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碟蟠桃吃得格外慢。云风依然是那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一个一个地啃着蟠桃。可是黄叶道人每吃一个蟠桃,面色就会变上数分,额头不断有细微汗珠流下,显然越吃越是艰难,再也维持不住洒脱仪态。
纪若尘恍然大悟,看来吃这些蟠桃绝不简单,要维持住神态从容也要消耗不少道行。那黄叶要摆架子,不肯露出凝重疲累之态,自然真元消耗就会迅速得多。他本来道行就较云风稍逊,此消彼涨之下,当然会败得更快。
纪若尘是熟知云风处处务实的风格的,见了此次斗法,他心中似有所悟。此时回想,黄叶道人那声势华丽的出场,似也消耗了不少真元。
黄叶道人刚将最后一枚蟠桃吞下,猛然间脸色变得刹白,剧烈咳嗽起来。可是他咳出来的不是蟠桃肉,而时而是冰,时而喷火,显然云风附在蟠桃上的种种真元都发了出来。
云风微笑着黄叶一拱手,道了声承让。黄叶不住发着抖,连话都说不出来,只靠着两名弟子的搀扶才得以走回木棚。
本来三场斗法中道德宗已胜了两场,最后一场法宝不比也罢。可是明皇已完全来了兴致,吩咐务必要将第三场比完。
修道界自有一套比拼法宝的方法规矩,渊远而流长。于是道德宗与真武观诸弟子一齐动手,在广场中心设下了一个圆通自在阵。此阵之中,有灵性的法宝会自行相斗,弱一些的法宝会被逼出阵外。
真武观方向站起一位瘦小枯干的老者,须眉尽白,头顶上稀稀疏疏的已见不到几根头发。他背着一个大竹筒,慢吞吞地走到圆通自在阵前,打开了竹筒。
一见筒中之物,杨玉环不禁一声惊呼,以手掩住了口,明皇面色也是大变!
从竹筒中爬出的是一条足有三尺长大的血红蜈蚣!它通体火红,背上又有一条亮黄彩线,口中不着喷着淡淡红气,眼中光彩闪动,似欲择人而食。这头蜈蚣一出竹筒,即自行向圆通自在阵中心爬去,在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淡红烟雾尾迹。一到阵法中心,它就昂然立起大半截身躯,四下寻找着敌手。
一见这头蜈蚣,道德宗群道皆有些色变。纪若尘看得分明,这头蜈蚣百足足尖皆是精钢铸就,背心中央一片玄黑鳞甲并非天然,而是镶上的玄铁甲片。它一对长须晶光闪耀,每一节中皆以一颗明珠连接。这头半虫半物的异品蜈蚣勉强说得上是一件法宝,但显然灵性绝非一般法宝可比,这一阵又是如何比法?
虽然道德宗已经胜定,但若输了一阵,总显不出正道领袖的泱泱手段来。真武观此举可以说是投机取巧,可若道德宗咬住这点不放,也输了三分气势。
纪若尘凝神望去,见这头蜈蚣身上隐隐放着淡红光华,知它至少已有数百年道行,绝非一般法宝可比,甚至于可与赤莹相提并论。但赤莹需人使动,在这要法宝自行相斗的圆通自在阵中上,可绝不是这蜈蚣的对手。
他看得明白,道德宗群道见多识广,自然更不会不知。那携法宝前来的道人不住与云风低声商议着什么,显然未能料到如此之局,携来的法宝不足以应对这头百年血蜈。
云风看着那头蜈蚣,沉吟许久,终有了定计,转头向纪若尘微笑道:“若尘,借你扳指一用。”
片刻之后,那本在阵旁闭目端坐、气定神闲的老者已身不由已地站了起来,不住嘬唇发出各种尖啸声,指挥着百年血蜈上前,时时还要低声咒骂几句。可是任凭他急得满面通红,跳着脚的骂,那头血蜈只是绕着阵中那枚毫不起眼的扳指打转。它转了一圈又是一圈,非旦不肯上前,反而越转越是向后,两根长长的被甲触须也高高竖起,不敢挥向扳指的方向。
眼见那老者急得面孔如欲滴下血来,一串接一串不名其义的哩语骂辞连珠而出,纪若尘不禁心中莞尔,暗道这玄心扳指可是广成子飞升所遗之物,别说只是一头小小蜈蚣,就是青鸾、狴犴这类的神兽在阵中,也未必敢拿这枚扳指怎么样。那老头不识神物,让他急急也好。
纪若尘这么一想,脸上讥色就显露了出来。偏偏那枚扳指是从他手上取下来的,那老者道德宗别的道士不识,纪若尘可是时刻盯着的。百年血蜈不战而退、已快自行退出阵外本已令他怒发欲狂,此刻见纪若尘还面带讥色,老者登时一股邪火攻心,接连发出了三声厉啸。
百年血蜈听了命令,如蒙大赦般飞速掉头,逃出了圆通自在阵,然后猛然腾空,化成一道红电,直向纪若尘扑来!
