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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清景是微凉作者:颜凉雨

第6节

花花如法炮制,继续送回来。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一屋子人就看我俩礼尚往来。我是面子里子全丢了,终于气急败坏:“你他妈矫情个什么劲儿!”完后也不管他乐意不乐意,直接把东西往他柜子里一塞,“你再拿出来就不用给我了,直接扔楼下去或者垃圾桶随便!”

容恺瞪大眼睛发出惊叹:“哇,一路哥终于跟花花怒了!”

我黑线,怎么听出了好些个期盼。

不知道是我的发火起了作用还是别的什么,花花倒真没再跟我玩儿运输游戏,只面无表情地爬上床,面朝墙侧躺下,留给我一个消瘦的后背。

“看来你在里面呆得不错。”一直没说话的周铖忽然出声,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你还真是好眼力。”我心情不太好,所以不想跟人说更多的话。

走到水龙头那儿洗把脸,我脱鞋上床,小黑屋三天根本就没办法好好睡觉,所以急需补眠的我也学花花侧躺着,留给十七号全体同仁一个宽广而深邃的后背。

我的梦乡被新闻联播强制中断一次,不过迷迷糊糊看完回到十七号,我又继续奔向周公的庄园,毫无障碍,一路通达。

不知睡了多久,我想可能是后半夜了,因为我迷迷糊糊感觉到空气有些微凉潮湿。整座监狱都静得厉害,只有不知道谁墙根儿底下的蝈蝈在不知疲倦地叫。

我半梦半醒地翻了个身,寻到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正准备再一次沉入梦乡,却忽然听到清亮的蝈蝈叫声里混杂进了奇怪的动静,窸窸窣窣的,像耗子出洞。

我很不想为这点小事醒来,于是我努力凝神静气希望能抛开杂念一心向眠……

“操,你吓死我了!没睡你倒吱个声儿啊!”

容恺一声低呼,彻底把我的睡梦掐死在少年阶段。但他这话显然不是跟我说的,因为我醒归醒,却也仅限精神层面,肉体上既然双目紧闭睡姿舒缓。

黑暗中我侧耳倾听,没人回答他,反而紧接着响起一些类似方便面被捏碎的声音,然后没多久,我又听见容恺说:“得,我不抢香肠了,那你把方便面给我一包总行吧。”

还是没回应。

寂静,良久。

“你个神经病!”

听容恺的声音,似乎终于放弃,紧接着他愤愤地走回自己床铺,扑通一声躺上去。

我忽地睁开眼睛,有点儿明白过来了,可惜好半天才适应黑暗的视野,而那时,床下已经没了任何人。

后来那些东西就一直放在花花的柜子里,他不吃,也不让别人动,除了我。可给出去的东西我哪还好意思往回要,于是那些可怜的家伙还没来得及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便过了保质期。

我以为俞轻舟真像他嘴巴说的那样什么都不管,可不久之后我就发现了一个变化,那就是放风时间必须在操场上活动,不允许溜到犄角旮旯的,要是钻空子被发现,行,扣分,狠狠的扣。其实原本放风纪律里就有这条,只不过管教都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刻意忽略了,现在俞轻舟从严执法,他们虽不乐意,却也说不出什么。

我心里挺暖和的,这是实话。

以前老头儿为我辛苦了大半辈子我都没觉出有什么,朋友为我两肋插刀我也就是吃饭的时候多干几杯,我不知道是从前的冯一路太冷血,还是这高墙里面有温度的东西实在太少,所以偶尔冒出来一个,就让人招架不住。

“你最近可总盯着咱管教瞧呢,怎么,终于知道为将来打算了?”周铖走过来,坐到我旁边,正赶上金大福一记暴扣,他便跟着一起鼓掌。

我看了眼他手里的书,嘴角抽搐:“你是看书还是看球还是看我?不够你忙活的!”

周铖笑了,笑意难得蔓延到眼睛里:“是有点儿忙。”

我无语。场上花花又弄丢个球,被小疯子骂得狗血淋头,我不忍心再看,转向周铖:“有什么话你就说,跟我不用来铺垫酝酿那套。”

周铖挑眉,有些意外:“你知道?”

