶律晗说话。
耶律晗是第一次来盛京,也是第一次见赵辅。他本以为大宋皇帝和他父王一样, 积威甚严,寻常人不敢直视,说错一句话都可能直接被拖出去砍首。但赵辅对他亲切有余, 又颇有些讨好, 耶律晗顿时挺起了胸脯。
不错,他们大辽兵强马壮,所向披靡,宋人在辽人面前必是谄媚阿谀。就算是大宋的皇帝又如何,若是辽国铁骑南下, 不出一月,就可以血洗盛京。
耶律晗心中这么想,但他还不至于蠢到那种地步,把内心的不屑表露于外。他对赵辅道:“多谢皇帝陛下关怀,我在驿馆住得还算舒适,只不过日子久了,迟迟没有见到陛下,怎么说也有点奇怪。本殿下今日早晨还在想,莫非是大宋的皇帝陛下不肯见我们?”
赵辅惊讶道:“三皇子怎么会有此误解。”说着,他转首道:“孟大人,朕早早就交代你接待辽使,怎的会让辽国使臣有这样的想法?”
孟阆心中道苦,他立即起身,目光扫向唐慎。
唐慎坐在非常靠后的位置。王溱当然不在他的身边,王溱就坐在孟阆的对面,此刻王大人正垂着双眼,淡定从容地吃菜。但是唐慎的身边还坐着另一个人啊!此时,这位面白俊朗的二品大元帅正瞪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恶狠狠地盯着孟阆。
那眼中的意思是:你把这种不好办的事全推在老子身上了,怎么的,还想再推卸一次责任?
孟阆哑巴吃黄连,是有苦说不出。
他哪里能想到,自个儿是让唐慎去办的差事,你李景德出来掺和什么啊!
如果说王子丰是绵里藏针,今天他告诉赵辅,自己把事情交给唐慎去办了,是唐慎没办好。那王子丰的报复绝对不会来得太快,缠缠绵绵如同梅雨时节的细雨,会断断续续地下一个月。
可李景德不同。
李景德一旦要报复人,恐怕孟阆刚出升平楼,就会被李将军套个麻袋,扔在皇宫某个阴暗的角落,一顿拳打脚踢!
孟阆暗叹一声,对赵辅道:“是臣办事不力。”
赵辅故作严肃:“竟然怠慢了朕的客人,罚你一个月俸禄。”
孟阆:“臣领命。”
耶律晗本就是故意发作,想看大宋皇帝为了辽国使臣,惩罚大宋的官员。至于是哪个官员受惩罚,他一点都不关心。这是今晚来升平楼前,汉儿司耶律勤特意叮嘱他的:必须让宋官吃个瘪,落落他们的威风,否则对以后谈判不利。
既然孟阆已经受到了惩罚,耶律勤惺惺作态道:“皇帝陛下,只不过是点小事而已,没这个必要。”
赵辅微微一笑,笑容和蔼,慈眉善目:“大辽的使臣便是朕的贵客,怎能随意让人怠慢呢。”
耶律晗听得心中美滋滋的,他摸了摸胡子,笑了起来。在他的身后,耶律勤和耶律隐看向赵辅的眼神中,也多了丝轻蔑。赵辅酷爱修仙,整日想着如何得道成仙,这事在辽国官员中也不是个秘密。如今看来,这大宋皇帝确实是个庸碌的昏君,不值一提。
升平楼一宴结束,两方相谈甚欢,皆大欢喜。
等赵辅离开升平楼后,大宋官员们都先等着,待辽国使臣走后,他们才一个个离开。
唐慎和李景德同行,李景德还在假扮他的随行官员。但是两人刚走出升平楼,一个太监便拦住了他们。这小太监徐徐福了一礼,道:“奴婢见过李将军、唐大人。李将军,圣上召您到登仙台,请您跟咱走吧。”
李景德剃了胡子后,几乎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连孟阆都没认出来,还是李景德亲自到他面前踢了他一脚,他才认出对方。但是这绝对瞒不过赵辅的眼睛。
李景德摸摸鼻子,对唐慎道:“那我先走了。”
唐慎:“李将军慢走。”
李景德跟着小太监,去了登仙台。
第二日,唐慎没在勤政殿见到李景德。孟阆率领官员,亲自接待辽国使臣。双方并没有在勤政殿会面,也没选在宫中,而选在了礼部衙门。先前所有的礼仪接待在这一刻全成了空话,辽人刚来,张口便是:“此次幽州城之战,我辽军损伤惨重,这损失你们该如何承担!”
好一个血口喷人!
唐慎毕竟年轻,当官才三年,脸皮还不够厚,听了这话心中还有些愤懑。
但孟阆和余潮生是何许人,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余潮生道:“耶律大人这说的是什么话?宋辽两国早在二十年前就签署了和平契约,双方不开战、不交火,和平共渡。这可是你辽国先帝亲自签下的合约,难道辽成宗驾崩了,现在就不算数了?如今是你辽军出兵我幽州城,怎么还算是我大宋的过错了。我大宋还没和你好好算算这笔账!”
耶律勤阴冷一笑:“你们竟然还敢提我大辽先帝?先帝仁慈,与你大宋签订了和平契约。但是这二十年来,你们大宋是如何做的?两个月前,一个大辽官员平白无故死在你们宋国的土地上,给我们一个交代!”
余潮生正要发作,孟阆出来做和事佬:“余大人,你这怎么说话呢,既然辽国皇帝派了使臣来,三皇子殿下还亲自来了,自然是很有诚意地与咱们谈判的……”
整整两天,双方就这次幽州战役到底是谁的过错,扯皮了两个白天。
到第三天,辽国才愿意退让一步。这并不是因为他们良心发现,终于不再厚颜无耻地把责任全部推给大宋,而是西北战场上,宋军连夜出战,偷袭辽营,大获全胜。辽国忽然发现,南边的宋国或许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弱。二十年前,这个国家曾经打败过他们。
谈判的事不是现在的唐慎可以掺和的,光是让辽国承认自己也有错,就废了三天时间,死伤多少大宋士兵。
唐慎站在屋子中,听着孟阆和余潮生说出那些数字。
这些数字只是一个个冰冷的语言,但是在这些无声的数字下,却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大宋比辽国富,比辽国耗得起仗。但大宋的士兵远不如常年在草原上征战的辽兵。他们有钱,可是打仗不仅仅是在打钱,还在打真正的军事实力。
唐慎在屋中听着,他仔细听着每一句话,目光平静而悠远,悄悄地盯住耶律晗等人的每个动作和表情。
到了下午,一个官差将唐慎叫出屋。他走到礼部衙门的后院,只见征西元帅李景德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
唐慎立即走上前,行礼道:“下官唐慎,见过李将军。”
数日不见,李景德的下巴上已经长了一层淡淡的青茬,显然他有继续将胡子蓄起来、留一脸络腮胡的想法。
李景德道:“唐大人,和我还这么多礼做什么。本将军今日来是想向你道谢,之前麻烦你一直带着我,算是拖累你了。明日我就要回西北了,今天再不来道谢,可没机会了。”
唐慎惊讶道:“李将军要回西北?”
“那是,幽州城外,辽军蠢蠢欲动,我必然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