道德宗群道皆惊,但均坐定不动。惟有坐在纪若尘身边的云风握定背后长剑剑柄,要待那百年血蜈近身,方才出剑。
纪若尘盯着急速飞近的血蜈,只觉得它似人一样,双眼中也有喜怒忧思恐等诸般情绪。他忽然觉得,看这血蜈如此迅猛的来势,与其说它是立功心切,想一口咬死自己,倒不如说它是想快些逃离玄心扳指。
纪若尘如是想着,忽然胸口涌上一缕甜香,紧接着就呼吸不畅。他心中一惊,没想到仅是与这血蜈对视一下竟然也会中毒。他刚欲运起真元压制毒性,玄窍中涌出一片青绿光芒,刹那间就将那缕甜香给冲散得干干净净。
在旁人看来,纪若尘正襟危坐,不动声色。可是在那头血蜈眼中,只见纪若尘双瞳中间亮起了一点青芒,青芒中正浮着一尊式样古拙的铜鼎!
啪的一声大响,那头血蜈忽然失了冲势,一头栽在地上,竟然将校场夯得坚如磐石的地面给砸出一个坑来,可见身躯之重!
在那老者目瞪口呆之中,百年血蜈一个翻身爬了起来,用尽平生之力,向着远离纪若尘的方向狂逃而去,在它身后,只留下精钢铸成的百足在校场上刨出的一道沉沟。
它竟不敢飞!
一切皆如济天下所料,殿前斗法获胜并没有改变大局,真武观依旧矗立,孙果仍然当着他的国师。只是见识过道德宗道法威力后,自明皇以下,满朝文武对待道德宗态度均有所改变。至少道德宗弟子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在长安城中行走,朝中诸臣也没有谁再敢对道德宗横加指责。
高力士的地位无形之中提升了少许,举荐道德宗的寿王李安更是名声大噪,至于道德宗本身得到的好处,倒好似反而没有这两位来得多。在高力士的相助下,道德宗在长安城中得了一块土地,可以盖座道观。
事态有所进展,但远不若云风所料想的那样乐观,是以斗法结束后,云风对济天下也是钦佩不已。
而且那块神州气运图,总还是长安上空一块挥之不去的阴影。
纪若尘此刻对于天下局势没什么感觉,就是在整个殿前斗法的过程中,他也在不停地和迷乱感觉搏斗。他眼前时时会出现海市蜃楼般的景物,那感觉是如此真切,以至于很多时候他都分不清那究竟是真,抑或是幻。
当一名太监来到驿站,高声传旨,命纪若尘入宫瑾见时,纪若尘也正是处于幻境之中,恍惚觉得周围全是熊熊烈焰,火焰中似有许多人在呼号挣扎,这些人的面孔都相当的熟悉,可他就是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在用了两次凶星入命大法后,他陷入幻境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
恍惚之中,纪若尘听得那太监宣旨已毕,就跟着他去了。
以道德宗在修道界中地位身份,那太监奉旨宣召实是一件颇为无礼的事,但纪若尘分毫未露愠色,随之而去。道德宗诸道反而觉得他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胸襟耐性,实是非同一般,真人们果然目光如炬。
在那太监的引领下,此番纪若尘是从宫城一侧的小门入的皇宫。那太监将他领到一处偏殿,就吩咐他在此等候。这间偏殿十分的幽静冷清,四周见不到一个宫女太监。纪若尘对这冷落分毫不以为意,端坐于殿中,只是苦苦思索当日李白带得自己喝酒时所用的手法。他虽然不知李白的具体运用法门,但得悉世间还有如此不可思议的法术,也令他眼前豁然而开一个全新天地。
也不知坐了多久,偏殿殿门方才一开,高力士走了进来,笑道:“唉呀,让小神仙等候这许多时候,咱家真是罪过,罪过!时辰不早,纪少仙就此随咱家来吧!”
