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卫很专业地从工作服口袋里翻出一把绝缘钳,到处扒拉着:“咦,你这台机器和我看过的不一样,这根线是干嘛的?”
蒋亦杰试图制止他:“别乱拔……”
刺啦一声,火花闪烁,室内陷入一片黑暗,随即整栋公寓的灯光一盏接一盏迅速熄灭。湛蓝夜空被衬托得格外明亮。
三个人集体沉默着,好半天,王大卫感慨地说:“嗯……你们看,城市人都被快节奏的生活压抑得麻木了,早已忘记了遥望星空的感动!”
夜里没有冷气,卧室又闷又热,蒋亦杰睡得浑身是汗,t恤黏糊糊沾在皮肤上,滚来滚去没一刻舒服。好容易睡着,转眼又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吵醒。
他拖过枕头压住耳朵,试图忽略掉噪音,无奈门外的人比他更有耐力。看来王大关已经出去了,如果自己不开门,门铃大概会不依不饶地一直响下去吧。
带着满肚子起床气,蒋亦杰黑着脸一把拉开大门,脏话已经飚到舌头尖,又被他咽了回去。很难得,互相看不顺眼的蒋庭辉与杨明礼竟同一时间出现在门外。不用问,都是为了昨天的事情赶来的。这出戏从三角街一路唱到帆头角警署,黑道分子和警察自然都听见了风声。
蒋亦杰不悦地看看大哥,又烦躁地看看二哥,转过身揉了揉鼻子:“进来吧。”说完也不再招呼,自顾自走到沙发前,懒洋洋往上一窝。
两个哥哥,代表着截然相反的两种人生。如果上辈子遇到这样的情景,他一定矛盾又痛苦。理智告诉他,跟着二哥才是正确的选择,可一颗心却止不住要向大哥飞奔而去。还好,这辈子不用再为此耗费脑细胞了,往后的路已经计划好,只要坚定走下去就是了。
蒋庭辉没想到一大早会在弟弟家门口偶遇杨明礼,这使他本就极力压抑着怒气的情绪更添几分郁闷,望着沙发里好像事不关己一样的蒋亦杰,他愤而骂道:“蒋小妹,你可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我问你,阿伟是谁,你哪里来的这么个朋友?一定是龙准让你去找麻烦的对不对?”他一手撑在腰间,大口喘着粗气,“你知不知道,鸵鸟背后的老大是佛头,你惹不起的!蒋小妹,你任性,你贪玩,我可以由着你,但是按照你这种玩法,早晚会把自己的小命玩进去!”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吼出来的。
杨明礼从进门开始就在反复推着那副并不存在的眼睛,蒋庭辉话音未落,他紧跟着极严肃地痛陈起利害:“蒋小妹,根据外岛法律,非法携带枪支即便没有造成伤亡,也要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别人不知道你满脑子的鬼主意,我会不知道?你的伎俩和运气能用一时,不能用一辈子。做什么黑社会?简直是无知!愚蠢!人头猪脑!照这样下去,知道等待你的下场是什么吗?蹲监狱!吃牢饭!”
“杨明礼你会不会说话!要蹲监狱要吃牢饭我看第一个就要你去!人是你教育出来的,最大错的就是你!”杨明礼一番话细究起来,和大哥表达着相同的意思。可蒋庭辉就是不爽。弟弟是他的,他想怎么说想怎么骂都可以,别人但凡说一个字,他都忍不下。
杨明礼比谁都清楚蒋亦杰这件事背后存在疑点,他一边担心弟弟会被拆穿,一边又要违背原则把秘密藏在心里,一肚子火正不知道跟谁发泄,听了大哥的话,杨警官据理力争:“你是恶人先告状!小妹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还不是你不学好,带坏了他!我奉劝你离小妹远一点,不要总是在他面前出现,妨碍我教育弟弟!”
听见杨明礼话里话外把蒋亦杰说成是他自己的弟弟,蒋庭辉眼睛都红了:“该走的人是你,我们蒋家的事,我们自己解决!”
