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慎到他旁边坐下:“都说临时抱佛脚,孙胖,你这抱得可真够早,还有八个月呢。”
孙岳没好气道:“我可不是你,唐小三元。要是我明岁想考上举人,可得努力呢。好不容易提前知道考官是谁,我当然得对症下药。十有八九,罗大学士出的便是《公羊传》里的题目。”
“孙岳,你怎么还罗大学士呢?”
唐慎和孙岳一起抬头,说话的是个书香世家的秀才。他回过头,叹气道:“去岁咱们都说,今年的秋闱主考官是罗大学士。不假,确实该是他。但孙岳你现在可别读《公羊传》了,罗大学士不能做咱们的主考官了。”
孙岳:“啥?为何又不能做了。你又说是他,又说不是他,什么意思。”
秀才道:“你还不知?罗大学士昨日自刎而亡了!听说是昨日凌晨在书房里自刎的,到卯时才被人发现。”
孙岳瞪大眼:“不会吧!”
唐慎:“自刎?罗大学士为何自刎?”
秀才叹息道:“还能为何?前日深夜,听说啊,那牢里的钟大儒去了!罗大学士是钟大儒的学生,也是他的忠实拥趸,不过谁能想他竟然就这么跟着走了啊。”
孙岳把《公羊传》扔在书桌上,愤愤不平地说道:“我还读了两个月的《公羊传》,读得滚瓜烂熟。现在可好,全部废了!唉唐慎,你说我怎的就如此可怜。嗯?唐慎,你怎么了,怎的不说话?唐慎?诶,唐慎!”
钱讲习进学堂时,正巧碰到唐慎夺门而出,他被唐慎狠狠一撞,手中的书掉了一地。
钱讲习面色不悦地说道:“那是唐慎?怎的,不想上课,当着老夫的面走了?”
孙岳也不知道唐慎是怎了,只得为他说好话:“他家中突然有事。”
钱讲习冷哼一声,开始讲课。
凛冽寒风中,唐慎穿着厚厚的棉衣,飞快地奔跑着。他出了紫阳书院,一路向东,沿着自己早晨才走过的脚印,跑到了梁府。门房说要为他去找管家,可唐慎死死瞪着他,二话不说,就将他推开,自己跑了进去。
门房不明所以,赶紧去找管家。
穿过泰山石的门洞,沿着雪池廊亭,再走十米,便到了书房院子。那扇门紧紧关着,唐慎正要上去,管家急急赶了过来:“唐小公子,这是怎了?”
唐慎没有回他,他大步跑到书房前,用力推开门。
雪后出了太阳,日光映雪,倒入房中。书房里没有点灯,却被这雪光照得透亮。房梁上悬着一条三尺白绫,炭盆中的银丝炭静静燃着,唐慎送的笔墨砚台还放在桌案上。梁诵今日穿的是一件宽袖长衣,那长长的袖摆悬垂而下,微微摇晃,正掩盖着唐慎送的徽墨砚台。
管家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他跌撞地跑出门去:“快来人啊,来人啊!”
唐慎的手抚摸着书房雕花的大门,他仰头看着梁诵,忽然无力地摔倒在地。
炭盆中,银丝炭烧断了一根,发出咔嚓声响,在寂静书房中格外清晰。
雪已经停了,可他更冷了。
第26章
白条长绫高高悬挂于灵堂之上。虽是隆冬, 雪后天气严寒, 灵堂中却不显寒冷, 痛哭声与以头抢地声此起彼伏。唐慎戴着麻帽、穿着孝服来到梁府的灵堂时,见到的便是梁府小厮丫鬟们哭成一片的景象。
梁诵早年娶过妻,有过一个儿子。可惜梁夫人去世得早, 唯一的儿子十年前也因病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徐慧是梁诵的表侄,便是他如今最亲的人。
徐慧戴着麻帽, 跪在棺椁的侧方, 不断地为瓦盆里添烧纸钱。姑苏府的其他梁家人也来哭丧,以往唐慎从未见过先生和这些亲属来往, 但如今他们全都来了,各个披麻戴孝。
唐慎跪下, 给先生磕了三个头,又烧了一捧纸钱。
徐慧看到他也穿孝服, 唐慎道:“我与你一起送先生。”
徐慧默了默,点点头。
棺椁在梁府停放七日,第八日清晨, 众人送棺出殡。徐慧走在最前方, 捧着梁诵的灵位,之后是几个同样姓梁的远方亲戚。唐慎虽说是先生的学生,可毕竟没有血缘关系,他便站在棺椁旁一起跟着走。
唐慎用手轻轻扶着棺材底座,仿佛抬着它。
在墓碑前砸了阴阳盆, 众人依次磕头,唐慎与徐慧道别,两人就此分离。
唐慎回到家中,正要把身上的麻帽孝服换了,远远的,就见唐璜小心翼翼地躲在门后面,悄悄打量他。唐慎见状,招手问道:“作甚呢,偷偷往那儿一站。我可要换衣裳了,你还要看?”
唐璜:“你、你别胡说,我才不要看你换衣裳。哥哥,你……你莫要伤心了。”
唐慎沉默片刻:“自然是伤心的。先生待我极好,我从未想过他竟然会这样就走了。”
“我瞧见你前几日晚上偷偷在被窝里抹眼泪了。”
唐慎:“嘀嘀咕咕什么呢。”
“没什么,哥哥,你若是难受,就与我说。”
这几日来唐慎第一次笑了:“你才多大,懂什么。算了,有心就好。”
梁诵走了,但日子还是要过的。
为了给梁诵守灵出殡,唐慎向书院请了十天假。等忙完事情,他回到书院,孙岳瞧见他刚想喊他名字,又闭上嘴。孙胖犹犹豫豫地挪着步子过来,道:“唐慎,你若是伤心,可别憋着。去岁我祖奶奶走了,她可是这世上最疼我的人,我难受了半年才缓过来。”
唐慎看他一眼:“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放心吧,过去这么久了,我也该缓过来了。”
孙岳点点头。
唐慎专门请假去给梁诵守灵,又和徐慧一起为他出殡。作为一个学生,他做的可谓是仁至义尽。唐慎的伤心孙岳是看在眼中的,如今他也看得出来,唐慎还未完全走出来,只是也已接受了这个现实。
孙岳:“你说,这般多的大儒们为了钟大儒一人而死,这到底值吗?”
唐慎目光一凛:“值!”
“啊?值什么,我是不懂了。我可不懂这些大儒的文人情操,我还想多活几十年,多吃一些好东西。若是能考上举人,我就可以过上神仙日子,美满地度过下半生了。诶,唐慎你怎的不说话,你怎么看起了《礼记》?难道你有门路,知道今年的乡试主考官可能喜欢《礼记》?”
唐慎道:“读你的书去罢!刚刚还说要安慰我,此刻又烦我,反复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