纪若尘随着高力士在宫中左兜右转,最后从一处不起眼的小门入了一间宫院。这座宫院颇为清幽素淡,但其实布置得极为奢华,远非刚刚那间冷宫偏殿可比。不过这间宫院中也见不到几个宫女,与其环境陈设颇为不符。
让纪若尘坐好后,高力士低声在他耳边道:“一会杨妃要见你,可切记不要失礼。”
“杨妃?”纪若尘眼前浮现出当日彩楼上端坐在明皇身边风华绝代的丽人。他实不知为何名动天下的杨贵妃会忽然传召自己,而且还是在这样一间幽静的宫院相见。他心中开始升起警意,深宫之中太多匪夷所思之事,若论勾心斗角,他们这些修道之人恐怕十几个加起来也非是这些权宦宠妃的对手。
此时殿中忽然泛起一阵淡淡幽香,然后方有隐约的环佩叮东声响起,纪若尘只觉得整间宫室忽然亮起,一个丽人款款走了进来,在贵妃榻上坐下,以手支颌,斜斜地靠在了扶手上。
她一身薄丝宫裙,没什么多余装饰,如云青丝被一根玉簪松松挽起,那余下的,就是面如春花,肌肤如雪。
透过那薄薄的纱裙,纪若尘几可看到她起伏有致、似蕴着无穷力量,时刻可能喷薄而出的的曲线。与她肩头胸前露出的大片雪白肌肤相比,甚而与胸前那一道若隐若现,不知其深几许的幽深沟壑相比,纱裙下曲线的诱惑都要强上了三分。
纪若尘曾经相处过的诸女如张殷殷,含烟,青衣与顾清等皆有不世之姿。但那时他满心只是修道保命,哪有半点心思放在女色上面?此时当初的心结虽已解开小半,但久而成习,也就不大会受女色诱惑了。
但这杨玉环分明没有半点诱惑他的意思,纪若尘自己反倒隐隐感觉心一下跳得要比一下快些,特别是在她那如水双瞳的注视下,纪若尘竟然微微地感觉到紧张起来。
如此近距离相对,纪若尘已可确定杨玉环也是修道之士,且道行还是不浅,与李安那种三心二意的修炼绝不可同日而语。且这杨玉环道法十分玄妙,长于隐忍藏匿,以纪若尘的灵觉也只能发觉她身有道行,而看不透她道行深浅。
当然,她身份特殊也是一项原因。纪若尘虽然身份超然,但于礼法讲,也不宜盯着她久视。
杨玉环凝神望了纪若尘片刻,才柔声道:“纪少仙出身自道德宗,那是当世首屈一指的大派了。”
纪若尘双目低垂,答道:“我年轻学浅,未得本宗道法万一,实在是惭愧。”
杨玉环只嗯了一声,就此沉默下去。纪若尘端坐不动,他耐心可是极好的。
过了许久,杨玉环方幽幽叹了口气,道:“少仙出身名门,见多识广,可曾听说过昆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