两个人吵着吵着,动起手来。大哥没有使出他在三角街上大杀四方的狠辣身手,二哥也一下忘记了警察学校里教过的格斗技巧,两人像幼稚小孩似的抱在一起扭打着,赤手空拳你来我往,场面十分壮观。大哥一肘将二哥打成了熊猫眼,二哥膝盖将大哥下巴顶出乌黑一团。
对弟弟的行为,他们担心,气愤,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多年养成的习惯,这个家所有人对蒋亦杰总是不自觉就在溺爱着,他们心底积聚的情绪无处发泄,只好化作对彼此更深的怨恨。
“喂,别动手啊。”起初蒋亦杰没当回事,坐在沙发上不疼不痒地劝着。后来看那两头愤怒的雄性动物越来越激烈,只好拍着茶几喝止,“要打出去打,这不是格斗场!”
情况越来越失控,他终于坐不住了,想上前将两人分开,可完全插不上手,要躲避着来往拳脚的误伤还要制止袭击,几乎不可能。
蒋亦杰气得直点头:“行,你们真行!”
他一转身冲进厨房,在橱柜里叮叮咣咣翻了半天,找出瓶五十几度的白酒,走到客厅里“啪”一声摔在地上,酒水四溅。他随手操起桌上的火柴,点燃后往尚在流淌的酒液上一丢,蓝色火苗“嗖”地窜了起来,火焰接触到水分,挣扎着哔啵作响。
火一着起来,大哥二哥当即住了手,极短暂地愣了下,一个飞速取来毯子扑打,一个奔向楼道去拎灭火器,分工明确,配合默契。
蒋亦杰气定神闲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一边漠然看着两个哥哥手忙脚乱救火,一边说着风凉话:“接着打啊,不是都很厉害吗?还没分出胜负呢……”
17救火
蒋亦杰力气大,酒瓶被摔得粉碎,烈酒喷洒得到处都是,火柴一落地就着了起来,火势直奔着窗帘就滚过去了。
蒋庭辉拎着楼道里的灭火器急急忙忙冲进来,被杨明礼劈手拦下:“蒋老大你有没有常识?酒精着火是不能用泡沫灭火器的,酒精本身是一种破乳剂,它……”
蒋庭辉从小就不是读书的材料,工科成绩更是一路红灯,被杨明礼一下子掀了老底,气得他把灭火器“咣当”丢在地上:“你最本事了四眼仔,那么你来搞定吧!”噎得二哥一梗脖子。
说是这样说,蒋庭辉也没功夫斗气,看着火苗四处乱窜,赶紧学着杨明礼的样子,跑去浴室将毯子打湿,掀起来大力扑打着。两个人左右开弓,又蹦又跳,不住叫嚷着“这边这边!”“看你脚下!”“背后还有!”像是少数民族的某种神秘仪式。
这幅画面让蒋亦杰看得津津有味。
蒋妈妈常说,这个蒋小妹比大哥二哥加在一起还要调皮捣蛋。每次他在外头闯了祸,做出一些让大人们恨到牙根痒痒的坏事,被人家追着屁股跑到家里来算账的时候,总是先由肩背宽阔的大哥出面顶罪,被骂得狗血淋头,再由知书达理的二哥想办法补救善后,低眉顺眼赔不是。
大哥二哥是死对头,从小就彼此看不顺眼,可为了这个年幼的弟弟,又总是不得不联起手来一致对外,这与眼前的一幕何其相似?
蒋庭辉的衣裤都湿漉漉滴着水,活脱脱一只落汤鸡,杨明礼更惨,脸上蹭得黑一块灰一块,笔挺的西装下摆还被烧掉了一角,滑稽又狼狈。蒋亦杰一走神,不自觉笑了出来。
杨明礼好不容易扑灭了火,正惊魂未定地喘着气,看到蒋亦杰竟然坐在一边呵呵傻笑,气得语无伦次:“你你你看看!笑,还笑得出来你!”
他的嘴巴四周都被抹黑了,牙齿显得尤其白,在阳光底下,随着说话的动作一闪一闪,蒋亦杰忍不住笑得更欢了,哈哈哈地眼角挤出了眼泪。
蒋庭辉忍无可忍,一伸手指向蒋亦杰脑门:“蒋小妹,你给我认真点!”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大哥被自己气到跳脚又无计可施的样子,就忍不住再去逗逗他。蒋亦杰歪歪嘴角,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不是我不认真,而是你们太认真了,一点都不好玩儿。”
“蒋小妹你是欠揍吧!”杨明礼的斯文派头终于撑不住了,抡起胳膊就要冲过来。谁知步子刚迈出一半,就被蒋庭辉伸手扯了回去,沉声威胁道:“你碰他一下试试!”
