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凡人无甚能耐,脾气倒是不小。华夙嫌厌道。
容长亭直勾勾地看着容离,原先只是错愕,随后好似好梦破碎,像极了想要留住什么泡沫虚影一样,面上露出了狰狞的神情,不肯让步,非得把自己又骗了回去。
华夙冷淡地啧了一声,不以为意开口:就连厉鬼也未必能露得出这样的神情,难看。
容离没有应声,她也正盯着容长亭看,默不作声地逼着容长亭亲口道出他清醒时不敢说的话。
一切的根源,可不就是容府,可不就在容长亭的身上。
华夙又道:你知他现在这模样像什么?
像什么?容离心道。
华夙不咸不淡开口:像饿鬼,饿到极致,还会将生人拆吃入腹。
离儿,下人都在,可莫要胡说。容长亭眼里似燃着火,哪还瞧得出丁点惊怵,只余下对眼前人势在必得的凌厉来。
胡说?爹你也知离儿向来乖巧,不说胡话的。容离仍旧不怕,轻笑了一声,柔柔弱弱的,慢声道:你把我当作她了,却不敢认,你前夜醉酒时,已将一切都道出了,你不记得了么。
容长亭气息骤急,那沉重的喘气声仿若困兽。
小芙被吓着了,忙不迭走上前,挽住了自家姑娘手臂,小声道:姑娘,这、这
你回屋去,替我收拾包袱。容离侧过头,轻着声说。
她说话时有气无力的,声音虚得很,这风一刮起来,站远些便听不清她的话。
一众下人面面相觑,怕而不敢言,谁也不知道大姑娘对小芙说了什么,可下一瞬便心下明了
容长亭厉声道:谁准你走的,谁敢替你收拾包袱!
他喊得声音几近嘶哑,喉咙都像要被撕裂了,猛地走上前,想去攥住容离的手腕。
向来听话温顺的大姑娘竟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容长亭的手,抬着一双清澈干净的眼,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人,眼里竟浮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嫌厌来。
就好像皮影戏里的小人生了灵智,被割断了牵动奇经八脉的细线,蓦地有了生机。
听容长亭这么一喊,搀着容离手臂的小芙浑身一震,属实被吓着了,瞪着一双眼打量起自家姑娘的面色,她以为姑娘也是怕的,不想,姑娘面上哪有半分惶恐。
小芙牙齿直哆嗦,可、可咱们
去。容离轻声道。
小芙慢腾腾放开了她的手臂,想走却又不敢走,目光仍紧巴巴地黏在自家姑娘身上,生怕她一个转身,容长亭就把她家姑娘给打了。
容长亭又喊:你若敢走,我势必要打断你的腿!
我的腿若是没了,那便爬着出去。容离眼眸微弯,面色仍旧是病恹恹的。
华夙皱起眉。
容长亭眉头紧锁,目眦欲裂道:那便折了你的手,让你连爬都爬不得。
疯了,在旁站着的下人们纷纷想,老爷一定是疯了。
这整个祁安城,谁不知道容长亭有多宠这女儿,宠到听不得旁人说她半句不是,就连说她身子不好,也会勃然变色。
容离刚过十五那年,曾有人媒人上门提亲,隔日那一户人便倒了霉,商货被劫是小事,有些个出门还被蒙头打上一顿,故而旁人都觉得这容府的大姑娘晦气。
如今听到老爷这么说,下人们不由觉得,以往那些事,莫不是老爷悄悄派人去做的,老爷看起来并不愿让大姑娘嫁人,故而前段时日回来时,听闻蒙氏给大姑娘物色相公,才会暴跳如雷。
容离摇头,温声道:你还不如将我的胳膊和腿都砍了,听闻人彘便是这么做的。
容长亭不说话,似在按捺着怒火,然而这怒火都燎到发顶了,如何憋得住?
容离又退了一步,回头道:都散了。
谁也不许走!容长亭怒目横眉。
华夙也跟着退了一步,抬手撘住了容离的肩,轻飘飘的,未压上什么劲,唯恐这弱不禁风的丫头被压得歪了身子。她不咸不淡地哂了一下,笑意冰冷,你就这么将他激怒,也不怕被他伤着?
容离两眼一抬,软声细语般说:是他本就要生气,不是我惹的。
这话怎么也不像是对容长亭说的。
下人们背脊窜上寒意,打起了冷颤,也不知大姑娘是在看谁,又是在同谁说话。
小芙也怕了,她跟了容离这么多年,自然清楚自家姑娘是何时变了性子的,如今一想,也不知是不是被鬼怪附了身,可哪只鬼怪会这般了解她家姑娘,除了脾性,扮得是一模一样。
她本该是要去收拾包袱的,可现下却迈不动腿,错愕地望向容离的脸,想从那张苍白好看的脸上找出丁点蛛丝马迹来。
华夙又是一哂,你怎把对我说的话道出来了。
容离回头望了一圈,看见了下人们面上的惊愕,目光一动,朝小芙道:还不去,在这站着,也不怕被吓着。
小芙足尖一拐,这才朝侧屋走了过去,才走两步,脚步加快,干脆跑了起来,像在逃。
容长亭瞪着眼,指着小芙的身影道:去拦住她,我看谁敢替大姑娘收拾包袱。
谁也不敢动,半晌才有个小厮犹犹豫豫地转身,像是想去抓住小芙。
容离无动于衷,看着华夙道:待此事一了,我就跟你走,可他们不想让我收拾包袱。
她本意是想让华夙屈尊帮她拦一拦,这祖宗她哪敢使唤,只能拐弯抹角地说话。
华夙淡声道:怎么,还想让我替你收拾包袱不成?
容离不作声,哪知这鬼连想法都异于凡人。
华夙沉默了一阵,冷着脸意味深长地说:还从未有人让我做过这等事。
容离对着空无一人的身侧说话,这场面委实诡谲,尤其她本就是个将死之人。
方才那想要去堵住小芙的小厮僵住了身,怵怵地收回了迈出的腿,冷汗打湿后背。
去把那婢女给我拉回来,怎么,一个个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容长亭疯了一般,怒得面容都扭曲了。
容离轻声道:都散了。
众丫鬟小厮面面相觑,忽地拔腿就跑,却不是去堵小芙,而是匆匆往兰院外跑,一个个都逃开了。
这偌大的庭院里,登时只剩下容离和容长亭二人,还有一只鬼。
风声中,隐约传出女人的哀吟,一声声的,好似喊魂。
蒙芫独自一人在主屋里,屋中再无别人,她那痛叫声越来越凄厉,明明先前已经腾不出气力了,此时像是要这躯壳里的精力挖空凿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