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哥儿浑不在意地辩驳道:“乞儿唱得,我唱不得?乞儿吃饭用碗,我吃饭不能用碗?”
众人笑道:“好伶牙俐齿一小人!”
这小人在吴语之中延续古意,乃是小孩子的意思。
文哥儿也跟着王老爷子他们学过余姚话,混在吴语堆里听和说都是没问题的,见有这么多人围过来,他还兴致勃勃地给众人献唱一曲,问他们自己唱得对不对。
当地人对吴语辨识度是非常高的,连苏州不同县的口音都能听出来,更别说文哥儿这个从出生起就没回过南边的小子了。
他们闻言纷纷笑道:“你不是在江南长大的吧,说话唱曲都带着京师的口音。”有懂唱《莲花落》的,还当场给文哥儿揪了几个错处。
文哥儿虚心受教,跟着热心群众学了好一会的苏州话。等人群散去后,他才瞧见唐寅他们似乎在跟什么人聊上了。
文哥儿立刻屁颠屁颠地跑过去一问,才知道这位是个画师,叫周臣,也是苏州人,师从同乡陈季昭(主要是两家住得近,他又提着学费上门,人不好意思不收,就教他了)。
周臣初时跟着陈季昭学山水画,如今陈季昭年事已高,他便自己日夜揣摩。
近来他对画市井人物很有兴趣,便游走于苏州街巷之间物色感兴趣的绘画对象。
说起来他最近喜欢画乞儿,还是远远听到有人唱《莲花落》才循声而来,没想到居然会见到唐寅等人。
都是经常参加苏州前辈组织的各种聚会的人,彼此间哪有不认识的道理?
周臣知晓唐寅家有丧,先是宽慰了几句,接着便问起文哥儿的来历。
既然文哥儿跟张灵杵在一起,两边自然是认识的。
祝允明便把小神童的光辉往事给周臣讲了一通。
周臣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出身十分寻常,读书远不如唐寅几人多,平日里把心思都放在钻研画技上。
听到文哥儿这出身、这学问、这名气,他心里颇有些羡慕。
好在他是个挺知足的人,旁人累死累活不一定能养家糊口,他能凭画技养活全家已经很不错了,何况他本身也极喜欢作画。
文哥儿对于出现在唐寅他们身边的新面孔也很感兴趣,两边一聊才知道这是个“行家”。
按照文艺界的分法,职业选手可以称为“行家”,不靠这个为生、跨行过来玩耍的就叫“利家”。
像苏轼他们这种纯画着玩的文人跨行作画,一般就被称为“利家”。
只不过“利家”这称呼一开始是用来嘲讽苏轼他们“全是文人意趣,毫无绘画技巧”而已,到后来元朝文人大多没啥出头机会,只能寄情山水、作画写曲,文人画大量涌入画坛,才演变出“行家匠气不雅,利家士气能高”的说法。
你技巧高,你匠气!
我们文人画才是最牛逼的!
像文徵明这样本业是科举出仕,副业才学学书画的,就属于传说中的“利家”了。
大概是由于他和沈周师徒俩都很有天赋,且都非常长寿(活到区区八十好几),平日里有的是时间琢磨绘画技巧,所以哪怕他们不是靠卖画为生的职业画手,画技也达到了行家水平!
看看人家,画着玩都能远超无数职业选手,在绘画史上留下自己的姓名!
所以,不管想干哪一行,都必须要活久点!
文哥儿对周臣这位职业画手还是很感兴趣的,见周臣是背着个书篓上山的,凑到边上探头探脑:“你随身带着笔墨纸砚吗?是不是还有你画好的画?”
周臣道:“有时候有想法了,怕回去后会忘记,一般会就近找个地方画个草样。”
他打开书篓把自己今天的草稿拿给文哥儿看,里头是好几张乞儿图,有老有少,神态各异,只是一个两个都衣衫褴褛、神色木然,隔着纸张都能看出他们过着什么日子。偶有还能卖艺讨钱的,眉目间也难掩凄苦。
哪怕只是草稿,文哥儿也备受震动。
因为周臣把他们每个人都画得瘦骨嶙峋、情态可怜。
文哥儿肃然起敬:“旁人都爱画仕女图,像您这样的倒是少见。”
周臣道:“我也是偶然生出这么个念头来,才特意出来走走看看。”他一个没什么名气的普通画师,把这些人画下来也不过是锻炼一下画技而已。
文哥儿道:“若是您手头有画好的,可否卖我几幅,我带回去给太子殿下瞧瞧!”
周臣一听是给太子殿下带的,忙说道:“不过是闲暇习作罢了,哪里要你掏钱买?你住哪儿?我回头让人给你送去。”
文哥儿不是拘泥之人,见周臣生活不像太困窘的,便也没有非要给钱。他爽快说道:“我老师是匏庵先生,刚归家守制。我是随老师回来的,目前暂住在长州东庄。”
周臣一听是吴宽的学生,更庆幸自己没收钱,吴宽可是和他老师陈季昭颇有交情的前辈,他真收了这钱哪还好意思到东庄去?
周臣立刻道:“匏庵先生与我老师也算旧交,我到时亲自给你送去,顺便拜访一下匏庵先生。”
两边就这么说好了,又约好一起登虎丘看塔吃斋饭去。
待到吃好玩好下山时,一行人便分开了,唐寅、张灵、周臣他们走阊门方向,文哥儿和文徵明他们则走长州方向。
作者有话说:
文哥儿:虎丘一日游结束,新朋友√
老丘:那小子在干嘛
小猪:小先生在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