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风见了,也未坚持,只是淡淡一叹,转身回到望天石石腰处坐定,敛神凝思,渐渐的又与这块飞来奇石溶为一体。
东海皓月高悬,碎银万顷。
海上忽生一片涟漪,步出了一个衣衫褴缕的青年道士。他一身道服破烂不堪,几乎就是挂在身上的一团碎布,背后挂着一根黑沉沉的糙铁棍,周身上下看不出一件打眼的法宝。他赤着双足,泰半肌肤裸露在外,身上纵横交错的都是伤痕,新伤压着旧伤,脸上更有一道二寸长的伤口,肌肉外翻,还在向外渗着血珠。
这小道士虽然看上去狼狈到了极处,但若仔细观瞧,却会觉得他整个人气势含而不发,宝华在体内流动不休,就似一块刚刚破石而出的璞玉,与破败外表绝不相称。
他扯下半条依然咬住肋肉不放的海蛇,随手将蛇头捏得稀烂。海蛇临死之际居然口吐人声,发出一声惨号!
小道士毫不理会身上的伤口,好好舒展了一下筋骨,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色,笑了笑,就迈开大步,向西行去。
这小道士正是刚自东海海底回返的纪若尘。
他本来己可驭气短途飞行,但现下只是迈开大步飞奔,速度比之寻常壮汉快不了多少。
直到天明时分,他才出了这片荒凉海滨,走上一条大路。
一踏上大路,遥遥一面宝蓝大旗就映入眼帘。大旗高挂在十丈高杆上,旗上绣着几个殷红如血的大字:“道德弟子杀无赦!”
旗角处绣一幅徽记,绣的是云雾锁重楼,乃是重楼派的标记。
纪若尘立定脚步,向那幅大旗遥望片刻,方才微微一笑,向那大旗立处行去。
旗下搭着一个茶棚,内中坐着五名重楼门徒,为首的是一名其貌不扬的中年修士,双眼微闭,正自品茶。其余四名重楼弟子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看上去是那中年修士的弟子。茶棚中弥散着淡淡杀气,重楼五人外驰而内紧,早就做好了防备。
纪若尘尚在百丈之外,重楼诸弟子己发现了他。看到他满身的新伤旧痕,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其中一名女弟子更是面有不忍之色,向那中年道人道:“师叔,那年轻人好可怜!
中年道人双眼一开,扫了纪若尘一眼,若无其事地道:“是个寻常人。”此言一出,本是一身戒备的三名男弟子也放松了下来。
纪若尘走进茶棚,四下打量一番,即施礼道:“哪位是店家?小道刻下身五分文,不知可否结个善缘,赐一杯清水,二个馒头?”
那女弟子让了一个位子出来,招呼纪若尘坐下,又将自己面前的茶点往他面前一推,一边问道:“你出身自哪所道观,怎么伤成了这样?”
纪若尘摸了摸脸上未愈的伤口,微笑道:“我本想出海采药,结果遇上风浪,座船翻沉,不小心落入东海,就此与同门失散。全仗着三清保佑,这才回到岸上,身上的伤就是被海中的鱼蟹咬的。这位仙子,门外立着的这面旗子很奇怪,道德弟子都是些什么人,做了什么恶事吗?”
那女弟子咬牙道:“小兄弟不是修道中人,有所不知。那道德宗中都是恶人!五年前他们仗势欺人,生生逼死了我们一位师兄。没想到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这群恶人终也有今日!”
中年道人忽然张目喝道:“娟儿,你说得太多了!”
年轻女子吐了下舌头,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向纪若尘道:“小兄弟,你别害怕,师叔他人很好的。来,你为什么不多吃点东西?一会我给你些银子,你快点回观去吧。呆会这里说不定会有变乱,不要伤到了你。”
纪若尘并不动桌上茶点,凝望着她,问道:“不知仙子叫什么?”
那年轻女子面上一红,低声道:“这个……我叫张娟,是重楼派的。啊,当然,你不是修道中人,不会知道我们重楼派的。对了,你道号是什么,出身道现在哪里?”
纪若尘又笑了笑,他本就英俊,这一笑更是迷人:“我出身西玄山。”
“西玄山?”张娟秀眉微皱,喃喃重复了一遍,只觉这三个字如雷鸣般在耳边炸响,可一时就是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她忽然一凛,离座跃起,惊叫道:“西玄山!你……你是道德宗妖道!?”