我叹口气:“你努力回忆一下,除了有事找我,你主动跟我闲聊过么?”

周铖居然很认真地想了半天,然后才恍然:“还真没有。”

我望向苍天,泪流满面,为什么十七号都是欠扁的人啊!

好在周铖比小疯子金大福那些货都知道分寸,玩笑点到为止,接着便步入正题——

“这次禁闭扣了几分?”

我皱眉想了想:“王八蛋倒是跟我提过,不过他说只要以后我遵纪守法按时上工,应该不会影响到刑期,所以……”

“所以你就没记住。”周铖简直是未卜先知。

后背有点儿痒,于是我以一个极其扭曲类似瑜珈的姿势伸手过去挠啊挠:“其实禁闭没你们想的那么严重,进两次就知道了,也就那么回事儿。”

周铖嘴角扬起个很微妙的弧度:“看来你是真没放在心上。”

总算挠着痒的地方了,我收回胳膊,长舒口气:“闹了半天你就想问这个啊,放心吧,我的监狱症候群早过去了,不会复发的。”

周铖静静地看了我两秒,来了句让我吐血的:“我不是担心你,我是担心花雕。”

我像个傻子似的半张着嘴,怀疑周铖被小疯子穿越了,否则怎么也开始说火星文?

“我看你最近对花花都挺不客气的。”没等我回应,周铖又说。

这话我能接上:“那小子吃硬不吃软。”

周铖点点头:“我想也是。”

我觉着他话里有话。

果不其然,后半句很快跟上:“因为只有你对他不客气的时候他才会觉得自己不是老弱病残。”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我能听出来这不是什么好话。

“冯一路,”周铖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干的问题,“以前在外面的时候,你是不是在路上碰见小猫小狗都会颠颠儿跑小卖部买根火腿肠回来喂?”

我沉吟再三,挑了个自认务必谨慎的回答:“不一定是小卖部,有时候也会去超市。”

“那你怎么不把它们拿回家养?”

“这还用问么,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照顾它们,而且养宠物什么的麻烦得要死,估计没两天我就得烦。”

“然后再把它们丢出去?”

“所以一开始我就不把它们往回拿嘛。”

“那偶尔喂一次有什么用?”

“呃……都见着了当然不能无动于衷。”

“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你转身一走它们就开始惦记下顿,下下顿,但你却再不走那条路了。”

我眯起眼睛,不放过周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表情:“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还是那个悠哉得要死的样子:“我想说你之所以会喂它们香肠是因为它们出现在了你的视线范围内,你不喂会良心不安,就像花雕整天在你眼前晃,所以你克制不住就想施舍他点儿什么。”

“不是施舍。”我承认周铖说的都有道理,可唯独这个,不是施舍。

“那是什么?”

“我想对他好。”

“因为你同情他,可怜他。”

“还有心疼。”

“好,姑且算上心疼,可是一个人不会永远无条件的对另外一个人好,你心血来潮的同情可怜心疼会持续多久?”

“……”

我有点儿不敢看周铖的眼睛了,那里太透彻,让人发慌。

更可恨的是他会因为你的慌而露出了然的微笑,胜券在握似的:“我从来都喜欢用最大的恶意揣度别人,不过对你,我愿意破例一次。就出狱吧,你会比花雕提前出狱,开始你的新生活,然后等他出来的时候,又举目无亲了,可是他已经习惯了每天有火腿肠的生活,怎么办?”

怎么办?是问我么?怎么就成了这种状况?鬼知道该怎么办!

我受不了地躺下来,整个人摊在柏油上,好像这样脑供血就不会不足了,哪知道周铖也躺下来,和我并排,然后冲着我笑。

你妈这是恶灵啊……

“再给你讲件事儿。”恶灵变成伊甸园的毒蛇。

我欲哭无泪,如果不是周围还有大批群众,我一定会尽情的扭动翻滚,苍天啊,你给亚当一条活路吧!

“其实你是第二个送火腿肠的。”

周铖的话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转过头,跟他脸对脸:“第一个是谁?还有,咱能换个词儿么,比如人间温暖大爱无疆什么的。”

“可以,”周铖很好说话,“第一个送大爱的是个狱医。”

“然后呢?”

