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若尘垂首望着石桌,默默地端起茶杯。他的手抖得比景霄真人还要厉害,几乎将整杯茶都泼到了石桌上。
他已有些控制不得面上表情,不得不低下头去。那边黄星蓝忽然以袖掩面,也不向纪若尘打声招呼,急急起身,奔进了屋内。
景霄真人望着黄星蓝离去的方向,叹一口气,略有些无奈地摇头笑道:“你师母啊,还是这样看不开,真是枉修了四十多年。她这个样子,叫我怎能放心将太璇峰交与她执掌?唉,还是另行选个师弟好了。”
景霄真人又望向纪若尘,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天,方才微笑道:“我现在老眼昏花,看不清你的灵气真元了,只是见你现下气度风范,显然洛阳之行收获非小,这太清玄圣一境,已经快圆满了吧?”
纪若尘低声答道:“已有八分火候了。”
景霄真人点了点头,道:“果然是后生可畏。若尘啊,我平生牵挂之事,一是本宗大计,二就是殷殷和你师母了。现在殷殷流落在外,行踪不明。她脾气不佳,又没什么江湖经验,我很是担心。你此次下山若是方便,就在途中顺便寻访她一下。”
纪若尘忙安慰道:“景霄真人不必担心,据我所知殷殷现下应与青衣一道被接回无尽海去了。”
只是这话说来殊无底气。掌柜夫妇既然当时连他也不认得,自不会对青衣殷殷有何照顾。至于二女被接回无尽海,也只是他个人依所掌柜夫妇之言进行的揣测。纪若尘隐隐觉得,那掌柜夫妇不可能认不出自己来,只是他们天性如此,定要吓他一吓,方才肯罢休。再由此层推想,殷殷和青衣应不会有大事。
景霄真人察言观色,自然知道他的心事,于是叹息一声,道:“我已是风烛残年,现下连常人都要远远不如,估计余寿不过一二年而已,今后再也无法照顾殷殷了。这孩子性情刚烈,又没吃过苦,日后委屈怕是少不了的。她与你怎也算得上青梅竹马,若你不弃,就代我多照顾她一些。”
纪若尘闻言大惊,道:“您寿元怎会只剩二年?”
说到自身生死,景霄真人反而轻松起来,微笑道:“我本当是神形俱灭之局,幸得紫微掌教舍重宝相救,这才捡回了一条性命。若运气好的话,下一世轮回还能留些夙慧。”
两人再谈数句,见景霄真人精神已有些不济,纪若尘当即起身告辞。
纪若尘立在崖边,想到此处,惟有一声叹息。
此时面前云海忽起波澜,一道恶风扑面而来,呼啸声中几乎将他卷入崖下。他周身毫光一现,双足立时钉死在崖边,任那道恶风拉扯,就是不动分毫。
恶风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已然消去。纪若尘立在原地,身周肌肤的辉光凝而不散,片刻之后才徐徐转为暗淡。他暗叹一声,自己玄圣境界将满,体内宝光外溢,只要是稍有道行之人皆能看得出来。可是这副景象,景霄真人已然看不到了。
他心中纷乱,顾清、青衣、殷殷、宗内诸真人、掌柜夫妇、尚秋水姬冰仙等同门、谪仙、解离诀、神州气运图,或人或物,纷至沓来,一样一样压在他的心头,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世人皆道神仙好。
他初上西玄山时,也是如此认为。
当时只道修好三清真诀,这一生即是衣食无忧,和乐美满。哪晓得随着道行日深,烦恼反而日益增多,乃至于日日思虑生死之危。修道中人不论师从哪一门派,若道行达至三清真诀上清境界,即有望轮回中保持夙缘,寄望于下一世再有所突破。因此上死生之事,对于修道中人来说,实是比寻常凡人要更加看重。
大道原本艰难。
景霄为虚无所伤,更有顾清遭吟风那一道青芒洞穿了身体!
