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执意不肯在那些画作上冠上言蝉之徒的名号,因此方啼霜心里也做好了这些画作无人问津的准备,只要有人肯买,他便是只收两个铜板也很舍得卖的。
咱们霜儿往后也是要成为名画师的人,怎么还这样冒冒失失的?江言蝉刻意打趣他道。
而后她稍稍一顿,又答道:是你送出去的第一张画,画中是棵开了花的山楂树,半倚斜阳,树下还有只抬目而望的小猫儿。
不必她说,方啼霜当然记得很清自己这画上画了什么。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回 把这张图送去给江言蝉看的时候,她夸了好几句,说是画的很有意境。
于是一下课,他便兴致勃勃地把画带回去给裴野瞧,陛下只吝啬地夸了一句有长进,然后又问他,是馋蜜红果了是吧?
方啼霜被戳中了心思,但却不肯承认,把画一收,说让陛下赏画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今日下了课后,方啼霜照例去了正堂,宫人们替他在裴野下首支起了一张小食案,让他与陛下一道用哺食。
他用膳的时候嘴总是很碎,嘴里吃什么都不耽误他讲话,虽然裴野总教训他说食不言寝不语,可方啼霜偏回回都不听话,一回来就要同他分享今日的琐碎趣事,麻雀儿一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可今日他悄悄抬头偷瞄了裴野好几眼,心里很想同他说几句话,但话到嘴边,却有些说不出口,于是直熬到食盘中空了,两人也没说过一句话。
宫人们低眉顺眼地收了食盘碗筷,都猜想今日是这两人又在互相置气了,可从前两人吵架拌嘴时,还不用半刻就又和好了,闹得像今日这样僵的,从前还没有过。
小孩儿抬目看向座上那人,青年锦服高冠,眉眼冷淡疏离,方啼霜还是今天才这样仔细地打量他,这人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的,十六之后便像是笋苗一般地拔高,方啼霜觉得自己怎么赶也追不上他。
陛下长大后,眉目便像是被风霜刀剑雕刻了一遍,变得更加清晰、锋利,不笑的时候,便让人觉着很有距离感,也很有上位者的威严。
可方啼霜对他的心情却很复杂,一方面,他当陛下是他的知己,拿他做自己的六阿兄,心里对他是极亲密的,可另一方面,随着年纪渐长,他也越来越知道,裴野皇帝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因此他现在心里忽然有些矛盾、有些纠结。
裴野见那小孩儿欲言又止,于是便先开口问:孤听江先生说,你的画卖出去一张了?
可不是,方啼霜眼睛一亮,立即应道,那人出价十两银子呢。
卖的是哪张?裴野又问。
小孩儿顿时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就是山楂树那张,我方才想起来,总觉得树也没画好,花也没画好,果然那时候我还太年轻啦
裴野见他那副故作老成的样子,忽而笑了笑:你现下也还没老呢。
小孩儿嘻嘻一笑,话锋一转,又开始夸这位买主眼光好了。
才不过十两银子,我看还是他赚啦,方啼霜摆出了一张阔气的脸来,很骄傲地说,等我往后成了名,画迷们一打听,哟,这就是大画圣啼霜先生当年的首作,到那时候,那幅画的身价还不得再翻上十好几倍吗?
裴野看着他,很浅地一笑:我们霜儿是长大了。
方啼霜面上的笑意渐敛,心里的欣喜之意顿时淡下去了不少,他从前倒很想长大,做梦都在期盼着有天醒来,他能长得和裴野一样高。
可现在却不知怎么了,他反倒希望自己永远也长不大了。
这日之后,他几乎都没怎么与裴野亲近过。
两人每日都各做各的,方啼霜有时很想同陛下分享一些关于自己今日遇见的趣事异闻,但一想起他之前说的话,便又把话头咽了下去,不想说了。
这可把小孩儿给憋坏了,于是有事没事就往猛虎堂里跑,要么找婉儿他们玩闹,要么就去找阿兄闲聊,因此渐渐地便也不太爱在御前待着了。
直到这年七月半。
游夫子与江先生一道歇了假,小猫儿百无聊赖,就叼了只团蒲,懒洋洋地窝在树荫底下乘凉。
小猫儿半梦半醒间,忽而望见不远处出现了几个人影,再定睛一瞧,是阿兄他们正在从藏书阁里往外抬书,然后铺了一张白布在地,接着又将那些书一本一本地铺在白布上晒。
于是这小狸奴便伸了个懒腰,而后摇着尾巴往那边去了。
喵呜~小猫儿上前蹭了蹭曹四郎的手背,喵呜?你们在做什么?
曹四郎揉了揉他的猫脑袋,而后轻声对他解释道:三伏暑热,湿气又重,趁着今日天晴,戚公公便令咱们将这些旧书都抬出来晒一晒,免得遭到虫蛀霉坏。
小猫儿点了点头,然后踏着醉步往那些书卷的缝隙里踩了踩,不一会儿,他便找着了一本封皮瞧起来很有趣的书,再抬起猫爪子翻了几页,只见里头还有好些插画小图,于是他顿时便更感兴趣了。
裴野寻常并不许他看这些闲书,况且他放了课其实也不爱看书,巴不得一页纸一行字都不见,连皇帝寻常摆在床头的书都不碰,就更别提来这藏书阁里借书看了。
这本书名叫作《玄怪录》,小猫儿才翻了几页,便就迷上了。
眼下明明是艳阳高照,可这小猫儿却怕的脊背发凉,不过他怕归怕,手上却半点也不肯停,越看越害怕,越怕越起劲。
这天夜里,小猫儿难得没有沾床就睡。
寝殿里照例把烛火灭到只剩一盏,他两眼大睁,总觉得天花板上趴了个什么东西,窗外又立了一只鬼影,床底下还藏了只心怀不轨的妖怪。
总之眼下大概只有被窝里才是安全的。
于是小猫儿把身子往锦被里一栽,总算找着了几分安全感。
可三伏天里暑热难耐,小猫儿在被窝里憋了一会儿,便就受不了了,偷偷地探出了两只后腿,可才没过一会儿,便又疑心会有妖邪来拽他的脚,故而又连忙把脚收了回去。
如此往复几次,小猫儿把自己热的直吐舌头,整只猫儿都快热蔫了。
喵?他轻轻叫唤了一声。
可屏风那头,裴野那侧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小猫儿心里害怕极了,试探了几次,才终于鼓足勇气钻出了被窝,然后轻手轻脚地爬上了陛下的龙床,最后在那床锦被的边角处寻了一处地儿,不声不响地窝了进去。
裴野睡眠极浅,很快便觉察到床尾处的床榻的异动,他忙支起身子,却瞧见被尾处忽然多了一个圆圆的小鼓包。
方啼霜?裴野抬手将被子往上一拉,果然瞧见那下头藏了一坨小猫儿,他顿了顿,而后问:做噩梦了么?
小猫儿可怜兮兮地抬头看向他,然后有些变扭地往他那儿走了过去。
裴野下意识伸出了手,而后犹豫地揉了一把他那颗小猫脑袋,很轻地安慰道:不怕,那都是假的。
方啼霜顿时鼻尖一酸,把脑袋往皇帝怀里埋了埋,而后喵喵咪咪地叫唤了好半晌。
眼下这一人一猫这样的姿态动作,已然是这几月里最亲密的时刻了。
小猫儿在他怀里埋了一会儿,而后便在裴野的床上赖下了,陛下陪他躺了片刻,紧接着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开口道:不早了,孤抱你回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