“他在这呆了一年,对花雕特别照顾,那时候花雕才多大啊,快把他当亲哥了。”

“接着他调走了?”

“你知道?”

“电视剧都这么演……”

“呵呵,然后他和花雕说会回来看他……”

“可事实上他再没回来过?”

“你看过的电视剧真不少。”

“过奖。”

“那电视剧里有没有说是他主动提出调动的?”

“……”

“听说是再也受不了监狱的环境,想转系统,足足啃了好几个月的书才考出去。”

“花雕知道吗?”

“嗯,在他调走半年之后。”

第20章

周铖的话在我脑袋里转了好些天,吃饭的时候想,上工的时候想,睡觉前望着上铺的床板还在想,有时候觉着字字珠玑,简直是金玉良言,有时候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可总是找不出个具体的。以前我可不这样,什么事儿在心里过上两遍想不通就算了,抛到脑后,过两天忘了,我还是那个逍遥自在的冯一路。

可能是监狱里让人真正可以放在心上的事儿太少了,所以就这么一件,翻来覆去的不肯走,死乞白赖地夜夜折磨我到天亮。

“你最近脸上起了好多疙瘩,欲求不满憋的么?”容恺的手工绝对是整个监区最快最出色的,所以他可以一边抽空关心我一边还拿着超产奖。

“听起来你很有这方便经验。”我连白眼都懒得冲他翻了,继续对付手里的彩灯。

一句话能打发的就不是小疯子了:“上礼拜放风,你和周铖唠了半天,然后这礼拜你就精神失常……操,你不是动真格的吧!”

先不说他认为我居然对周铖动了真心有多让人惊悚,那话里的意思分明是……

“你觉着我对谁不是动真格的?”

“哑巴啊。”小疯子想也不想,“你不就是觉得好玩儿所以总爱逗他么。”

我手一滑,指头被做灯骨的铁丝扎出了个红血点儿。

放下铁丝,我郑重转向容恺,眯起眼磨着牙一字一句地问:“我就那么不可靠?”

“倒也不是,”容恺歪头想了想,“但看起来就像特爱招猫逗狗的那类人。”

我泄气地瘫在椅子上,投降。

爹妈就给了一张轻佻浪荡的脸,我还能拿刀划上两道增添稳重感?

招猫逗狗。我不知道这是小疯子的个人扭曲审美眼光还是大众看法,下意识的,就往花花那边看,没想到他也在看我。隔着三个认真劳作的脑瓜顶,我俩的视线在空气中擦出无声却猛烈的火花,就像在黑暗里脱毛衣时噼里啪啦的青蓝色静电。

当火花归于平静,我冲他友好地笑了下。

花花皱了皱眉毛,算是回礼,然后低下头继续干活。

这是好兆头,不光会偷偷看我,还会给点反应了,我挺欣慰。但欣慰之余,周铖的论调就又出来了,魔咒似的,如影随形。

一个人不会无条件的对另外一个人好,这话我不同意。但一个人能永远无条件的对另外一个人好吗?说实话,这个问题我心虚。

中午饭有鸡腿,虽然是剁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人均半只不到。我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呢人已经坐到花花旁边了。前阵子我要这么干十次有八次人家会冒着被管教骂的风险直接端盘子走人,现在不只不会走了,偶尔还能交流交流。

于是换成我纠结了。

思前想后半天,我才小心翼翼夹了块儿比较大的鸡肉放到他的餐盘里,然后再他给我夹回来之前飞快扔出来一句:“你太瘦了要多吃点儿再说一块儿就别跟我客气了。”

花花没抬头,只是吃饭的动作顿了顿,然后默默地把鸡肉送进自己嘴里。

我心底一块大石落地。都是周铖闹的,没事儿整什么永恒论,弄得我别说买小炒了,就他妈给一块儿肉还瞻前顾后半天!

“没事儿就多跟小疯子他们打球,别乱跑了,也别惦记着报仇啥的,我听说那三个人也被关禁闭了。”其实我原本没想提这个事情,可这阵子放风总见花花眯着眼睛四处寻么什么,我就有点儿头皮发麻。

花花吃饭的动作又停了下来,还是没抬头。

我没好气地推了下他的脑袋:“吃饭和想事情不冲突,你个一根筋!”

