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听春亭的栈道窄得很,还弯弯扭扭的,扶栏极细,好似一倚就会断。
容离从兰院走到这湖边已是气喘不已,细瘦的腕口抵在了扶栏上,停步小歇了片刻。
亭中果真摆满了佳肴,容长亭和几位夫人俱在亭中,几人言笑晏晏,当真和乐。
姑娘,过了这栈道便到了,过去再歇一歇?鲜少开口的空青说道。
若不,我背着姑娘过去?玉琢忽地开口。
容离记得清楚,当时她便是上了玉琢的背,一个趔趄便将这扶栏给撞断了,她跌进了水里,这玉琢却好端端的在岸上站着。
她不熟水性,跌进水中本就是半只脚踏进阎王殿,更别提此时还是隆冬,湖水冻骨。
不必,若是连吃个饭都让人背,爹见了岂不更心疼。容离状似无意的朝这护栏靠了靠,这护栏果真摇摇欲坠,似是被人动了手脚。
虽说她已许久不来听春亭了,可这栈道的扶栏就算是年久失修,也不至于这般。
容留站直了身,缓步往前走,近乎走了半段时忽听见身后侍女说话。
这汤都要晃出来了,不如让我来端。玉琢呵斥。
容离脚步一顿,回头时只见一个小侍女低头捧着汤锅,小声道:并未晃出来。
锅沿连丁点汤汁也未沾上,也不知从哪儿晃出来的。
玉琢却已伸出手,把那汤锅接了过去,一边道:笨手笨脚的,要是泼到了姑娘身上,可就有你好看的。
容离噙着笑,眼眸微微弯着,泼就泼了,又不是有意为之,何必训她。
还是我亲自来,府中新来的丫头当真不懂事。玉琢冷哼了一声,许是在蒙芫身边待久了,面色倨傲得很。
玉琢捧着汤,又道:姑娘快些进亭子,亭中生了火,暖和得很,莫要在这儿吹寒风了。
容离刚一转身,便见玉琢一个趔趄,那滚烫的汤从锅中泼了出来。
这汤热气腾腾的,若是洒在身上,非得烫掉一层皮不可。
容离偏过身,蓦地撞上了扶栏,那扶栏嘎吱一声断裂,木屑飞溅开来。
裹着狐裘的大姑娘就这么跌进了水里,撞得水花高涨,墨色的发倏然荡开,好似化在水中的墨。
亭中,容长亭猛地站直了身,几个小厮纷纷跃入水中。
容离跌进了水里,她瞧见远处似有几人朝她游近。她双眼进了水难受得很,却又不敢闭起,此时肺中如有火烧,如被人扼住了脖颈,脑袋涨得厉害。
一影子悄然靠近,容离睁着酸涩的眼,陡然发觉来得最快的并非府中小厮,而是
水中鬼。
那鬼物浑身被泡得发白,头发长而黑,如帘账一般漂浮着。苍白的面上,一双眼黑得连丁点眼白也瞧不见,好似嵌了两颗圆滚滚的黑玉。
水鬼见有人跌入湖中,那奇长的发如生了灵智一般,朝她的脚踝缠了过去。
容离忽地后悔了,若知道水中有鬼,她还不如被那热汤泼身上。
所幸下来的几个小厮熟悉水性,将她带到了水上,而那缠在她踝骨上的青丝见有活人靠近,簌簌声缩了回去。
栈道上,玉琢脚边是碎得不成样子的汤锅,她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爷,都怪奴婢,是奴婢未将汤锅捧牢,这锅脱手而出,将姑娘吓着了,否则、否则姑娘也不必为了躲开而跌进水里。
容离倒在边上,浑身湿淋淋的,细长的手指微微蜷着,紧贴袖口的狐毛,手背上青筋根根分明。她身上衣裳湿透了,好似仍泡在水里一般,冻得周身发白。
容长亭颤着手指着这跪地不起的奴婢,半天说不出话。
蒙芫站在边上,皱着眉头道:混账东西,你便是这么照顾大姑娘的?
玉琢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似乎方才刻意摔了汤锅的人不是她。
蒙芫又道:老爷若要责罚,还请等离儿醒了再议,到时候要如何罚,俱让离儿来作主意。
拖去柴房,这几日莫让我看见她。容长亭看都不愿多看这侍女一眼。
蒙芫一双雾眉微微皱着,低垂的眼里水光熠熠,也还请老爷责罚贱妾,这不懂事的婢女是我派去照料离儿的,哪知她这般莽撞。
姒昭站在边上,抬手掩住了下半张脸,但笑不语。
三夫人这几日也莫要出屋了。容长亭冷声道。
蒙芫愣了一瞬,哪知自个儿先行服软竟不管用了。
带三夫人回屋。容长亭摆摆手,这饭,我看谁也不用吃了。
听春亭里那满桌的佳肴放到凉也无人碰上一碰,最后让下人撤回了庖屋。
容离醒来的时候,身边坐着小芙,小芙担忧地看着她,一双眼红得像是沾了胭脂。
见她睁眼,小芙蓦地伏下身,似乎是怕说话声太大会将自家姑娘惊着,故而压低了声音说:姑娘受了寒,如今身子烧得厉害,可莫要起来了。
容离睁眼时还昏昏沉沉的,听到她这话时一瞬便清醒了,她抿着唇,皱着眉头硬是坐起身,扯着被沿道:府医可有来过?
来过,开了些药,一日熬一副,一副能喝上两顿。小芙侧身朝屋外看。
此时恰是深夜,屋外的烛光燃着,守在门外的两个身影映在了门上,应当是未受罚的白柳就和空青。
容离身上衣物干燥,是昏过去后小芙给换的,头发也烘干了,发上系着的朱绦全解了开。
此时她面上未沾脂粉,脸色白得就跟能透光一般,眼眸惺忪润泽,在微微颤着的眼睫就跟蝴蝶停在了深潭上。
姑娘?小芙心提到嗓子眼。
府医开的药,你喂给我了?容离抬手摸了摸唇边。她心下不安,前世便是喝了府医给的药,虽治好了风寒,可却落下了病根。
不曾。小芙压低了声音,靠在容离耳畔道:我借熬稀粥的名头入了庖屋,悄悄将姑娘让我出去买的药给熬了,我喂给姑娘的,便是我从府外带回来的药。
她顿了顿,讷讷说:只喂了一口,余下的喂不进。
容离微微颔首,舌尖抵着齿缝,只觉得嘴里仍留着一股苦意。
小芙又道:我拿药时,那大夫问家中可是有人精通医术,后才道此药既能治风寒,又能补身子,不至于风寒好了却惹来体虚。
她话音一顿,不解道:可姑娘怎知会染风寒,莫非、莫非姑娘早知那叫玉琢的别有用心?
容离靠在床柱上,手还紧紧捏着被沿,五指一用劲,骨节便泛了白。明明体弱到连说话都费劲,却还是噙起了点儿淡薄的笑来,轻着声说:我哪知她会忽然绊了脚,也不知那汤忽然朝我洒来,更不知栈道的扶栏竟这般脆弱。
小芙气息一滞,莫名觉得自家姑娘话里有话。
这一个未站稳,我就跌进湖里了,先前不过是吹了冷风,身子不爽,故而才让你出去拿了些药。容离又慢声慢气地道。
可怜了咱们姑娘。小芙说着又要哭了出来。
容离朝屋里四个角各扫了一眼,见屋里没有鬼,才问:我爹可曾来过?
老爷来了两趟,见姑娘未醒,便走了。小芙顿了一下,姑娘既然醒了,可要去告诉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