大哥把二哥扒拉到一边,转头教训起蒋亦杰:“玩玩玩,什么都是玩儿,果然是被你妈妈和四眼仔惯坏了!”杨明礼在旁边气得直翻白眼,明明是他想教训弟弟,对方舍不得,现在又变成是他把人惯坏了,简直蛮不讲理。杨警官很想大喊一声“我反对!”
可蒋庭辉还在试图说服弟弟,根本不给他机会:“你懂不懂什么叫分寸?加入社团也是玩儿,跑上门去招惹佛头的人也是玩儿,现在在自己家里头放火,也是玩儿,看你早晚把自己的小命儿玩进去!”
“怕什么?”蒋亦杰满不在乎地叼起烟,深吸两口,仰头吐出个整齐漂亮的烟圈儿。他不怕玩儿命,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他只怕自己拼了命,依旧没办法实现计划好的一切。
蒋庭辉气得两眼喷火,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盯了蒋亦杰半天,最后还是把火气转向了杨明礼:“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小孩,读书读书,一个个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越说越气,抬起腿就是一脚。
杨明礼莫名被冤枉,真恨不得冲上去咬对方一口,眼看着下半场大战一触即发。他抬手要去摘眼镜,准备狠狠丢在地上耍耍威风,手抬到中途,忽然想起自己根本没戴眼镜,当即尴尬不已。
还好这时候王大关回来了,将紧张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王大关手里提着三明治,意粉,奶茶,和一大桶水,走得脸色红润、兴致高昂,结果一进门,就傻傻定格了。眼前的情景惊得他舌头差点掉下来——蒋亦杰坐在沙发里,似笑非笑抽着烟,蒋庭辉手里提着条烂毛毯,身上滴滴答答不住往下淌水,脚下也汇聚出了一滩水迹,另有一个陌生男人,脸上黑漆漆看不出眉眼。地砖上还残留着燃烧后的痕迹,透着浓郁的酒香。他低三下四对几人点了点头,悄声问道:“小妹哥,这是?”
“还看不出来吗?”蒋亦杰挑起半边眉毛,“辉老大和杨sir一大早跑来我们家bbq,东西不够吃,所以打起来啦。”
辛辛苦苦赶过来,苦口婆心地劝弟弟,还落了个被挖苦、奚落的下场,蒋庭辉恨恨说道:“好吧蒋小妹,你听着,今后你的事,我不管!”
杨明礼正打算说这一句,不想被对方抢了台词,只好很没气势地紧跟了一句:“我也是!”
蒋庭辉率先出门,大力将门向后甩去,差点打在杨明礼脸上。两人前后脚走出片刻光景,大哥又气呼呼重新拐了回来,将头探进门口:“我告诉你蒋小妹,鸵鸟这件事,佛头不会就这么算了!他手底下和英的势力不比龙准小,你给我记住处处加倍小心!”
杨明礼也凑热闹地挤进半边身体,扬言道:“我也告诉你蒋小妹,别以为警察都是吃干饭的,白拿纳税人的钱。你可以投机取巧蒙骗过去一次,但绝对没有第二次。再搞这一套,就算别人不抓你,我也不会放过你!”