花花可算赏我一眼,那表情是有点儿不乐意,但还不知道怎么反抗。因为反抗通常不会有什么效果——我在他这儿已经是“油盐不进”的代言人了。

吃完饭继续开工,吭哧吭哧干完一下午再吃饭,然后看新闻,回监舍。

我一沾上床就再不想起,觉得浑身的零部件都又酸又疼,急需润滑油。侧躺的姿势正好对着金大福和周铖的床,我一边想东想西,一边琢磨周铖这人可能谁都不爱,除了他的书。

“你想看借给你。”周铖合上书,拿起来晃晃。

“别,”我连忙摆手,“君子不夺人所爱。”

周铖微笑:“嗯,都是往出洒爱的。”

我黑线,最烦他话里有话,明指暗指弄得你这叫一个尴尬狼狈。

那天之后他没再和我就花花的事情继续探讨,哪怕是只言片语,但我总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督之下。可问题就在于这事儿没标准做法,甚至没有正确的做法,一如既往的热情滚滚肯定不行,但忽然弃之不理,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别对人家好!

周铖说我的同情是心血来潮,我也曾经怀疑过,可这两天我别的没想明白,这个倒是再确定不过了。不是心血来潮,甚至也不是同情,或者说同情只是最开始驱使我对花花特殊照顾的契机,相处到现在,心疼绝对是占上风了。就像我常说的,如果这是我弟,或者我儿子,我得心疼死。

一场秋雨一场寒,场场秋雨加衣衫。

前两天还觉得晚上睡觉盖被热呢,这两天却总在午夜时分被冻醒。

花花总惦记着报仇是我一块儿心病,以至于每回放风我都千方百计哄花花去打篮球,比管教都他妈尽心。

但小疯子郁闷了——

“带一个大金子,再带一个小哑巴,妈的这辈子没赢的希望了!”

容恺表达情绪的肢体语言总是很形象,比如此刻,就在把自己头发当草拔。

我打个哈欠,刚下过雨的柏油地湿漉漉的,坐得我屁股底下阵阵凉:“又不是赢房子赢地的,输了怕什么。”

容恺把眉毛皱得老高,一脸不认同:“要玩儿就要赢,输还玩儿什么!你开公司不赚钱开什么?考试不得第一考什么?干就得拿分,丢人现眼的谁去干哪。”

“你这个思想很有问题……”

没等我说完话,场上的人急了——球还在小疯子怀里搂着呢。没辙,小疯子只能带着俩不给他拿分的主儿奔赴战场。

主辩手消失了,但话没说完的感觉真让人不痛快,幸而我微微侧目,就扫到了周铖的大腿——原来他就在我旁边,虽然是站着的。

“哎,”我拽拽他裤腿,“你怎么觉着?”

周铖低头看我,没片刻犹豫:“你是对的。”

我默默扭头,敷衍得太明显了……

场上的形势果然如小疯子所言,完全是一边倒,但貌似除了小疯子外,每个人都很开心。敌队就不用说了,打得如入无人之境,什么中投远投空中接力层出不穷,当然限于自身水平,成功率和观赏性都有待提高,反观这边,花花和金大福也嗨得不行,甭管投篮进不进,逮着球就敢出手,但凡砸着篮筐,俩人就各种心满意足。

我围观得也挺乐呵,要按往常早甩开膀子摇旗呐喊了,可现在顾虑太多,就只能倍儿冷静地微微一笑。

“看你最近好像挺心烦。”周铖不知什么时候蹲下来。

我没好气地瞪他:“你觉着是谁闹的?”

周铖乐了,就好像我烦恼的事情在他这里完全不值一提:“还没想明白?”

“这不是想明白不想明白的事儿,”我翻了个白眼,“你咔就这么拿一辈子来吓唬我,别说花花是个不相干的人,就是我亲弟,我还得掂量掂量不?那将来我娶媳妇儿了,还能带着他过日子?”

周铖认真地想了想:“你可以让他先娶上。”

“还真是服务一条龙。”盘腿坐久了,脚有点发麻,我把腿伸直,躯体向前做伸展运动,顺便把鞋脱了揉揉脚丫子,“我看你比我对他还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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