张娟喊声如一声惊雷炸响,惊得茶棚中诸人纷纷离座跃起,各取法宝在手。重楼派几名年轻弟子道行颇为不足,惊慌之下,难免碰翻了几张桌子板凳。
茶棚虽然不大,但当中只坐了一个纪若尘,还是显得空空荡荡的。
茶棚外彩芒隐隐,五件法宝各放光华,早已蕴满真元,只待雷霆一击。四名年轻弟子握法宝的手都在微微颤动,显得心中极是紧张。重楼派立下此旗,那是存了死战之心,要引附近道德宗的弟子前来决一死战。但当真的面对道德弟子时,紧张仍是难免。
纪若尘右肘架在茶桌上,左手轻抚着身后铁棍棍尾,双眼望天,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根本没有看见茶棚外的重楼派五人。
他不动,重楼派也就不敢妄动。
张娟望了望纪若尘,收了些真元,向中年道人道:“师叔,我怎么看不出他有什么道行?”
那师叔说了声“不可大意”,凝神望着纪若尘,面上也是疑惑。他也从纪若尘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真元道行,背上那根铁棍怎么看都不过是根顽铁而已。若不是纪若尘真的全无道行,那就是道行高到了他根本看不出来的地步。但以纪若尘的狼狈和年纪,哪有后一个可能?
“你究竟是何人,速速从实道来,否则的话休怪法宝无眼!”中年道人喝道,手中拂尘尘丝根根飘起。
天晴了。
纪若尘抬眼向天空望去,见朵朵浮云不知何时消得干干净净,艳阳高悬,将火一样的热流倾泄下来,烤得他心底隐升一团暗火。宝蓝色的大旗在刺眼的阳光中忽隐忽现,旗上血红的大字也就成了碧蓝天空中一抹抹挥之不去的血痕。
他只觉得掌心中又是滑腻、温热、粘稠,象又是浸满了鲜血。
“你是何人,还不从实道来………”中年道人又喝了一声,然而喝音未落,纪若尘的左手就握紧了背后的铁棍!
在中年道人急速缩小的瞳孔中,那根黑沉沉的铁棍慢慢消失,紧接着,纪若尘的身影也变得模糊起来,逐渐消失。
中年道人身经百战,忽觉后腰处有一点刺痛,想都不想,蕴满了真元的拂尘立时向后挥出!
啪的一声清响,背后偷袭那人居然并不闪躲,生受了他这一记拂尘!他这一击如果击在一条滑不留手的大鱼上,满溢的真元向侧一偏,大半都被卸到了旁边去,十停威力最多也就发挥出了三停来。
道人腰间的刺痛感急速扩大,又有一缕麻木和阴寒顺着伤处破体而入,沿途将他的经脉玄窍彻底毁却!道人体内真元如涛,三起三落,护体道法威能尽显,涛涛真元顺着阴气入体处逆袭而上,化作重重幻力反攻。
道人身后七色彩光一重一重幻化,间中杂着丝丝血线,说不出的好看。重楼派道法讲究幻瑰虚渺四字,这道人瞬间幻出多重彩光攻敌,又是泾渭分明,每一重都不重复,已是讲重楼派道法发挥到了相当的妙境。且他攻敌速度极快,其余重楼弟子只能心中感佩,根本来不及喝一声彩。
道人拂尘再一抖,光芒闪烁处,纪若尘闷哼一声现出了身形,踉跄着后退几步。他身上旧伤破裂,背上肩头胸口上更添无数细碎伤口,都是被拂尘尘丝及道人护体道法炸出的新伤。他刚一立定,大大小小的伤口立刻涌出鲜血来,转眼间就将他浸成了一个血人。
纪若尘右手整个食指一片鲜红,血珠正不停地滴落。
虽然仍看不出纪若尘有任何真元,重楼弟子们此时均已知他妖法不低,是个劲敌。不过师叔道法更高一筹,一个回合的斗法就已重伤道德宗小妖。
“你……你……”中年道人拂尘指着纪若尘,喝声突然哑了下去。他晃了一晃,一头栽倒在地,满头黑发迅速转成灰白,形如一蓬枯槁。他腰际道袍上渗出一团血渍,不断扩大,但血渍不是红的,而是诡异的深灰色。
忽起骤变,重楼派年轻弟子们一时间不及反应,仍看着纪若尘与师叔的尸体发呆。有眼尖的已看见纪若尘食指上沾染的鲜血已变成深灰色,与身上艳红的血迹迥然有异,显然这血是出自师叔身上。
纪若尘再次展了展筋骨,他周身浴血,这舒卷自如的动作看在重楼派众弟子的眼中也充斥着邪恶诡异气息,不由得骇得纷纷后退。
他们脚步刚动,纪若尘已是身影一闪,迅捷无伦地向最靠近自己的一名男弟子冲去。那男弟子反应极快,手中玉牌横扫,已在身前划出一片彩光。哪知纪若尘背后忽然又现出那根铁棍来,身影骤然滞慢!这一下变故全无先兆,那弟子就是道行再高几倍也反应不过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挥出的彩光在纪若尘身前划过,然后再看着他的右手食指插入自己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