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郎此时还未下工,家里几个孩子将夫妻俩迎进来,曹二姐也略懂了些事,开口便问:阿娘,那王明府怎么判?
张氏和孩子们一齐将丈夫抬进了屋子,给丈夫掖好被子,又到食案边喝了口水,这才道:能怎么判?我去时才听人说,那狗鼠辈原是王明府的娘家人,又寻了人证,红口白舌的说那本就是个险矿,他也事先和矿工们说好了的,要下矿,安危结果都要自己担着。
哪里来的这样的道理?方啼霜一抬头,只见身旁的阿姊刚出声,便红了眼,人千真万确是在他矿场上出了事,这又如何抵赖?
躺在床上的曹纪安干咳了几声,又唤小女儿给自己倒了杯茶水:虽是抵赖不得,但到底只给判了往后我治腿买药的钱,还需得由药行出具证明,然后咱们再巴巴地向那矿主讨钱去。
张氏原也是个泼辣性子,前几日带着孩子们去采矿场闹了好几通,愣是无人理会,只有丈夫的矿友们见他们家可怜,偷偷给她塞了点钱。
她叹了口气:前几日你那几个兄弟给我塞了点银子,给你买药就去了一大半,家里这么多张嘴,咱们那点积蓄不过是杯水车薪,你说咱家今后可怎么办?
曹纪安没回答,只狠狠打了两下自己那双已经失去知觉的腿。
张氏忙拦住他,又恼又心疼地骂他:这伤才刚好些,你不要活了吗?家里六个孩子,你干脆就狠狠心全丢给我,自己死个干净!
方啼霜很怕看见舅舅和舅母吵架,听他们大声些,身子就不自觉地一抖,旁边的阿姊见状,忙将他带出屋去。
霜儿不怕,曹二姐轻轻抚着他的背,安慰道,阿娘也是心里难受,不是真要和阿爷吵架。
方啼霜点点头,可还是满脸的忧愁,他低低道:阿姊,我听隔壁殷骐说,舅舅站不起来了,咱们家也就完了,他们养不起我们这么多孩子,就要把我们卖了换钱,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所以第一个就要卖我
曹二姐忍不住捏了一把他肉乎乎的脸颊,方啼霜天生婴儿肥,好容易长点肉,全补贴给脸上了:可不是,第一个确实是要卖你,把你卖给那些人牙子,白天洗衣裳,晚上倒夜壶,等长胖了,再喂给城外树林里的老妖怪,一口吞进肚里去
方啼霜被她唬得差点飙出泪来。
好在此时曹四郎走出了屋子,不轻不重地打了他姐一下:你何苦又吓唬他?
我们家霜儿胆儿也太小了,这性子要是只猫,见着老鼠了想必都要跑,曹二姐笑了笑,转而又继续安慰他道,你才八岁,平日里又笨手笨脚的,卖给谁要?别瞎想了,阿爷阿娘往日里那么疼你,怎么会舍得卖了你去?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日子确实是一天比一天要更难过了。
张氏精打细算地节俭过活,一张饼子撕成四瓣,粥饭也熬得越来越稀,家里老的小的都饿瘦了一圈,可米缸里的米终于还是空了。
家里的生活过得愈发捉襟见肘,张氏不得已,便带上几个孩子挨个上亲戚家去借米借粮。
可惜穷人的亲戚大多也富不到哪里去,一开始碍着亲戚的关系,还能给几个面子,到后来张氏吃闭门羹的次数却愈发多了,连带着几个孩子也要碰上一鼻子灰。
比如这一回,张氏娘家大哥瞒着妻子,给张氏装了两小袋米面,被他眼尖的妻子当场抓了个现行。
妻子当面没说什么,但张氏带着孩子们一走,便破口大骂了起来:好你个张大郎,家里的米缸都快空了,你还装好人要借她?她丈夫如今是怎么模样你不知道,他们家现如今就是个无底洞,就是把你囫囵填进去,都补不上。
男人也怒了:那是我亲妹子,我还能看着她家小孩活活饿死吗?
那你自家小孩呢?妇人也不甘示弱,你就撒手不管啦?她这月都来了几回了我问你?你以为自己多有本事?也就从自家小孩饭碗里克扣出粮食去贴补他们家,我呸!
