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永初要了可乐,背对着摄像头把易拉环在瓷砖缝里磨尖,藏在掌心里。年三十里,狱警比平常还多了两个,他们拿着拷贝进来的去年春晚,在电视上放,犯人们吃完晚饭,也大多凑在小间的屏幕前跟着看。电视就一个频道,狱警看什么,犯人看什么。
辛永初看到电视开始放了以后,就拿着那易拉环走到洗漱池的半挡板边上,用力割断了自己的气管,也不知他怎么做的,愣是没发出痛呼,等狱友发现了,人已经断了气,抢救不了了。
看守所里头自杀自残的事不少,但一般都是吞牙刷吞异物割腕之类的,几年前有过一个用牙刷插气管的死亡案例,此后看守所的牙刷也都特意换成柔软圆头弄不死人的。
辛永初这个死法是头一回,易拉环那么小,足以想象,要以多坚决的意志,才能在这种绵长折磨的致死痛苦中一声不吭。
纪询和霍染因赶到现场时,尸体已经装进裹尸袋运到了一旁,因为自杀的情形比较清晰,现场拍了照留档后,就没有保留,几个狱警在那边清理血迹。
血很多。
辛永初可能是割到了大动脉,挡板和地上全是,一桶又一桶的血水运出来,从两人身旁运过,霍染因看见的时候往纪询旁边站了站,好像要隔开纪询与血水。
纪询觉得这一刻霍染因可能记错了自己的ptsd。
他是尖锐恐惧,不是血液恐惧。
霍染因找到了当班狱警:“遗书呢?”
之所以在年三十还给霍染因打电话,是因为辛永初还留了一封遗书,放在他枕头底下,叠得四四方方,很好找。
霍染因将其展开。
遗书不长,只有三行。纪询站在旁边,跟着看见了。
“硝酸银造成了那么多困扰,对不起。
要是早点知道蔡警官就好了。
只能这样赎罪了。”
看完遗书,纪询又往裹尸袋看了一眼。
黄色的袋子,装着个还是人形的物体,但他的精神已经随着血液,自躯体中消散了,自世界里消散了。
辛永初死了。
霍染因收起信件,走到裹尸袋前,拉开袋子做最后的确认。
他就是这样的人,有再完备的纸面档案也不能放心,一定要亲自看上一眼。
他看见了辛永初割得血肉模糊的脖颈。
他回头望了纪询一眼。
纪询错开霍染因的目光。下一瞬,他听见拉链拉上的声音,霍染因将裹尸袋重新拉起,对他说:“好了,我们回去吧。”
辛永初只有一个早就不联系的母亲,出于人道,他的尸体会被运回原籍然后在司法部门的帮助下火化,至于他母亲愿不愿意为他下葬,那就不是警方能做主的事了。
当然这些大部分是看守所处理的,不关霍染因的事,他只需要对辛永初案负责。
他们要回去的时候,狱警处传来骚乱,其中一个收拾血迹的狱警突然将拖把一摔,蹲在地上埋下头,断断续续的声音夹杂在哭腔里:“这什么个事啊!我不想脱警服!”
他是将可乐递给辛永初的那个狱警,也是辛永初的管教狱警。
近来年管得严,对于犯人在狱中出事严防死守,如果碰到有犯人自杀,分配到的管教狱警少说挨个大过,严重点,那身警服都不能再穿。
这是年三十,电视里还放着去年的春晚,春晚上的小品变着法子逗全国观众快乐,看所守里的犯人被逗笑了,只是笑声含着,小着,他们拿好奇的,兴味的眼看围在一起的狱警,狱警们也围着他们蹲下的同伴。
他们低声安慰着同伴,但他们都是当班狱警,多多少少都得挨处分。
这些苍白的安慰的言辞,越说到后边,越沉默。
最后,在一片电视的欢笑声中,蹲着的狱警再站起来,和其余狱警一起,继续收拾现场。
纪询和霍染因走出来,再度上了车。
街面上已经彻底没人了,两条宽敞的柏油马路冷森森的,在明亮路灯的照耀下,通向一团漆黑的前路。
这两年来,城市的春节都不让放炮了,年味越发没有,只有钢筋水泥的大楼上,一盏盏亮堂的灯下的寂静无声。
“意外吗?”霍染因说。
纪询静了几秒,才意识到霍染因在说辛永初的事情。
“死的很痛苦。”纪询语气很冷淡,答非所问。
霍染因把车内空调调高了些,又放起舒缓的车载音乐,他闭上眼,似乎也被这凄冷的街景弄得兴致萧索,他说:“他终究还是逃不过自己内心的道德法庭。蔡恒木的存在让他的行为逻辑显得如此可笑,于是本就强烈的道德感摧毁了他因为杀人而摇摇欲坠的内心世界。”
纪询有些尖锐的讽刺道:“当他自杀时想不到会有狱警因他而掉工作,如果知道,想必他又不会选择这样死了。道德感又如何呢,事后情绪性的道德感无法挽回任何东西。”
霍染因在窗外映入的冷色里倏然睁眼,他没有转身,只是静静的通过那面后视镜观察着纪询,他嘴上说着与眸中的探究毫不相关的话:“这种道德感会出现在练达章身上吗?”
道德审判了辛永初,道德会将练达章一同审判吗?
这个问题其实没什么太大意义。
但纪询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某种思绪,因而也变得沉默,他无意识的把一只手探到霍染因插车钥匙的地方,在那里摸了摸,什么也没摸到后又惊醒般收回手,将双手都搭到方向盘上,双目直视道路前方。
霍染因没有错过一丝细节,车载音响里的乐曲播了一首又一首,窗外的路灯在挡风玻璃上投下怪诞的光圈。
钥匙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