室内瞬间恢复了平静,蒋亦杰走到阳台,趴在栏杆上饶有兴致地张望着楼下愤而离去的大哥与二哥。两个人同时走出大厦,没有一句交流和道别,便各自奔往了相反的方向,亦如他们的人生一样。
警察的使命是维护治安与法纪,而黑社会的存在恰恰是在挑战这一切。当任何一方强大时,另一方就会演变成插科打诨的小丑。警察抓犯人,犯人就头上套着纸袋游街示众,黑社会够强大,警察就在罪案结束之后才姗姗来迟,沦为媒体与市民眼中无能的笑柄。官兵抓强盗,无疑是一场历史悠久的集体火拼,这场火拼没有永远的胜利者,却常常两败俱伤。
从手下那里详详细细听完了蒋亦杰对付鸵鸟的始末,龙准沉吟片刻,幽幽感叹道:“这蒋家的两兄弟,倒真是有点意思。蒋庭辉呢,算是个人才吧。至于他这个弟弟,搞不好是个人物。”
对于龙准的青眼有加,手下很不以为然:“姓蒋的小子不过是运气好罢了。按说像他那样带着枪大摇大摆跑去人家地盘上找麻烦,要么被警察半路扣住,要么被鸵鸟的人抓住,左右都是死路一条。他不知道哪尊神佛保佑,枪都被人家抢过去了,子弹楞是射偏了。也幸好那把枪只有一颗子弹。”
听了这话,龙准心里略有不满,淡淡瞄过去一眼,却没言语。他一向自命清高,不屑同愚蠢的家伙讲道理。蒋亦杰的行为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龙准,他看得很明白,这貌似巧合的一切,应该都是精心部署出来的。这小子只有十八岁,刚刚从学校毕业,这样的脑子和胆量,假以时日,磨练磨练,一定无往不利。
龙准决定把蒋亦杰牢牢握在手里,好好利用他一身的本事。但是同时,也要提防他被别人拉拢过去。如今他算是得罪下佛头了,但古展那边还态度不明。就算他们兄弟势同水火,可毕竟是血脉之亲,万一哪天冰释前嫌,蒋庭辉把弟弟拉拢到了古展的阵营里,那自己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龙准思索着询问手下:“蒋亦杰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蒋庭辉呢,有什么反应?”
“都在三角街上,鸵鸟这一出事,整条街都传开了。蒋庭辉很生气,貌似去找过他弟弟,不过回来的时候火气很大,还不知怎么搞的浑身都湿透了。看样子是大吵一架被人用水泼出来的吧。”手下半是事实半是推测着回答道。
龙准轻哼了哼:“光吵架有什么用,我要的是狗咬狗,咬到死!”
“对了龙哥,”手下灵机一动,小心建议道,“听说古展很想拿下三角街中段代客泊车的生意,那边的场子都是台湾佬杨笑基的,蒋庭辉自告奋勇去找了台湾佬谈,可是一直没谈拢。不如这样,咱们让蒋亦杰去抢这门生意,去和他大哥争,这样一来,那好胜的兄弟俩还不打破头?”
龙准微微点头,自言自语着:“抢生意嘛……倒是不错……火气不够就两边挑弄挑弄,总要斗起来才有意思。不过在此之前,还得要他做一桩事……”
越是能力强的人,越不容易控制。尤其像蒋亦杰这样性格桀骜不驯的家伙,做事从来随心所欲,他高兴了,可以为你卖命,哪天不高兴了,说不定会要了你的命。所以重用之前,得先握住他的把柄,就像给狼狗脖子拴上铁链一样。
想跟着我龙准飞黄腾达?好说,先纳投名状来。不为我杀人,我如何信你!
王大关跪在地板上呼哧呼哧擦着焦黑的印记,怎么也擦不干净。累得要死,还要被蒋亦杰吐出的烟雾呛得直咳嗽,他带着小小的埋怨劝道:“小妹哥,少抽点烟吧,像你这样,老了会得肺癌的。”
蒋亦杰“切”了一声:“怕什么,反正也没想活到老。”
王大关很无奈地站起身,眨巴眨巴大眼睛,满脸忧虑:“小妹哥,你是不是真那么讨厌大哥大啊?怎么每次一见他面,就要往死里掐呢。其实吧,我觉得大哥大这人不错,别的不说,就上次,他以为你出事了,你都没看到他急得那副样子……”
蒋亦杰一愣,讨厌吗?恰恰相反。如果真是能讨厌起来的话,反倒好了。
叮铃铃——电话铃突兀地响了起来。蒋亦杰一脚踹在王大关屁股上:“哪那么多废话,快去接电话。”
王大关不情不愿地挪到电话机旁,拎起来粗鲁地嚷道:“喂,谁找你老子关大王?”
“嗯,嗯。”两声之后,他脸色严肃地挂断了电话,望向蒋亦杰小心说道,“小妹哥,疗养院的电话。那个……你妈妈她……好像不太好……”
蒋亦杰定定看了王大关两秒,猛然醒悟,腾地起身向门外冲去。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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