张氏此时人站在就在他们家院外不远处,她哥嫂两个都是大嗓门,院里的争吵声她听得一清二楚。
阿娘
舅母
张氏摇了摇头,又紧了紧手中才借来的米面,红着眼道:没事,咱们回家去。
方啼霜虽然年幼,但也不傻,他知道舅母从来是个要强的性子,往年里家里再困难,她也从来拉不下脸来管人家要东西。
可见这次家里是真的走投无路了,看见舅母红眼,方啼霜心里闷闷的,也很想哭。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那一日,张氏带着几个孩子,一早就去了住在宣义坊的远房叔叔家,那叔叔称说家里这些日子也过的拮据,只装了一小袋米给她,还不够他们家里两餐饭。
但张氏还是带着孩子们郑重地谢过了,正要走时,人却被那叔叔叫住了。
那矮壮的男人指了指站在她身边的方啼霜,笑着问道:这可是你家孩子?长得可真灵,今年几岁了?
张氏低头看了眼方啼霜,也笑了笑:不是,这是我小外甥,时年八岁。
曹叔叔点了点头:去岁我同你家大郎吃酒时听他说过,这小外甥是他妹子家来投奔他来的,去岁赶上圣上大赦天下,这才入了咱们长安籍贯。
他顿了顿,然后又问:侄媳妇,你可知咱隔壁怀贞坊的杨老五?
好像听郎君说过,是个打铁匠?
正是他,曹叔叔继续说,杨老五他家二郎说话之间就在宫里得了皇后殿下的青眼,前几日便在宫外置了府,那杨老五转眼也不打铁了,另娶了两房姨娘,那可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张氏有些怔愣:杨二郎被他阿爷送进宫里去当宦官了?
可不是,曹叔叔说的激动,唾沫星子横飞,虽说到底不能人事,但那封赏可是一箱一箱真金白银地往家里抬,你说这往后还愁什么吃穿?
你家这小儿面有福相,又生的漂亮,何不也送进宫里去?
张氏愣了愣,有些为难:可我家郎君就这么一个妹子,又去的早,就剩这么一个小外甥,叫我们哪里舍得?
曹叔叔叹了口气,然后苦口婆心道:侄媳妇,你听叔一句劝,到处借米借粮这哪里是个事?把这孩子送进宫去,先不论以后能不能出息,只说这进了宫,家里便少了一张吃饭的嘴,况且到底一时也能得几个银子救救急,再说那宫里还有月俸,更有主子们的赏钱,往后再接济一接济家里,这日子不就顺下去了?
张氏似乎有些被他说动了,这回竟没有再反驳。
如今进宫为宦可是件美差事,多少人抢破了头都进不去,你呢,就先回去同你家那位商量一商量,若是有意,杨家这儿我替你们牵桥搭线,曹叔叔说道,也恰逢那位先圣人刚去了,小宦官们遣去守灵的守灵,殉葬的殉葬,宫里到底空出了些位置来。
他这一番话,到底是让张氏动了心思。
夜里张氏待孩子们睡去,便轻声唤醒了丈夫,打算与丈夫合计,没想到这一合计,两人却又闹了起来。
我家里就这么个妹子,千里迢迢从豫州找过来投奔我,可惜她命薄去的早,只留下了一个孤苦伶仃的霜儿,我若是还要将他送进宫做阉人,未免也太不是东西了!他低声道。
家里原有两间房,如今折卖了一间出去,六个小孩和两个大人挤在一间屋里,两人平日里连拌个嘴都不怎么敢大声。
可我又能怎么办?张氏再度红了眼,你如今成了个废人,我们这个家便有如风中飘絮,你难道还指望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养活家里这八张嘴不成?
曹纪安:你小点声,当心让孩子们听见了我又如何不知你苦?我哪日不想自己不如死在那矿洞里,何苦要拖累你们?
说着他也红了眼,手上不知轻重地捶打了两下自己的废腿:全赖我,那日就不该下那个矿洞可你要是想送走霜儿,不如将我送进深山里去,让我自生自灭。
那你便一纸休书休了我,轰我出门!张氏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嫁到你们家这么多年,福没享过一日半日的,如今竟还要带着丫头小子们到处乞食,遭人白眼,生生丢尽了一辈子的脸。
当年那开胭脂花粉铺的沈家大郎如何求娶我,我都不依,偏就看上了你这命薄的。我少时若嫁了他,何至于受如今这种罪,吃这种苦?
曹纪安气地狠命捶床,口不择言道:那我便一纸休书遂了你的愿,你再嫁那沈大郎去,省得跟着我受罪!
就在这时,原本就没睡熟的方啼霜悄悄从榻上爬了下来,光脚走到了张氏身后,再怯怯地捉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