纪若尘忽然苦笑一下,发觉自己再也不能如原先所想那样抛下一切,悄然下山远去,寻个安静的地方过完富足一生了。
青墟……
纪若尘在心中默念了数遍这两个字,方才向太上道德宫行去。
当纪若尘入殿时,紫阳真人正坐在纹枰前独自摆棋,显已等候他多时。不过紫阳真人并未责怪于他,只简单地交待了接下来的事,就让他自行前去准备。
纪若尘时时处于死生之地,本就话不多,此番领了吩咐,更是一言不发,带着满怀心事,自行离去。
适才紫阳真人言道,徐泽楷已落入朝廷之手,此时多半已无幸理。洛阳寿王李安已倒向朝廷与真武观一系,此人对于道德宗今后大计至关重要,务要不惜一切代价将其争取回来。这一次的俗务十分重要且困难重重,诸多派系势必也要插手俗世,天下大乱之势将成。纪若尘此前曾与寿王打过交道,也随徐泽楷修过些俗务,因此要再去一次洛阳。
此次纪若尘不再是孤身下山,陆续将有十名道德宗弟子进驻洛阳,以为奥援。这些弟子不论位阶,均将由纪若尘调配。除此之外,云风道长不久后也将抵达洛阳,从旁指点协助。
纪若尘未想到会由自己负起指挥之责,不过既然有云风相助,他也心定了许多。
他没有多作停留,三日后即行下山。
此行洛阳,还要顺道探访青衣与殷殷的下落,他实是不想耽搁。
刚行出山门之际,纪若尘忽然停步,回头望去。山门旁,一丛锦簇花团犹自微微颤动,那原本该立于花团之后的人已然离去。惟有仍未散去的淡淡水烟悄悄透露了她的身份。
“含烟?”纪若尘在风中立了足有一刻,方转身下山。
他再未回头。
不一日行到洛阳,纪若尘才发觉自己对于此行任务实是茫无头绪。寿王李安是如何站到朝廷那一边的?
按徐泽楷的说法,李安弑兄据位时,他可是立过大功的。虽然李安乃是冷酷无情之辈,然则非是愚人,交出徐泽楷不光是失了一大助力,还招惹上了道德宗这等敌手。洛阳王府守御再严,在道行高深的修士眼中仍是如平地一般,那还不是想来就来,想去就去?
是以李安肯如此做,定是朝廷与真武观许了他无法回绝的好处。问题在于,这好处是什么?李安想要的又是什么?不知道李安心中所思,又让纪若尘如何下手?这一个诱字就用不出来了。
且李安如此与道德宗为敌,显然对已身安危已有依仗。至少应该不怕某位道德宗弟子备夜来袭,在睡梦中取了他的头颅去。要想防住道德宗突袭,可不是真武观能够办得到的,想必李安身后,另行有人。不管是什么人,暂时看来,这个逼字也不大用得出来。而且就算李安束手就缚,纪若尘还真能杀了李安不成?
道德宗再势力雄大,杀李安这样的人,也得斟酌再三。
威逼利诱都不可行,又要纪若尘如何下手?望着历经大劫,又复生机的洛阳,纪若尘不由得苦笑,他甚至于连应该如何见李安都不知道,是直接登门投贴,还是半夜翻墙而入?
纪若尘正一片茫然之际,身旁一座大宅忽然角门一开,从里面跌跌撞撞地摔出一个文士,紧接着两名腆胸凸肚的家丁从门内冲出,中间又踱出一名细瘦管家装束之人,骈指向那文士骂道:“你这无用酸才,也不睁大了眼睛好好瞧瞧这是什么地方,就凭你也想在贾府骗吃骗喝?嘿!这不是被我戳穿了牛皮?还说什么经你之手,小公子必能通明大体,辨识天下形势,成济世之材。哼,若不是今日夫人心情好,就凭你那妄议朝政的满口胡柴,就该把你扔到洛阳府去,不死也脱三层皮!快给我滚吧!”
那文士哼哼唧唧地爬起,先正好衣冠,方怒视那管家一眼,道:“我胸有经天纬地之才,只是时运不济,才不得不暂时屈身西席而已。哼,你等浊物鼠目寸光,还不知今日错过的是何等机缘!罢罢罢,我也不与你等多作理论,吵吵闹闹的,实是有辱斯文!”
那管家大怒,喝道:“穷酸还不快滚,小心我着人拿下你,送入洛阳府去,四十大板打断你腿!”
纪若尘立在街对面,只觉得这文士的声音好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何处听过。
那文士眼见两个胖大家丁卷袖掖衣,露出两根粗大胳膊,就要上来动粗,忙叫道:“圣人有言,君子动口不动手!君子动口不动手!”
他一边叫,一面以袖掩面,匆匆向街对面逃来。
那管家见他躲得狼狈,不由得哈哈大笑,招回了两名家丁,得意洋洋地回府去了。
那文士一边回头张望,一边犹自恨恨不已地道:“有眼无珠,哼!”
只是他走得急了,未曾注意到前方有人,一头撞在一人身上,不由得腾腾后退三步。那文士剑眉一竖,正要发作,哪知对面所撞之人一拱手,道:“济先生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