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跟江朗热烈地讨论过最后的镜头,那原本是一个充满希望的镜头,太阳将升未升,周围还是灰黑的,但隐约可以看到远处的光,可以预见到几个小时后又是一个晴天。
他们还打算,如果这样的落幕过不了审,那就拍两个结局——大银幕上,坏人得以惩治,正义得以昭彰,男女主在这段亡命之旅中轰轰烈烈爱过一场,却最终敌不过内心挣扎以背叛结局。
一个意味深长,一个惨烈收场。
虽然他们都更喜欢前一个,但如果是为了过审的话,那后一个其实也可以接受。
两年前那段很难熬的日子,他就是靠着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演戏度过的。他们甚至提前定好了最后的拍摄选址——就去敦煌的魔鬼城,听说站在那里看夜空,北斗七星就好像一个银白色的勺子一样,近在咫尺地挂在眼前。
他还想过,杀青的那天他们要在沙漠上庆祝,他要带上很多啤酒和雪碧,然后兑到一起,一口气把一杯酒喝到见底。
后来这一切破灭之后,自己是怎么有勇气继续去找戏演的?——大抵是因为宋昶一直跟他说,这些经历都会变成以后的积累吧。那个时候他还总开玩笑叫宋昶是“鸡汤王”来着,宋昶也不生气,还是一次一次地劝他。
——以后的路,可能真的要自己走了吧。想放弃的时候,也不会再有人跟他说,当演员就是一个等待和体验的过程,没有一段经历是被浪费的。以后要自己给自己灌鸡汤了吧?
说到底,这些道理他都懂,只不过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会让他觉得这一路上不那么孤单而已。
李杨骁越想越难受,几乎要被那种从心底汹涌而来的那股难受感吞没进去。
他慢慢地撑着床坐起来,盯着眼前的一团昏黑发了一会儿愣,这才感觉稍微好了一点。
迟明尧将睡未睡,隐约感觉到旁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一开始还昏昏沉沉地没太在意,只是把胳膊搭过去,想摸索一下李杨骁在折腾些什么。但胳膊落在床单上,他才感觉旁边空无一物,他猛地睁开眼睛,一瞬间竟然有种心慌的感觉。
他皱着眉看向李杨骁,想质问他为什么不好好睡觉,但看着那个缩成一团的黑影,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是……哭了吗?
“李杨骁。”迟明尧开口,低声喊他的名字。
李杨骁的身体动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迟明尧这么晚还没睡着,但他很快又没了动静,并没有应声。
迟明尧坐了起来,他抬起一只胳膊,有点想去抱李杨骁,但想了想还是落下了,只是问:“你哭了吗?”
李杨骁沉默了半晌,才转过头说:“没哭,你是不是很想看到我哭?”
迟明尧也看着他,想了一会儿才说:“以前是。”
他们在黑暗里对视,李杨骁突然想到,原来自己刚刚的想法是对的,两个人在这样的黑暗里睁着眼睛,是可以看到彼此的眼神的,就好像一束若隐若现的星芒一样。
“我没那么爱哭,只不过哭的那两次都恰好被你撞见了而已。”李杨骁说完,转过脸不再看他。
“你在想什么?那部电影?还是昨晚的事情?”
“你猜。”
“是那部电影吧。”
李杨骁的声音有些沉闷地传过来:“为什么?”
“感觉是。”
过了几秒,迟明尧接着说:“我说可以帮你拍,是真的。”
李杨骁还是埋着头:“不是拍不拍的问题,你根本就不懂。”
“有什么不懂的?”迟明尧笑了一下,“你想把江朗找回来,原班人马,重新复制之前的想法。”
李杨骁把头抬起来,转过头看着他说:“有的时候,我可能比你还幼稚。”
迟明尧伸手推了一下他的头:“李杨骁,你还想不想让我帮你了?”
李杨骁笑了一下,问:“我是不是看起来很可怜?”
迟明尧抬起手,把手指插进李杨骁的头发里,说:“其实每个人都有很可怜的时候。”
“是吗?你也会有吗?”
“当然。”
“什么时候?”
“我妈妈刚去世的时候吧。她走得很突然,一个星期前还在好转,然后病况就突然持续恶化了。她走之前一直希望我能把家居这条线接过来,希望我快点成熟起来,做个靠谱一点的人。但是我……我总是故意在她面前表现得很不靠谱,有时候明明知道怎么做她会更开心一点,偏偏要反着来。我小时候,她就总逼着我做一些我不喜欢的事情,以至于长大后我的逆反心理变得很重,明明是不反感接过家居业务的,但就是要表现得很抗拒。”
“然后呢?”
“她走之后我才开始后悔,想要把家居的风格恢复成她在的时候那样。因为我二叔已经把这条线接过去了,而且所有人员大换血,风格全都变了。我爸很生气,不是生气我二叔,是生气我,当时所有人逼我的时候我不接,现在又要明着去抢我二叔的生意。他说什么都不同意,让我继续去国外读研,读完了再说别的。”
“我没和其他人商量,自己退学了。回来之后,把之前所有负气离职的老员工找了回来,用了半个月的时间,研究了我妈十几年的设计风格,又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一连上了好几个新项目。”
“因为这件事情,还跟我二叔闹了很大的矛盾。一开始我这条线一直是被打压的,就算带着明泰的logo,也有很多合作商不敢跟我合作。那时候为了让这条线死得不那么惨,我找了很多不知名的商家,陪他们喝了很多酒……喝到抱着马桶吐的时候,偶尔也会觉得自己也挺可怜的。”
李杨骁偏着头看他,静静地听他讲。迟明尧说的事情离他很远,什么豪门争端,什么贸易往来,这些领域是他完全没有接触过的,但在听到他说他把所有老员工找回来的时候,他心里一动,产生了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就好像……他们的某种轨迹莫名重合了一样。
迟明尧说完了,几乎是有些轻描淡写地说完了,然后摸了两下李杨骁的头发,问:“可怜吗?”
李杨骁答非所问:“所以你当时是骗我的。”
迟明尧愣了一下:“什么?”
“那天晚上,你说当时是你叔叔出了车祸,是你家里人逼你从国外回来的,还在股东大会上投票表决,让你接替你叔叔的位置。”
迟明尧笑了一下,说:“是吗?我都忘了。”
李杨骁看着他说:“原来那个时候你是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