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夙颔首,一勾手,远处的凳子便被拖近,她却不坐,而是抬手往容离肩头一按,坐。
容离坐了下来,看见男子露出讶异的神色。
华夙冷淡道:本以为你已经走了。
男子恭敬开口:大人未开口,小的又怎么会走。
上一回来时,一无所获。华夙道。
男子低眉敛目:观大人现在修为已恢复不少,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自上次一别,孤岑又不知去了何处,她可有来找过你?华夙问道。
男子摇头:孤岑大人不曾来过,但前段时日来了信,让小的为她准备一批新皮。
华夙沉思了一阵,她来取皮了?
男子:并未,约定之日是在两日后。
他手一抬,朝远处的染缸指去,大人且看,这便是孤岑定下的那一批皮。
华夙不以为意,垂着眼与思索了一会,这样,你替我给她带句话。
男子拱手:大人且说。
华夙眼一抬,去找浇灵墨,多花些时日也无妨,若灵墨尚未泯灭,便传信予我。
容离了然,这弯弯绕绕的,还是要找浇灵墨,难不成真要再造出一杆画祟?这鬼不想让慎渡削竹做笔,自个儿倒是做起来了。
男子应了一声,定将话带到。
华夙又道:其余无需多言。
男子郑重道:小的明白。
华夙把手轻轻撘在容离的肩上,敲竹鬼已死,这几日慎渡定会有所察觉。
男子愣住,连忙道:无妨,小的什么不多,就皮多,不会叫他发现。
华夙颔首,朝染缸斜去一眼,有些不耐烦,可有多的好皮。
男子转身朝一染缸走去,伸手把里边泡着的皮捞了出来,有人有兽,比摊子上摆着的要精美许多,一看便是花了心思的。
飘在半空的剥皮鬼探头去看,双眼一亮。
容离不明所以,而后听见华夙道:好不容易来鬼市一趟,不带些手信说不过去,看你对这小剥皮格外上心,便容它选上几张喜欢的皮。
小剥皮瞪着眼,没料到自己竟还能沾沾光拿上一份手信。
容离讷讷:那我呢。
你也想要皮?华夙一哂。
容离摇头,她要皮做什么,她又不是剥皮鬼。
华夙嘴角微微翘起了点儿,少不了你的。
容离眼睫颤了颤,仰头对剥皮鬼道:你去挑就是。
小剥皮落在地上,绣着牡丹的衣袂甩动着,急急朝那拎着皮的男子走去,将他手上的皮看了又看,随后选了几张喜欢的。它紧抱着皮不放手,脸上虽看不出什么喜意,但应当是真的欢喜。
华夙看见它高兴就烦,摆摆手:抱着做什么,给他包起来。
男子伸手去接,小心翼翼将皮用锦缎裹起,又悄悄往回看了一眼,眼里露出讶异,他从未见过大人对谁这么好。
容离眼不瞎心不盲,瞧见了那男子投来的目光。
她抿了一下唇,看似平静,实则心底好似燃起了爆竹烟花,响了个噼里啪啦,炸上心尖,燃到喉头。
她知道华夙起了疑心,可既起了疑心,怎还待她这么好?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舍和偏袒。
她命将不久,不知什么时候就长眠不醒,成了鬼也好,或许就能跟着进苍冥城看看了。仗着身子娇弱,又趁华夙这点儿偏袒还在,她想在真相大白前,鼓起劲做一点什么。
进这地下要穿过瓦缸,出去亦要穿过瓦缸。
这一回,容离已经淡然,提起裙角就往缸里爬,随后一只手将她拉了出去。
华夙回头朝那抱着绸缎的剥皮鬼睨了一眼,极轻地啧了一声,随后对容离道:你一个凡人,这鬼市里也许没什么合适你的东西,不过你若有看得上眼的,买回去就是。
容离沿着街走了一阵,四处看着,这摊贩卖的多是一些阴间东西,看着确实与她这凡人不大相称。
华夙却不催她,就光顾着跟她走。
街上一片平和,无鬼发现敲竹鬼的魂被撕了个四分五裂。
容离其实是有些担忧的,若敲竹鬼与苍冥城有联系,它这一消失,那慎渡指不定即刻就发现了,故而她走得匆匆,想快些找到一样喜欢的,找着就走。
街边还摆着不少棺椁,奇怪的是,棺椁边上竟在卖香囊。
坐在摊子边上的是个看似五六岁大的小丫头。
那丫头说话声却低低哑哑,姑娘喜欢的话便来看一看。
这招客的方式,与人间别无两样。
容离走近,拿起了一只香囊细看,上边绣着一对戏水鸳鸯,黑底银线,于活人而言,看着有些晦气,但她这半截身埋进土的,哪管得上什么晦气不晦气。
这银黑二色,倒有些像华夙的头发。
丫头瓮声瓮气:姑娘手里这香囊好,能存断肢残骨,放进去是什么样,拿出来就是什么样。
容离本以为这只是个平平无奇的香囊,一听它还有这用途,讶异问:那若是花草呢。
那丫头笑了:断肢残骨都能存,更别提花草了。
容离回头朝华夙看了一眼。
华夙会意,手一翻便把一颗珠子一样的玩意儿甩了出去。
摊主接了个正着,捏起袖口小心翼翼擦拭,挤出笑道:哎呀,这可是个宝贝,姑娘若还看上了别的,尽管拿去。
容离摇头,捏着那香囊走了,侧头问:你给她的是什么?
华夙道:鬼婴的乳牙。
容离只觉得人间之外,无奇不有。
华夙又道:鬼婴的乳牙比青铜铁器还要硬,且洁白光滑,磨成珠子甚是好看,只是从鬼婴口中夺牙,如虎口夺食。
容离听明白了,这分明是想说,能取到这乳牙很不容易。
她眼一弯,说道:那你能拿到这牙可真厉害。
华夙顿时不说话了。
画了鬼首大门,推开便出了鬼市,转瞬又回到凡间。
凡间仍是黑夜,客栈外静凄凄,远远传来敲梆声。
容离走去把窗支了起来,窗外伸过来一根枝干,上边孤零零地长着一片叶子。
叶子已经枯黄,在枝干上摇摇欲坠,风若是刮厉害些,它怕是早被吹飞了。
她把手伸出窗外,将那片叶子摘了下来,小心翼翼扯开那银黑两色的香囊,把叶子放了进去。
华夙在后边问:你在做什么。
容离合上窗,转身时唇边噙着一丝极浅的笑,杏眼里含着狡黠,隐约在顾忌什么。转瞬她又收敛了目光,垂着眼伸手去扯了扯华夙的袖口。
华夙不明所以地抬手,被容离轻轻捏着腕子,把掌心翻了上来。
那绣了鸳鸯的香囊落在她的掌心,轻得好似里边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